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乡绅:等级固化的地方根源

2022-01-08 星期六

图为网站文章截图

图片来源: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1/09/trump-american-gentry-wyman-elites/620151/


美国乡绅:等级固化的地方根源


作者:帕特里克·怀曼(Patrick Wyman)


译者:王常阳


法意导言

在美国,不平等问题始终是颇具热度的议题。但是,在分析不平等现象时,人们的目光往往被极少数资本巨头吸引,忽略了数量更多且实际上更容易在美国各地施加直接影响的地方士绅。对此,哲学博士、《历史潮流》节目主持人帕特里克·怀曼(Patrick Wyman)认为,士绅阶级的财富来源于祖辈的资产积累,具有继承性和相对封闭性。士绅们积累财富的基本路径是,依靠实物资产、知识产权、特许经营权等资产持续不断地出产孳息,雇佣专业经理人、律师、会计等专业人士进行经营决策和风险规避,后辈士绅只需不肆意妄为,即可保证家族的长盛不衰。怀曼进一步指出,美国人喜欢将财富与美德、能力等同起来,但依赖世代继承的财富而生存的士绅阶层几乎属于不劳而获,这与美国的平等精神相悖。目前,特朗普积极寻求士绅阶层的支持,而士绅阶层作为既得利益者,基于维护旧秩序的需要也积极回应,积极拥护特朗普的MAGA口号,这一现象值得关注。


在美国,财富和权力通常有特定的外观:摩天大楼顶层公寓中闪闪发光的玻璃墙、宽敞的乡村豪宅、常春藤覆盖的预科学校、汉普顿斯的度假小屋。这些意象代表着根深蒂固的寡头政治,代表着娱乐媒体所描绘的政治经济统治阶级,代表着能激化美国民众阴暗想象的阴谋论调。


现实中,美国财富和权力的运行模式则显得更加平庸。尽管大众想象中穷奢极欲、乘着喷气式飞机旅居世界的全球公民阶级是存在的,但他们的人数远远少于一个不地位那么崇高、不常处于话题中心的精英群体——而事实上这个数量更多的精英群体正居于美国地方等级制度的顶峰,正管理着数千万人的日常生活。唐纳德·特朗普意识到了这个群体的存在及其重要性,且在对待这一群体时他往往凭着不假思索但行之有效的本能行事,当然这也是他一如既往的做事风格。特朗普将那些为向他表达敬意而在船上拖起“MAGA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旗帜的支持者誉为“美丽的船夫”,[1]他也曾在1月6日的暴乱中向他忠诚的支持者们致辞(其中一些支持者乘坐私人飞机抵达暴乱现场)。当特朗普做这些时,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在争取美国士绅阶层的支持。士绅阶级是地地道道的百万富翁,他们往往自认为是当地商政两界的领袖,是美国这个曾经伟大的国家未受重视的中坚力量。


2020年9月5日,一场特朗普支持者举行的游船活动中发生沉船事故。

图片来源:《纽约时报》


士绅阶层广泛分布于美国各地,通常在中等规模的大都市区,比如华盛顿州的亚基马——我所在的以农业见长的城市,它位于西雅图东南140英里,是太平洋西北地区[2]最大的城市。在亚基马城外的高速公路上,竖立着一块写有“华盛顿的棕榈泉”的显著标志,这个称号和Miner’s的优质奶酪汉堡,以及是全美新冠疫情最严重的地区之一而为外地人所知。我喜欢《公园与游憩》系列美剧,因为这部剧精准地描绘了亚基马这类城市的生活:它们并不算小,往往是一片分散的农村地区的中心,但又并没有与主要大都市区紧密相连。像亚基马、《公园与游憩》虚构的波尼(Pawnee)地区这样的地方,在这个国家的大众想象或政治叙事中并不突出,这类地区还有:圣路易斯州的奥比斯波和加利福尼亚、得克萨斯州的敖德萨、伊利诺伊州的布卢明顿、俄勒冈州的梅德福德、夏威夷的希洛、阿拉巴马州的多森、威斯康星州的格林湾。


亚基马不是一个小村庄,它有大约九万人口,位于一个有近二十五万人口的城市群的中心。数以百万计的美国人生活在像这样的小城市:远郊区,被乡村土地和荒野包围,但并不是完全孤立的荒无人烟之地。尽管西雅图距离高耸的喀斯喀特山脉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但它在文化、政治和经济上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图为美国本土西北部主要城市地图。

