农村智障女性的婚恋困境:被当作生育工具,有的被打被抛弃

2021-03-16 星期二

姚小瑞的父亲姚文书住在一栋两层楼砖房,他曾对《新京报》记者说,自家房子坍塌后,外出打工的弟弟将房子借给他住。院外贴着姚文书立档建卡贫困户的危房铭牌,显示屋子建成于1998年。当地2017年公示的贫困户名单中,姚文书一家三口贫困原因是“没技术”。姚文书亲哥亦在这份名单里,原因是“缺少劳动力”。

村民说,姚文书哥哥一直光棍,和弟弟没有分家。一整日,姚家都院门紧闭,无人应答,第二次拜访时,铁门上的小窗被锁住了。

对姚文书,村民的普遍评价是“老实”。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说,姚文书疼闺女,养了二十年,吃饭,屙屎,都得他来伺候。姚小瑞打小就傻,多数时候待在家里。有的晚上,姚文书会带女儿出门散步,她两只手乱晃,走路别着腿,一深一浅。

在她们看来,姚小瑞的智力障碍继承自母亲。她的生母也是一个“信子”(当地方言,意为傻子),没人知道她怎么来的,被姚文书带回家,生下孩子几年后消失了。后来,姚文书又娶了现在的妻子,同样不知从何而来,也是个“信子”,“干不了活。”

姚文书曾对媒体直言,想给女儿找一个人家照顾,“我不把姑娘嫁出去,以后谁管她?”一个和姚文书同龄的村民很理解他,“(姚文书)68岁了,你想想,养活不住了,伺候不住了。”

姚小瑞是村庄里唯一的智障孩子。“一个还不够呢”,70多岁的大娘说。另一个大娘边说边拍大腿,笑得合不住嘴,漏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就一个都惊动了全中国。”

没人想得通为什么这件事引起关注,“就这么小的事” “一个小妮儿,人家找个婆家有什么啊?”她们将矛头指向那个将视频传上抖音的女人,据说是新郎家来接亲的一个司机,“发那恶心人。”

除了困惑,也有村民放低声量问,“听那些记者说,信子结婚违法是吗?”

至于姚小瑞自己愿不愿意嫁人,“她知道个屁!”一个和姚父同龄的农妇说,“你不给她饭,她饭也不知道吃,你不给她水,水也不知道喝,就是‘信’得那样。”

朱洼村贫困户脱贫名单公示

失语的人群

姚小瑞的婚礼是在父亲安排下进行的,据此前报道,媒人多次牵线,双方为此已接洽一年多。

早在十多年前,中国农业大学学者潘璐就发现,在农村地区,村庄和家庭对智障女性的婚姻普遍持积极态度。农村智障女性的婚姻大多是由父母包办,为的是给智障的女儿寻找未来照料者。

这与西方国家有所不同。刊登在美国一份期刊上的调查显示,75%的家长反对智力障碍子女结婚、生育。另一项调查显示,95%的家长满意且不后悔给孩子安排了绝育手术。

潘璐调研的地点是河北保定的两个村庄。她好奇乡村里智障人群的生活世界。但是学术界对此尚无专门研究,于是她便将自己的博士课题对准了这个弱势群体。

两个村庄约有1900人,潘璐的主要研究对象有7人,其中三名男性都没有结婚,四名女性中有三人已经结婚。另一个年轻女孩尚未到婚嫁年龄,但是因为同样存在智力障碍的姐姐已经出嫁,家里并不担心她的婚嫁问题。

在村庄陆续生活了半年,潘璐观察到智障女性也会渴求婚恋和家庭生活中的亲密情感。一个轻度智力障碍的年轻女性会在丈夫打工返乡的时候,穿上平日舍不得穿的高跟鞋,挽起丈夫的胳膊;另一个不会说话的老妪则拉着潘璐的手,一直比划两个手指。后来潘璐从村民那里了解到,这个手势指的是老人的两个女儿,女儿出嫁后多年没回家,老人一直牵挂她们。

乡村里的智障女性能步入婚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们的婚姻权益得到了实现和保障。恰恰相反,潘璐认为,智障女性对自己的婚姻缺少自主决策权,她们自身的意愿和意见被完全忽视了。

