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男人一过三十岁,和人聊天唯一有兴致的话题就是赚钱。
这个月在姥姥家和表兄弟们吃饭,都感慨眼下挣钱养家不易,说到干什么来钱快时,闷头吃饭的小表妹插了句话:当网红呗。
表妹在家后面的大学城读新闻专业,是个表面冷色调但实际很二的女青年。对于她的插话,我们教育她:学生就该好好读书,网红是文化人干的事?
表妹白了我们一眼,夹走一根鸡腿说:你们要相信一个新闻人的眼力,不过你们社会人有时候说话也挺准,我就采访过一个人,因为没文化的身份,反而成为网红赚了钱。
我们的目光都被小姑娘吸引过来,督促她讲一讲。表妹两口将鸡腿啃光,给我们讲了一个她亲身经历的故事。
1.
我们这所籍籍无名的师范学院,倒有两处特色在市内口碑相传,一是美女多,二是伙食好。
师范学院的女生有着统一的标志性审美装扮:洗发水广告上如瀑的长发、文静的鹅蛋脸、细框眼镜,春秋时节通常是素色长风衣,喜欢高跟鞋,再拎一只粉色人造革皮包,站在公交牌下翘首等待,一股岁月静好的文艺气息扑面而来,令周边工科高校的男生如癫如狂欲罢不能。当然我是个例外。
而让女神们最着迷的地方,则是十足烟火味的学院餐厅,爆炒时腾起的过火、眼热的麻辣汤料、滋滋的烹油声……档口隔断传出一道道同样让人如癫如狂欲罢不能的美食,隔断里边都是经过女生挑剔味蕾筛选后的食神,因此厨艺一般的,根本在餐厅立不住脚。
着迷的只是女生们的口味,档口分开的不仅仅是餐食买卖双方,还是厨师和大学生这两个不同的群体。餐味再美,并不成为连通两个世界的媒介。起初我没意识到这种暗中存在的隔阂,直到一次通讯稿出了事故。
“肤白貌美的女学生如云彩一般,在餐厅各档口前缭绕,引发了厨师们高涨的做菜兴致。厨艺于是花样百变,就餐体验不断提升,都只为挽留住一个个女孩的脚步,因此菜肴里饱含了师傅们鲜活的肾上腺素。”
这是上学期我在院报上发表的通讯稿截选,作为新闻专业大二学生,我急切希望在校内媒体上崭头露角。不料文章登出后,厨师们坐到团委办公室,说形象受到诋毁要求道歉;而女生们愤然投诉稿件文字低俗,将她们和油腻的厨师写在一起是别有用心制造恶趣味。
负责院报的老师之后将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批评:你不知道食堂师傅在学校横行惯了?你惹院长都别惹他们,那些人眼界小鼻孔高,仗着一手厨艺,就以为能水煮三国,老子天下第一。去餐厅好好吃饭就行了,你见过哪个学生跟后厨有接触?真不懂事!
原本老师让我写一封道歉信,摆个低姿态把这事打发了,可发现那篇文章的审校人署名是自己,记不清当初怎么过得稿,就和稀泥拖了半个月,最后不了了之。
出现这样政治错误的新闻事故,对我的专业信心打击很大,之后就没敢贸然再给院报写稿了。直到这学期,一位在餐厅档口卖鸡蛋灌饼的小哥在英语角火了的消息,让我像闻到野物的猎人,警觉地握起猎枪。我预感如果这次写好了,不仅可以为自己打个翻身仗,还能赢得餐厅师傅们的原谅。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每周三、六晚上在艺术长廊开设英语角,供学生们交流口语。大一时,我怀着丰富校园生活的愿望参加过两次。记得每次都是四五个陌生同学自动围成一个圈,对一对眼神就开始了会话。
“my English is very poor——”大家为了表示谦虚,或者打消紧张往往先来上这么一句,可是聊开后,发现这真不是句谦辞,基本都在章法混乱地自嗨瞎聊,美其名曰“I enjoy making mistakes”。再加上旁边工科学校过来目的不纯的猥琐男,我就再也没去过英语角了。
由于这个英语角并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故而在学生间存在感很低。直到近期校园BBS六级考试论坛的一个帖子里,学生们讨论一道题中原意为“奖金”的单词bonus为何要翻译成“善良”,有人在留言区说,餐厅卖鸡蛋灌饼的小哥参加英语角时曾用过这个单词,并指出了其源于拉丁语。
这条留言引来来不少围观,纷纷追问一个卖灌饼的怎么去英语角了,还懂古拉丁词汇?线上的追捧发展到线下,一些学生趋之若鹜地凑到英语角打探,我也紧随其后。
2.