图片来源:百度地图


亚基马是一个我发自内心喜欢的地方,我离开亚基马后也时常回到那里探望,但却再也没有产生过去那里定居的想法。许多与我亲密的高中同学也是如此:如果他们离开亚基马去外地上大学,那么大多数人此后每次回来都不会停留超过几个月。实际上,他们现在分散在全国各地的主要都市,而不是我们的家乡亚基马。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包括企业或管理咨询、非营利组织、媒体和金融行业等)在亚基马并不存在。


亚基马的经济是围绕着商品农业发展的——而且今天这种产业发展趋势更加明显。与此相应,这个地区都被富有的农业资产阶级所控制。他们的主要资产是水果公司,生产苹果、樱桃、桃子,现在还有啤酒花和酿酒葡萄。该地区的其他大型工业(特别是建筑产业)严重依赖于当地农业,它们的主要业务是铺设运输果蔬的道路、建造储存农产品的仓库等农业配套工业,在经济产业链上基本处于农业的下游。


商品农业是一个利润丰厚的行业,至少对那些拥有果园、冷库、加工设施和其他服务于商品农业的大型企业的企业家来说如此。这些农业资产阶级拥有一批值得信赖、收入颇丰的管理人员和法律、金融等方面的专家——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专业管理阶层,我和我的同学大多属于这一群体。但是他们大多数的普通雇员都是低薪工人。企业主大多是白人,农业工人大多是拉丁裔,工人中很大一部分是非法移民,他们经常需要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工作。核心资产的所有权是亚基马地区财富的真正来源,这些农业资本产生的财富并没有分配到其他地位较低的社会阶层。对农业资产阶级而言,这笔财富足以供他们在夏威夷、棕榈泉和圣胡安群岛建造山顶豪宅、一些高级餐厅和一系列昂贵的度假住所。


这些社会精英的财富并不源自他们的工资,而是来自他们拥有的资产——这是他们与医生、律师等职业管理阶层中极为富裕的成员的区别。当我们讨论美国的不同地区时,这种资产的主要表现形式会发生变化:它们在密西西比州杰克逊市(密西西比州首府)表现为麦当劳的特许经营权;在得克萨斯州卢博克市表现为牛肉加工厂;在蒙大拿州比灵斯市表现为建筑公司;在缅因州波特兰市表现为商业地产;在北卡罗来纳州西部则表现为汽车经销权。即使是美国不太富裕的地区也能够产生足够多的资产利润,足以产生一个富裕阶层。根据地方或地区的政治文化和政治制度,这个精英阶层或多或少会掌握政治权力。在某些地区,他们的政治权力足以有效地控制地方事务;在其他地区,这个精英阶层同样掌握重要的政治权力,但尚且达不到无所不能的程度。


无论这些精英生活在美国的哪个地区,他们的财富和人脉都会使他们在当地社会获得重要影响力。在政治上,他们通过政治捐款和在地方的特殊地位,能够给地方政治施加很大的政治影响。他们是美国地方的士绅。


这些士绅的财富一般在数百万和数千万美元,尚且达不到数十亿美元——我们把这种规模的财富和直接影响国际局势的国际寡头联系起来。但是,从数量上看,士绅阶层远多于那些获得所有关注的全球性精英。他们不是那些一眼就能认出的品牌的掌舵人,也不是《纽约时报》有奖征文的写作对象;他们拥有自己的仓库和苹果蜂(一家全球知名的连锁西餐厅)的特许经营权、混凝土公司、连锁电影院、啤酒花田和用于出租的复合公寓。


由于士绅们的财富源自于实物资产的所有权,他们往往比居住于主要大都市的国际化专业人士和企业家更扎根于自己家乡。从西雅图搬到洛杉矶,从纽约搬到奥斯汀,在各大城市间流动对于年轻的律师、创作者和技术人员来说是可能的,但对士绅来说却是极为罕见的。士绅们可能真的喜欢去百慕大或毛伊岛的度假屋度假。他们可能会计划相对较早地退休,到棕榈泉、亚利桑那州斯科茨代尔或中佛罗里达州的富人区居住。然而,归根结底,士绅们的财富和社会地位来自于他们所拥有的企业以及那些位于特定地区的实物资产。


出现乡绅阶层是历史上许多社会-经济-政治制度的共同特征。几乎在任何有社会组织和财产所有权等级形式的地方,都会出现某种根深蒂固的乡绅阶层。在我攻读历史学博士学位的过程中,我研究过许多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的士绅:罗马帝国的地方市民精英,汉末中国的地主阶层,中世纪晚期法国的众多下层贵族,盎格鲁-撒克逊英格兰的大乡绅,普鲁士容克,南北战争前南方的种植园主阶级,这些士绅对自己的合法性、在社会中的角色、与社会上层和下层的关系有着特殊的观点。士绅阶层与一个政权政治和经济精英的最高层截然不同:他们通常不居住在政治中心,他们在国家的中央行政机构中不担任主要职务(不管政治体制以何种方式建构),他们也不是政体中最富有的一批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的国家或帝国精英或许会从一个士绅阶层,甚至是地方官长中发展出来——这些群体之间的边界或多或少有些模糊——但通常情况并非如此,士绅阶层多数时候不会执着于最高权力。


