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看东野圭吾《嫌疑人X的献身》《白夜行》之外的作品时,经常觉得“这个故事太简单了,我也能写”,或者“不过是网上找个热点新闻,拼了个故事而已”。等看过的小说多了,自己也尝试写过,终于醒悟,这还真没有那么简单。虽然他的创作确实有模式化的痕迹,但套路之外,又有独到之处。当初嘲笑他的我,根本没有嘲到点子上,而且太不自量力。
再后来不同作者的社会派作品看得多了,我才意识到,这份独到并不是东野圭吾的独家秘方,而是所有动人的社会派作品共有的独到。也就是说,社会派创作确实有“捷径”可走,只是这个捷径并非数学题,答对1+1=2就能得到满分,而是语文作文题,得多少分,全看你能写到什么样的高度。
在谈如何走捷径之前,还需要思考一个问题——写社会派小说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猎奇吗?无可否认,每当一个社会事件发生,便会衍生出各种荒诞不经的传言,甚至比事件本身还吸引人。但一是你滞后的创作远比不上流言来得快,等作家写完小说,比小说更离奇的流言都出来无数个了;二是这种利用他人的伤痛去胡说八道,以图博人眼球的行为,明显是不道德的,绝对不应该是一位作家的创作目的。
那是为了拉近与读者的距离吗?作者在进行推理小说的创作时,很自然会有类似的想法,觉得架空的故事更难被读者接受,如果把故事搬到现实社会,套在现实案件中,门槛会低一些。从阅读的规律上来说,确实会有这样的效果,但仅仅为了这一点的话,也不是一定要创作社会派,不走社会派路线的优质现实向推理小说也多得是,比如我司出品的《逆时侦查组》(张小猫作品)和《谜案演奏家》(猫特作品),它们能更好地把重心放在推理悬疑本身。
那究竟什么才是社会派的创作目的?我觉得可以采用逆向思维,从读者的评论中寻找答案,看看他到底从一本社会派作品中得到了什么,他想看到什么。从上述这些社会派作品的评论区里不难发现,读者不仅仅会被流畅的阅读体验、精彩的反转等任何类型的小说都可能拥有的特性所吸引,还会被故事中的社会现象、社会思考所震撼。也就是说,提供足以震慑读者的社会挖掘,才是社会派存在的独特价值。唤醒读者,才是进行社会派创作的真正目的。
由此,我一直觉得,写社会派来自一种社会责任,是作者在呐喊。创作社会派的作家,相当于小说界的调查记者。报道什么样的新闻有足够的震慑力?自然是大众所不知道的,或者误解极深的,或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或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
看上去,好像是大众不知道、误解的新闻最好写,但其实这是最考验文笔和细节观察的。这件事情也不是前一秒发生的,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还会被误解?为什么没有别人报道过,为什么没有被成功翻案?十有八九是因为事件和大众的距离太远,隔阂太深。只有更为真实的细节,更为巧妙的叙事,才能让大众理解并且感同身受,进以他们的消除偏见和误解。
以宫部美雪的《火车》为例,里面提到的信用卡借贷问题大多数人第一眼看到,都会觉得信用卡借贷的人活该,觉得这件事情离自己很远。但作者巧妙地通过重重悬念的故事,一点点揭开谜底,环环相扣地揭开女主陷入卡债,最后信用破产的过往之后,却能让读者感同身受,体会女主的无力。
呼延云的《空城计》则在细节上下足了功夫。我在阅读的过程中,几次因为里面对儿科现状的冗长描写而放下书,歇口气才继续看。也曾想过,有些地方如果删掉会更好。可读完之后,因为深受触动,又改变了这个想法,觉得还是删不得,也许这些描述会削弱小说的阅读体验,却能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惊醒很多人。毕竟一本小说,不能只是一本小说而已。
如果你只是讲了个故事,最后寥寥几句把谜底的社会问题抛出来,说凶手其实是一个遭受校园暴力的学生,没有任何铺垫,那基本上你独有的观察就被浪费掉了。这样简单的几句话打动不了任何人,也许只会让与你有共同发现的人感慨一句,哦,他也发现了啊。你想表达的社会问题必须和全文紧密结合,它必须是小说里的空气,每个人都在依靠它呼吸。只有这样的力量,才会让读者看到结尾的时候真正警醒。