英语角里,很容易从一群学生中辨认出灌饼小哥,他身材宽瘦,带点驼背,青白的面容看起来柔弱腼腆,整体形象并不怎么整洁,条纹衬衫胸前还留着两块洗不掉的污渍。不过,他偏着脑袋一手插裤兜,一手在半空笔画地讲英语,倒挺有姿态,只见两片薄嘴唇翻动迅速,声音细沉稳重。
我上前去听,他的口语词汇里含有很多生僻单词,尤其是一口牛津腔的英式英语,和学生们跟着美剧学出的美式英语相比,极有格调。他抑扬顿挫地讲完一大段英文后,告诉围在身边的同学,这是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里面的场景描写,赢得了一阵鼓掌。
英语角的整体质量也靠灌饼哥拉升了许多。其实眼下媒体这么发达,真要练口语,网上就能找到各种适合自己的资源,甚至直接和外国网友连线。跑英语角练口语的,要么是互相打气的小菜鸟,要么是对学妹居心叵测的学长。灌饼哥的出现,吸引了不少英语专业的学生前来交流。而专业高手们的捧场也给灌饼哥的名声带来了马太效应。
“扫地神僧”、“励志榜样”、“英语大神”……极快的速度,灌饼小哥被学生们贴上了各种标签,他餐厅的档口前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好事者们趁接饼的同时,抓拍一张与灌饼哥的合影,或者有经济头脑的学生前来谈合作,邀请他深度开发“英语灌饼”的IP。
灌饼哥不为所动,有条不紊地做好灌饼之外,仍会准时出现在英语角,展露着他的才华。有专修英美文学的研究生分析,他的口语多处源自莎士比亚的戏剧原文,比如他将smile会说成smilet,将has说成hath。众人惊呼,怪不得他的讲话如此富有戏剧感染力。
更难能可贵的是,面对越来越多的拥趸,灌饼哥不骄不躁,逐一应对“my English is very poor”的同学,又给他增加不少忠粉,使白日里灌饼档口的生意如日中天。
两边的厨师抱臂观看灌饼哥面前的长龙,此前,他们甚至没留意这窄窄一爿档口的小伙子,甚至还叫不上他的姓名,纷纷调侃大喊:
“知识就是力量,我上学时不明白,现在懂了。”
“他妈的,厨子都要靠外语来挣钱了。”
……
起初面对生意突火的灌饼哥,食堂师傅们只来得及好奇和纳闷,饶有兴味地观察自己的“网红”同行。可生意连续几天火下去,却没给别的档口带来附加客源,他们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将大勺在铝盆上敲得邦邦响。
相比灌饼哥的才华和谦逊,我自愧不如。通常我和优秀的人接触时总会犯怵,但为了出一篇有影响力的通讯稿,在英语角远远观察他很久后,终于鼓起勇气,上前用撇脚的英语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院报通讯员,希望对他做个专题采访。
灌饼哥听完来意后脸色微红,很快就点头同意了:“采访用中文还是英文?”
3.
灌饼哥叫杨涛,陕南巴山人,2015年中专毕业后,被学校送去昆山电子厂上班,流水线机械辛苦的作业很快磨掉了年轻人的乐观。在那个厂子里唯一能令他振奋的时刻,是见到金发碧眼的外商来厂考察。陪伴老外左右讲一口流利英语的外销员,使他充满了艳羡,幻想某天自己也能做这么一份体面的工作。
正是这种模糊的向往,杨涛决定自学英语,如同在茫茫的荒原向晨光初现的远方追逐。但听完他的讲述,我不禁为这位堂吉诃德式的追逐者苦笑。
杨涛之前在学校学过英语,认识上百个单词,还会拼读音标,但翻开书摊上的英语读物,他还是愁出了一额头的汗。
如何入门是个问题,他上网苦苦搜寻方法,却意外地发现,自己上班的工业区竟潜藏着规模不小学习小组,由各个厂的打工者私下自发组成,下班或者周末,这些人就聚在一起学习英语。杨涛发留言申请加入,受到热情的欢迎,小组邀请他当天下班后就过来参加聚会。
地点设在一个小组成员的出租屋内,参与者大多是厂妹,她们对英语的狂热令杨涛震撼。一个女工伸过来一本被翻破的高中英文课本,对杨涛挑衅似的说,随便说个页码,她能完整地背下整页内容,如有差错,当场拿出五十块钱请客吃饭。
聚会的主要内容是放声背书,谁声音大,背得流利,就是这儿的明星,每人手捧的读物不尽相同,但以中学英语课本和李阳疯狂英语为主。
“就是一直背书?那语法体系、读写和听力训练怎么保障呢?”我插了句嘴问。
杨涛吃吃望了我一眼,显然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这忽然让我心里一惊:
“那么……你在英语角的对话都是背出来的?”