顾名思义,士绅就是地方精英。他们在当地行使权力的程度和方式取决于当时的政权结构。例如,在罗马帝国早期,地方公民精英对国家运作至关重要,他们负责家乡的征税事务,主持司法,互相竞争地方政治职位和市议会席位。士绅间的竞争是为普通民众提供福利的驱动力,其形式包括节日、游戏、公共建筑和更基本的生活支持,这种政治实践被称为政治善行主义(Civic Euergetism)。罗马的地方精英充当了奥古斯都和哈德良等皇帝与组成罗马帝国的群岛城市之间的纽带。帝国中央基本上把国家的日常管理外包给了马赛、塔拉戈纳、安提阿、雅典、迦太基,以及从英国到阿拉伯的其他几十个城市的市议员。罗马的精英阶层主要来自于城市;他们拥有乡村地产(带有葡萄园、田地、浴室和图书馆的豪华别墅)并在那里度过了大量的时间,但城市是他们相互竞争主要场所。


把这些罗马精英与南北战争前美国南方的种植园主阶层进行对比。从表面上看,他们有很多共同点,这不仅仅是因为种植园主们喜欢阅读经典,并模仿古希腊罗马贵族的生活方式。实际上,两个阶层都是蓄奴的精英;都重视形式特殊的精英教育并将之视为社会地位的标志;都拥有大量的农村地产;都对自己所在的地区实施有力、高效、不受约束的控制。但种植园主阶层基本上属于农村,尽管有的种植园主会去一些城市(如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市、佐治亚州奥古斯塔市和新奥尔良)炫耀他们的财富和教养,但总的来说他们把大多数时间和精力花在位于乡间的种植园里。在这些地方是他们能够有效地实施统治,并与其他身份类似的贵族一起进行政治活动。有的种植园主非常富有,拥有巨大的地产,甚至其中一部分拥有数百名被奴隶和数千英亩的土地,而更多种植园经营规模较小。但是,即使是比较普通的种植园主——那些在南方某些地区拥有十余个奴隶或在其他地区拥有二十多个奴隶的种植园主,在任何合理的衡量标准下,仍然应当被认为一个精英士绅。


图为南北战争前的美国南部棉花种植园。

图片来源:必应图片


中世纪的欧洲士绅同样是主要归属于乡村的群体:他们居住庄园宅邸中,向农奴(或中世纪后期的土地佃户)收取租金并习惯性地要求他们履行劳工义务,主持地方法院,与他们的士绅邻居就继承权、婚姻问题和获得任何更集中的国家资源进行密谋和争斗。士绅有别于更高级的贵族——公爵、伯爵和诸如此类的人,这些爵士的财产往往包括多个庄园,并且与皇室有更直接的联系。中世纪的欧洲以其对私人暴力的普遍容忍而闻名,这种暴力不仅高级贵族实施,甚至地方士绅也能使用——他们有自己的武装部队和雇佣兵。这种暴力权利是中世纪欧洲士绅作为特殊社会群体的特点之一,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利用它来捍卫自己在当地社会中的地位。


我们可以谈论更多类型的士绅:一部分,但不是全部。14世纪德里苏丹国的 iqta(一种税收凭证)持有者、18和19世纪的英国乡村士绅,等等。社会不平等程度越高,拥有资源的士绅阶层在经济和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就越突出。在农业社会,土地及其产品是财富的主要来源,农村精英占主导地位。在城市化程度更高的社会里,当地的精英阶层可以更加多元化。


抛却乡愁之情,这也是我从亚基马起笔论述的原因:因为当我们观察一个侧重于农村和农业的地区时,很容易识别出该地区社会结构与历史上存在过的社会结构的相似之处——即使这种地区在美国人的观念中并不属于国家主流。我家乡的士绅大多拥有土地,土地出产的农产品是他们主要的财富来源,并且他们也居于地方等级制度的顶端。但美国的大部分地区并不像亚基马那样,在社会或种族方面都不像亚基马那样乡村化或存在分明的阶级划分。人们不难发现苹果园或葡萄园并指出拥有它们的人可能很富有,但很难凭直觉察觉一个家庭可能在东田纳西州拥有17家麦当劳连锁店,或者了解加州贝克尔斯菲市第三大建筑公司的所有权能带来多少收入。