不然的话,读者可能用几秒钟,就可以通过修改结尾,把你的故事修改成“抨击”原生家庭乱象、“抨击”职场霸凌的故事,想抨什么都可以现改现抨。之所以我给抨击加了引号,是因为这种抨击力度实在太小了,小到不值一提。
那么被反复提及的主题,比如说对弱势群体的保障,有没有继续报道的价值?当然有,但它的内容不能只停留在老生常谈上,空泛地倡导大家关注弱势群体。就好像一些电影,照着社会热点原封不动讲了一个故事,没有加任何深入的看法,也没有新的调查,就硬掺水,用一些老套的剧情填肉,味如嚼蜡。十本小说,八本都利用同样的故事逻辑——凶手因为童年受到虐待而走上犯罪之路,也会让读者很疲惫。因为他看个开头,就猜得到你要说什么,继而一点惊喜感都没有了,更别说被震撼。
这个时候,一定要去努力发掘大家不知道的“其二”,去讲讲有关童年阴影,还有什么大家没有留意到,却值得重视的。我记得有一篇报道就非常打动人,它报道的是只需要一只鞋的群体。他们因为身体上的原因,只能穿一只鞋子。而商店中成双成对出售的鞋子,无疑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困扰。这样角度新颖,又实实在在的报道,让更多人关注到了他们的困扰,更有机会为他们提供帮助。
这也是我特别关注的一类题材,因为这类题材时常会指向更具体的个人,需要作者有细腻的情感和更强的共情能力,去探听个体微弱的呼喊声。之前争取到和新人作者樊树的合作,就是因为在作品《冬日暖阳》和《暗恋者的救赎》中,都看到了他对个体持续的关注。我曾经看到过很多恶性车祸事件的新闻,痛恨肇事者,为逝者惋惜,却从来没有和他一般想过,当意外发生,从此陷入痛苦的家庭要怎样活下去。
除此之外,更有高手通过更改故事的叙事逻辑,把被别人讲了千遍万遍的主题,讲出了更强的震慑力。比如紫金陈以硬闯地铁安检开场的《长夜难明》,和凑佳苗只看第一章就会让人目瞪口呆的《告白》。
以上两类作品偏重于还原、发现,除此之外,还有一类作品偏重于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社会议题进行剖析,也同样不可小视。我一度看到朋友白泽葳朋对叶真中显《绝叫》的评价:“啥叫社会派?就是医大教授在手术台上给社会之躯开膛破肚暴露出病灶,让旁边身为学生的读者看看明白,检查分析这病是咋得的。” 而这对写作者则是极大的考验,需要敏锐的洞察力甚至跨学科的深度思考,比如高野和明的《消失的13级台阶》就在探讨死刑,并得到了刑法学教授罗翔的推荐。这样的故事很难用三言两语讲清楚该怎么写(而且我也确实没有这个能力),只能讲讲不该怎么写。
分析这病是怎么得的,是为了拯救这个社会,是为了让读者警醒、反思。一些小说仅仅把问题归结到个人,得出这个人是个纯粹的变态的结论。这个结论等于是一个死局,根本不是靠人力能够改变的。我作为读者,读完之后只能再次给出一个“哦”。这样的小说对社会、对读者只有猎奇的作用,当然,因为凶手是精神病的小说太多,可能连猎奇的作用都没有了。
只有就“凶手是变态”的问题再深度挖,挖出他明明可以很健康,却被逼得背负严重精神疾病的原因;挖出他明明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却因为医疗体制某些问题,得不到正确的治疗;挖出他的精神疾病,却因为社会对患者的偏见,导致病情极度加重;挖出他肆意放纵,是因为钻了法律的空子,把精神疾病当作挡箭牌,等等。如此一来,故事才会拥有足以震慑读者的力量,让他想之前所不曾想,思之前所不曾思。
我粗粗将社会派的写法分成这三类,但实际上可能有更多的写法,而这三类的界限、区别,也没有那么绝对,仅供参考。创作本来就不应该受到拘束,只要你能够打动读者,就是最好的作品。
这一篇很早之前就想写了,因为我自己挺喜欢看社会派的,私心希望更多好看的社会派出现,让我过过瘾。本想写之前恶补一些作品,再把比较经典的重新读一遍,但时间所限,一直找不出大段时间,再拖怕是要过年了,只好赶紧把想到的写了出来。文中可能因为记忆差错、见识限制,出现一些不够准确的描述,请大家见谅。
也许看我啰唆了这么长,有人会问:看小说不就是图个开心吗?想了解社会问题的话,我为什么不看社科?我为什么不自己思考?这一点我只能说,世界上有七十多亿人口,受年龄、个性、学识、家庭、环境、时间成本等影响,每个人的需求都是不一样的。就算是喜欢看社科的人,也不太可能对世界的了解只依赖于社科,小说、电影、与人交流、独自体悟,都是他了解世界的方法。你不爱看不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