杨涛点点头,当初学习小组的激情感染了他,成员们脸上洋溢着满足的表情,一度使他认为,能背下一整本书何尝不是一项成就。
但随着了解的深入,杨涛还是疑窦渐生,问及这些将一篇篇英语课文背得滚瓜烂熟的厂妹,接下来怎样打算,对方并未给出明确的回答,依旧诡异地沉浸在背诵的得意之中。更令他不可思议的是,那位与他打赌的女工,已经学了三年英语,只会翻来覆去背诵那两本高中教材。
杨涛觉得这和流水线千篇一律的作业并无区别,这种学习仍旧看不到摆脱底层打工者身份的希望。渐渐地,他开始反感她们盲目的自得其乐,逆反心理让他决意走一条泾渭分明的路,但最终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经过反复比较,他选择去学习文艺复兴时代的莎士比亚,因为杨涛认为,时隔遥远,那佶屈聱牙的早期现代英语代表着高贵和少数,可以避免掉入“打工仔英语”的浅陋之中。
4.
“文艺复兴时期的英语,刚刚从中古英语时代过渡而来,带着最纯正的盎格鲁撒克逊血脉。”杨涛在提起自己的选择时如数家珍,带着自豪,并对美式英语嗤之以鼻:“American English,暴发户式的语言。”
不过,他还是照搬了学习小组的自学模式,即背诵课文。因为他试过坐在那里一遍遍地背单词,学语法,不仅枯燥乏味,而且很难获得成就感,不易坚持。背诵就有趣得多,有故事情节,一篇背下来,收获看得见摸得着。
杨涛背的第一本书是中英对照版的《麦克白》,这是一部莎士比亚篇幅较短的戏剧,语句也短小,便于记忆。随书附赠一张光碟,他拿去网吧戴着耳机,一遍遍地练习发音,直到腔调和原声完全吻合。
一年时间风雨无阻,杨涛利用打工间隙才将其中三幕完整背诵下来,也许对戏剧英语感到了疲惫,他又买来更易读的《鲁滨逊漂流记》,选取其中有趣的章节背诵。他保持选择英国本土作家,就是固执地不想落入美式英语的俗气。
但自学英语未给他带来任何实质益处,工友们知道他会背莎士比亚戏剧,但除了给他“屌人”的谑称外,觉得他不打游戏不泡妞,是个不合群的人,杨涛渐渐就没了圈子。厂里主管也并未因为他的牛津腔而让他少加班。
昆山呆了两年,杨涛硬是背下了两本书,但还是停在流水线上当工人。有老乡鼓动他回乡创业,杨涛便带着攒下的四万块钱,回来在城中村和老乡搭伴开了个小餐馆,一年多挣不下利润,见店门口灌饼摊生意火爆,又关了店去学灌饼手艺,学成后就到我们学院餐厅租下了一个小档口。
“一直没有放弃英语吗?”
“没有,习惯了,再苦再累都会背两段安慰自己。”
“安慰?”
“嗯……证明自己在不断学习进步,艺多不压身嘛。”
我忍俊不禁,好巧,刚上大一我就跟着舍友们忙着计划考证,计算机证、四级证、普通话证、教师证……也用“艺多不压身”来自勉。聊到这里,似乎找到了共鸣,采访就可以顺势深入了。
“学英语光靠背文学名著就走偏了,要想专业一点,还得系统去学,听说读写都得跟上,要想用英语找个工作,考个证书至少是个能力证明。”我有考证癖,尤其觉得杨涛这种情况,得先有个证明实力的东西。
“是呀……不过,我平时上班也累,只有背英语能放松一下,要是去记语法、做题,肯定坚持不下来了。”杨涛局促一笑说,并再次强调,他的确每天都在坚持背诵。
“嗯,也好,有这么个兴趣总比我每天回宿舍追剧强。”
来我们学校后,面对年龄相仿的大学生,杨涛再次感受到了落差,学生们有知识,有文化,过两年会拿到沉甸甸的大学文凭,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未来充满了希望,而自己只会在日复一日的灌饼中度过下去。
陷入失落的谷底时,杨涛再次抓紧英语这根稻草,希望借助它来爬出黯淡的生活。于是在出租屋里背诵名著之余,试着加入学生们的英语角,看看能否得到认同。
“万万没想到会成了网红。”杨涛挺不好意思,不过成名也将先前的负面情绪一扫而光,让他一度自信满满。
采访至此,我认为已了解清楚灌饼哥杨涛在英语角火爆的来龙去脉,再无深挖的必要,便起身告辞,准备回去就开始动笔。
同时为了佐证,我联系了一位跟杨涛聊过的英语专业学姐,希望能从专业角度评价杨涛的英语。
“来回套用固定的几个句式,缺乏灵活变通,类似于……嗯,地市级机关的新闻发言人。”学姐如是总结。
5.