图为亚基马的商品农田。

图片来源:必应图片


当谈及不平等时,我们会首先观察到最明显的不平等现象,但这实际上扭曲了我们的观点:纽约的顶层公寓,比佛利山庄的豪宅,投资对冲基金的亿万富翁的奢侈浪费,或者行为不端的名人。但这并不是大多数美国富人的真实生活。真正的美式名流在佛罗里达州奥兰多市外的高尔夫球场拥有价值200万美元的房子,在巴哈马群岛拥有一套公寓,而不是在迈阿密拥有一栋经过顶级建筑设计的海滨别墅。那些亿万富翁(以及他们的过度行为)是存在的,但他们远没有那些不那么受重视的士绅富人阶层那么普遍,而即使相较于亿万富豪,士绅阶层对我们的经济和社会的结构性影响也丝毫不弱。


大量的组织和机构致力于促进这一士绅阶层的利益:商会、高级乡村俱乐部和住房开发、美国混凝土承包商协会和果农协会,这仅仅是一小部分。通过这些组织及其与地方政治的密切联系,士绅阶层能够而且通常实际掌握着重要的权力,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社会。人们很容易把注意力集中在谢尔登·阿德尔森(Sheldon Adelson)或迈克尔·布隆伯格(Michael Bloomberg)的巨额政治支出上;但他们往往很难注意到美国各地的地方乡村俱乐部正在积极就水权或地方分区法令达成怎样的协议,而这对美国来说是同样重要的。


有些人凭借自己的辛苦付出和十足的进取心,一路打拼到这个拥有财产的士绅阶层。这是美国梦的一个变种:相信勤奋和天赋,也许还有一点运气,可以把一个人带进精英阶层。但相对而言,更多的士绅天生出身于这一阶层。他们继承祖辈的资产,无论是汽车经销商,苹果园,或建筑公司,并设法避免把家族产业搞砸。经理人管理他们的公司,律师审阅他们的合同,会计师审查他们的财务,但他们是资产的所有者,无论他们是否做了哪怕一件工作来积累这些资产。士绅阶层大体上是这样的:他们是世袭的。大量各种形式的实业形成了财富世代继承的持久基础。美国士绅阶层并不完全排斥新鲜血液,但毋庸置疑,它也具有世袭的特征。把财富,尤其是世代相传的财富,与美德和能力等同起来,是美国人根深蒂固的病态心理。这个国家喜欢相信人们得到他们应得的东西,尽管有大量的证据证明事实并非如此——这一点上没有什么比士绅阶层体现的更明显了。


美国士绅阶层在整个美国的广大地区处于社会秩序的顶点。由于他们丰富的资源和相对更多的人口,这一阶层塑造了我们的经济和政治世界,但人们却对它少有关注。忘记摩天大楼、奢靡的乡村豪宅、精英家庭的继承权动态,以及卡戴珊家族的滑稽表演吧,去看看数目更多的价值数百万美元的高尔夫球场社区和其所有者组成的协会。想象一下在得克萨斯州敖德萨或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的乡村俱乐部里,挥汗如雨的当地达官贵人之间或许正达成非正式的房地产开发协议。


士绅权力存在于不对外的社区和地方慈善委员会,存在于数量惊人的快餐特许经营权,存在于大型建筑公司的资产继承之中。士绅权力可以从一群穿着不合身的马球衫、喝得半醉的超重男人的照片中找到,也可以从那些准备并愿意乘坐私人飞机前往华盛顿特区支持某个准独裁者的百万富翁身上找到。豪华公寓的开发商、经营肉品加工厂的百万富翁、从事物业管理的企业家:这些人怀恋或创造着士绅阶层对小镇和城市的统治传统,蜂拥着呼吁让美国再次伟大。尽管美国喜欢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平等主义的天堂,对任何阶层的人才开放,但等级制度和地方权力都是美国社会的固有现实。


[1] 2020年5月3日,数百艘游艇在美国弗罗里达州近海水域集结,进行应援特朗普的航行活动。特朗普随后在推特上回应“感谢你们美丽的船手,我永远不会让你们失望。”


[2] 太平洋西北(Pacific Northwest)是位于美洲西部的一个地区。西侧的明确界限是太平洋海岸,东侧的模糊界限是落基山脉,主要包括美国的俄勒冈州、华盛顿州和加拿大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


翻译文章


Patrick Wyman, Trump and the American Gentry, The Atlantic, September 23, 2021.


 ·网络链接 · 


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1/09/trump-american-gentry-wyman-elites/620151/


 ·译者介绍 · 


王常阳,天津大学法学院大四本科生,现为法意读书编译组成员。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


技术编辑:王宏泽

责任编辑:解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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