在她的调研中,这些女性的婚姻都是由家里作主,结婚对象也大多是村里弱势男性——年龄偏大、有肢体残疾、家庭经济条件差。一个智障女性的丈夫比她大二十多岁,另一个女性的丈夫则是一个患有视力残疾的大龄男性。这种婚姻组合也往往预示着她们未来家庭生活的艰难。

婚姻里几乎不存在亲密情感。智障女性难以从丈夫那里获得充分的情感慰藉。那个会在丈夫返乡时穿上高跟鞋的姑娘,婚后基本都住在娘家。而另一对夫妻,尽管共同生活了20多年,除了吃饭之外每天几乎碰不到一起,白天各自干活,晚上分房而居。丈夫承认,他不关心妻子白天去做了什么,“在家里看着她就心烦”。

这种家庭关系在智障女性的婚姻中并不罕见。姚小瑞所在的河南泌阳县,一个曾带扶贫干部多次探访一户智障人士家庭的司机记得,丈夫对那个智障女人的照料仅限于给口饭吃,住进政府建的扶贫房后,也没将女人接进去,怕她将家里弄脏。

相比健全人,智障女性在家庭和婚姻中更可能遭受侵害。她们的性防范意识和自我防卫能力较低,更容易成为性侵犯的受害者。一些法律工作者对性侵害案件进行审理发现,智障女性受到性侵害的事件多发生在农村。

在一些极端案例里,伤害还可能重复发生。北方某个村庄,一个遭受过侵害的女性流落至此,被当地的一个大龄光棍捡回去做了老婆。她没法照顾自己,经常不穿衣服,丈夫每天外出干活时就把妻子锁在家里。

在河北农村,潘璐看到了这些女性的纯真,热情,渴望与人交往。然而现实中,她们的生活总由健全人决定和安排,她们无法主动发出自己的声音,更无法通过自身的力量改善自己的境况。

在乡村,智障者面临的障碍不只是生理性的,也有社会和文化的因素。有一次,潘璐和一个智障妇女手拉手出村,商店门口的村民和孩子齐刷刷投来诧异的眼光,这件事很快传开,成了村民们的谈资。

“正是由于社会对这个群体的认识不足,特别是还存在很多污名化和社会排斥的现象,所以智障群体的生活状况难以得到改善。”潘璐说。

十多年过去,在博士论文结束之后,潘璐没有继续跟进这个研究主题。但是看到有关智障人士的社会新闻时,她总会留意几分。在她看来,这些年来,农村智障群体的生存环境并没有发生太多变化,这个群体依然面临多重问题,例如老年智障者的家庭照料和养老问题、女性智障者的婚姻权益问题以及轻度智障者的学校教育排斥问题,等等。这些问题依然未能得到有效解决,人们对于他们也依然缺乏了解。

(视频剪辑:张歆玥)

城乡之间

在农村,一个智障女性很可能会步入婚姻,但如果她们生活在中国一些大城市,很可能面对完全不同的问题。

2006年一项对南京市216名智障者的调查显示,他们婚姻获得率仅为12.68%,其中96.8%的男性未婚,80%的女性未婚。2008年,华东师范大学特殊教育学院硕士研究生陈莲俊访谈了上海29位智障人士的家长,只有6位认为应该支持智障人士结婚,26名家长认为智障人士结婚反而会加重家庭负担。

现实案例中,杭州一位母亲的做法曾备受网友尊敬和推崇。去年,杭州电视台“和事佬”节目播出过一则纠纷,因为没法和三级(中度)智障女友结婚,一个保安找到节目调解,但女友母亲、年过70岁的田阿姨坚决不同意。

节目里,田阿姨展示了保安发过来的威胁短信,“鱼死网破”,但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惧怕。当时,网友普遍指责保安在“吃绝户”,称赞这位母亲的勇敢和明智。

田阿姨并非不希望女儿走入婚姻。事实上,女儿二十年前曾有过婚姻,对方是外地到杭州打工的油漆工,两人还生下了儿子,遗憾的是,外孙也有智力障碍,结婚第四年,两人离婚,孩子由对方带,“还是受不了”。