通讯稿还没写好,BBS上有匿名帖暗指杨涛涉嫌诱骗女学生。
“渣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网络红人同时交往本校数名女生。”标题写得十分劲爆,但点进去后,并未有实质性内容,只是毫无根据的一通谩骂。不过里面提到该红人出自英语角,让人首先联想到了灌饼哥。帖子下方的留言里倒有人言之凿凿,指名道姓说灌饼哥将日语系女生带出去夜不归宿。
鉴于帖子没有任何证据,涉嫌造谣,管理员很快将其删除。学生会为了体现其作用,煞有介事派人去英语角暗访,杨涛照常参加对话,并没发现异样,灌饼档口前依旧人流如织,因此这事没过两天就销声匿迹了。
可疑的是,此后不时在英语论坛一些帖子的下方,会见到身份不明的账号对杨涛构陷,就像背地里的暗沟,掀不起什么波澜,但东一条西一条,总能闻出一股臭味。
起初我给杨涛发微信问这事,他只简短地回复说,是谣言,而且人家也没指名道姓,就算了吧。可是暗箭不断,我身为关注者,已经觉察出专门有人怀揣恶意了,杨涛却不做任何回击,似乎还刻意躲开。
我打算将通讯稿写成励志人物的特稿,写完一大半,基本上是正面刻画,就拿给他看,杨涛一边低头读,一边不好意思地笑:“哪有你写得这么好,哪有哦。”
趁他开心之际,我又提起网上的诬陷言论,杨涛经不住追问,最终只得打断:我知道对方是谁,这事你别问了,我来处理。
受我考证癖的影响,又经过英语角一众英语痴迷者的推荐,杨涛决定报考口译中级证书。几乎同时,BBS又出现了说报考中级口译的风凉话,发帖者不无嘲讽的说,那个证书其实就是某些机构忽悠热衷拿证的英语业余爱好者的。
始终有人在暗处和杨涛针锋相对,令我越来越觉得蹊跷,杨涛在备受奚落之后,无奈对我讲出了积压在心头的愤懑。
6.
杨涛刚火的时候,有一位慕名而来的日语专业女生,原本是校Cosplay协会的,喜欢另类重口味的妆容,很二次元。女生第一次见到杨涛,就冒出一个idea:说如果他手持鸡蛋灌饼COS一身厨师服,同时朗诵莎士比亚戏剧,一定帅炸天。
杨涛不知怎么应付这种古怪的小女生,直到她认杨涛做了哥哥,杨涛才确信对方没有恶意,之后两人又互相留下联系方式。眼见和杨涛越走越近,让一个喜欢这位二次元女孩的男生妒火中烧。
“喜欢这样的女生,他本身也……难以描述吧。”我有些好笑。
那个男生表达醋意的方式,是趁杨涛和二次元女生的对话时,用一口流利的“美国之音”奚落杨涛的“掉书袋”口语以及混乱的逻辑。
杨涛招架不住,背诵古典英国文学并没教会他自如辩论,而且对手是经过系统学习的准大学生。可是二次元女生在乎的是灌饼哥讲英语这种概念,至于他英语水平的好坏根本不重要。小男生只顾着像斗鸡一样发起挑战,反而引起了女孩的反感。
男生想不出其中的道理,恼羞成怒,所以杨涛心里很清楚网络上的攻击是谁干的。
“你为什么不反抗呢?他侵犯的是你个人名誉呀。”我有些抱打不平。
“因为对方是大学生。”杨涛回答,见我一脸迷惑,他继续说:“我出社会比你们早,更清楚一个圈子内的身份重要性,BBS上,其他人都是大学生,只有我一个厨子,一旦发生争执,无论道理在哪边,我只能落得孤军对战。这种情况我当年在工厂见多了,车间工人和办公室职员永远是两个对立群体。”
至于诱骗女生的破谣,杨涛在英语角向大家辩解过,日语系女生周末回家住,他不过是晚上碰巧一起出校门。
“解释了就好,大家什么反应?”我问。
“大家对谁是谁非并不关注,来英语角纯粹是学英语的。”
“那说明学生单纯啊。”
“单纯!”杨涛叹了一口气冷笑着说:“那个男生并不是因为我和日语系女生走得近才诋毁我,而是因为他不愿输给一个卖灌饼的。”
7.