尽管如此,田阿姨说,油漆工是个靠谱的人,正直老实,但这个保安就不一样了。认识女儿前,他有同居对象,那个小个子的女人曾经找到田阿姨求情,转述了保安的话,“跟你没有希望,跟她在一起有希望。”

女儿是自己在报上征婚认识的这个保安,两个人在一起之初,女儿消失三个月,田阿姨意识到不对,将女儿带回家,果然检测出怀孕,她把女儿带去医院,打掉孩子,又做了绝育手术。

当时的节目中,双方达成一致,五年后,等田阿姨女儿年满五十,能拿退休金后再谈结婚。但田阿姨告诉《极昼》,对方第二天就反悔了。如今,女儿每周六会去一趟保安那。过年期间,保安多次报警,还是要求结婚,其中一次警方让他带走女儿,但他拒绝了,田阿姨记得警察当场就说,“你就是要这张证,不要这个人。”

田阿姨如今只希望女儿能安稳度到50岁。包括残补在内,女儿每个月有一千多块,田阿姨用这个钱给她买了社保,退休后应该能拿到三千块,足够她生活,即使不够,她也相信社区的养老机构能帮到女儿。相比之下,姚小瑞每月享受残疾人双项补贴只有120元,另有每月335元低保待遇。

田阿姨所担忧的,无非是女儿结婚后遭受不公待遇,而这样的事情在现实里俯拾皆是。

中国裁判文书网中,《极昼》检索了90份智障人士相关的离婚案件判决文书,绝大多数由智障者一方提出,常见的理由是“被打”,“不管不顾”。有多个案例,孩子出生后,丈夫抛下了家庭。

例如安徽郎溪县一起纠纷中,原告女方诉称,2008年,儿子出生后,被告以在外打工为名,长期不回家,致使原告及子女不能得到很好的照顾,故要求离婚。法院第一次驳回离婚诉求,第二次同意了离婚,但也明确,有轻度智力障碍的女方每月需给付子女抚育费300元。

90份案例中,绝大多数是女方有智力障碍。潘璐根据在河北农村的调查,在论文中写道,“这些智障女性的生物功能从作为社会人的完整属性剥离了出来,生育能力是她们之所以获得和维系婚姻的主要因素。”

有年龄记录的案件里,男性基本比女性大,最大差距是20年,一个1977年出生的女人,嫁给了1957年出生的男人。

在这个案例中,原告法定代理人即女方母亲在法院诉称,女儿于2007年走失,被男方骗至废品场共同居住生活,且隐瞒原告父母登记结婚。2015年1月,湖南省湘潭市雨湖区人民法院对此作出判决,“考虑原、被告结婚时间较长,日后加强沟通,共同努力建设好家庭,夫妻关系仍有和好的可能”,不允许两人离婚。

新郎家所在地,和岗村付爷庙一景。

“老实人”

张其照比姚小瑞年长35岁。在河南泌阳县高店镇和岗村付爷庙组,这个55岁的新郎得到了和岳父类似的评价——老实而贫穷。

付爷庙位于村庄深处,人们依旧住着砖房,村里水泥小路去年才修成。

张其照的院子地基比其他人家更低。多数村民的砖房建于上世纪90年代,但张其照和父亲十多年前才建成现在的一层砖房。屋子两间,左边本人居住,右边则是他上了八十父亲的房间,前几年瘫痪在床,一直都是张其照伺候。院子至今没有像其他人家一样安装铁门。

张其照和姚小瑞已在村里消失多日,村民们都说,他们被政府带去,帮姚小瑞看病去了。年前,姚小瑞摔到了腿,婚礼因此推迟到年后。至于那天姚小瑞在婚礼上哭,有参加婚礼的村民认为,一方面是因为腿疼,另外也可能是“怕生”。

堂哥张东岳说,张其照人很老实,在农村,因为闲言碎语或争夺宅基地,村民间难免有纷争,但张其照从没和人起过冲突,而要盖房子一类的事找他帮忙,他立马就到。张东岳女儿也对这位叔叔多有好感,每次回村喊他,他都笑得很开心,虽然话很少,但小时候他还会领着小孩子一块玩。