英语角因为杨涛热闹了一阵,但学生们的新鲜感一日三变,而且发现“灌饼英语”并没有神乎其神,两周之后,杨涛就退出了大家的聚焦。继续来英语角找杨涛对话的,只不过是希望受到励志鼓励,提升自己的口语水平的小学妹,尽管结果并不如她们所愿。
但网络造谣使杨涛在餐厅师傅中间又火起来。
起初后厨出了个能和大学生讲英语的同事,大家觉得挺新鲜,不过师傅们无法辨别牛津腔和美式英语的区别,所以对杨涛成为网红不明所以,但听到杨涛和女大学生的绯闻,则像油锅突然滴水一样炸开,师傅们将这道菜添油加醋来回爆炒。
有的师傅觉得这小子运气太好了,既能讲英语,又生意火爆,还能睡女大学生,虽然眼红,但还是将杨涛捧为后厨界的偶像,言谈间除了调侃,更多带着为后厨群体争光的骄傲。
有学生在打饭的时候,听见两个师傅在灶前一边掌勺一边开玩笑,说杨涛一个卖灌饼的睡了漂亮女大学生,真给咱长脸。学生当场就抗议了,但两个师傅奇怪,我讲我们自己人的故事,你打你的饭,碍什么事了。
两方很快从理论爆发成冲突,一旁听明白原委的学生围过来,愤怒地用餐具指着档口要求道歉,师傅们则挥舞着大勺驱赶着涌过来的指责。随着围聚的人越来越多,人群里爆出一声“让厨子下课”,则激怒了一溜档口的师傅,他们停止了打饭,纷纷聚过来用钢勺将饭盆敲得震天响,对着学生们谩骂,两方人马在档口内外两侧形成了水火不容之势。
最终事态失控,男生们朝档口里扔碗筷,师傅们则在群情激奋之下,一边用桶盖遮挡,一边撤出了档口,导致这天中午大批学生没吃上饭。
事件平息后,团委负责校报的老师提醒我,现在正是敏感时期,就不要以任何形式发布对灌饼哥的报导了。接着他受惊似的拍着胸口说:“好险,幸亏师傅们还知道点利害,先撤了,否则两方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8.
BBS上针对这场风波也引发了白纸黑字的讨论,学生们各抒己见,从不同立场对起因经过分析得客观理智头头是道,甚至有帖子率先引导大家做自我批评。
但现实和网络是两码事,谁都能感受到,学生和餐厅师傅之间那道潜藏的隔档已经浮出水面,除了打饭,双方不会多言一句,网上的坦诚和反思在餐厅得不到丝毫验证,档口内外只有锅碗叮当作响,一份份美食带着冷冷金属的味道。
学院要求事件双方做出书面和解,分别由学生代表和后勤代表在院报上刊登道歉信,此事就算了结。但同时新增规定,此后校内学生活动,非本校学生未经批准不得参与。
杨涛就再没在英语角出现,我微信联系他,也得不到回复,直到口译考试报名时,我又发微信问他准备得怎么样了,他才回了一个哭笑的表情,说难度太大,看不进去书,自己不是考试的料,就没报名。当晚回到宿舍,准备和他闲聊,问他是否还在坚持背诵名著,却发现已经被他删除好友了。
我躺在床上,将杨涛的故事往深里想了想,觉得他最后失去的不是英语角,而是希望,因为在他还是英语角红人时,我们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昨晚两个英语专业的研究生来英语角和我对话了。”
“遇到专业人士了?”
“嗯,给我指导了很多,让我清醒过来,我还以为你们真觉得我是大神呢。”
“这样才会进步啊。”
“但我挺怕的。”
“怕什么?”
“知道我水平不行,大家还继续捧我,其实大家关注我并不是因为英语,而是因为我是卖灌饼的。”
“身份……身份只是外在的东西,不必太在意。”
“可我自学了四年英语,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改变身份,让别人高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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