她很气愤网上一些谣言,说叔叔买媳妇,她说,张其照原本打算给姚家一两万彩礼,但姚父没收。

他们都心疼这位亲戚。张东岳比张其照大了五六岁,有一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已经做上了爷爷和姥爷。如果可以选择,张其照肯定也不想娶一个智障女人,“还是穷”。

张东岳说,因为家里穷,张其照小学都没毕业,一直务农,加之要照顾父亲,出去打工也是在周边做泥瓦匠。种地收入很有限,这里没有水源,靠天吃饭,时旱时涝,就算麦子、油菜、花生收成好,也卖不了几个钱,只够解决温饱。

张其照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还有三个姐妹,都成家了。有村民提到,他两个哥哥当年是通过换亲结的婚,即将自家女儿嫁出去,娶到对方家女儿。张其照迟迟未能结婚,在堂哥看来,也有性格原因,他内向,不爱说话,一拖再拖,就到了现在这个年纪。

在付爷庙,比张其照年纪大的光棍,张东岳能数出来三个,都上了60岁,是“五保户”,“政府养着他们。”

性别失衡的背景下,农村的男性婚姻挤压并非新鲜话题。无论是姚家还是张家所在的村庄,村民们谈起如今男孩娶媳妇都会说难。泌阳县城的房价要四五千一平米,再加上车,就要几十万,前段时间一个年轻人娶媳妇,彩礼就给了9万9,这还不算多。

“特别是在农村,年轻人基本上打工为业,年轻的女孩也好,结婚的少妇也好,都到城市去了,城市生活要比农村好得多,都看得到现实,导致农村男孩比较难。”张东岳的儿子张诚分析说。

张诚在县城生活,专门为了叔叔的事赶回来,他接受了很多家媒体采访,澄清最多的,一是女方已经成年,二是不存在买卖人口。

“你觉得智障人士有婚姻权力,值不值得大家去促成?”张诚主动问了这个问题。

没等对方说完,他指着院子一棵苹果树提供了自己的见解,“比如说这棵苹果树,不管长得好的,还是坏的,到八月份成熟了,它都要卸果,她虽然是智障不假,但(身体)发育已经成人了,既然已经成人了,就该受到公平对待,不能有歧视。”

但张诚也不知道,法律中这段婚姻是否可行,这也是他最担心叔叔的一点。

泌阳县高店镇和岗村,田野里到处可见机械在抽取石油。

事实上,律师们对这个问题看法也不一致。之前《婚姻法》框架里,极重度智力障碍者(即一级智力障碍和二级智力障碍)属于医学上认为不宜结婚的情形,但民法典删除了这一条款,这也被视作一个重大进步——保障了智障人士的婚姻权利。

但一个重度智力障碍人士能否表达自己的真实意图?对此多位律师认为,若和重度智力障碍人士发生性关系,涉嫌强奸罪。不过,也有律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认为,就结婚而言,根据《民法典》对监护人职责的规定,“只要符合当事人利益,监护人可以为当事人做主。”

理论上,重度智力障碍者无法进行婚姻登记,但在现实中,民政部门没有权限认定是否属于重度智障,多做例行审查,而非实质性审查。裁判文书网中,亦不乏重度智障人士成功结婚的案例。

对于姚小瑞和张其照来说,泌阳县民政部门工作人员接受采访时表示,如果女方因智力障碍无法表达个人意愿,无法办理登记。但当地的通报也称,双方日后若有孩子,可办准生证并上户口。

没人知道姚小瑞自己怎么想,她想不想结婚,想不想生孩子。舆论过后,这片土地正在恢复往日的平静。今年的桃树早早开了花,在绿色的麦田和金黄的油菜间添了一片粉色。前几日温度骤降,一些村民更忧心的是,今年的桃树还能不能结果。

(文中姚小瑞,姚文书,张其照,张东岳,张诚为化名。实习生吕惠对本文有重要贡献。)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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