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如何走出丧子伤痛

2021-03-17 星期三
三联生活周刊
一本杂志和他倡导的生活。
9110篇原创内容
公众号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女人的碎片》是一部关于母亲失去孩子后如何疗愈的电影。当种种治愈伤痛的方式摆在玛莎面前,她依然倔强,没顺从任何一种,就像选择丈夫、选择孩子的出生方式一样,她固执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解脱方式。

文|宋诗婷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指向悲剧的长镜头


检索脑子里的片库,除了《生门》一类的纪录片,我没在哪部电影或剧集里看到过《女人的碎片》般完整和逼真的生产场面。

电影开场24分钟,一个长镜头,记录下了女主角玛莎完整的生产过程。那当然不是物理时间上的真实,每个细节和小高潮都是高度戏剧化的,但它营造出的真实感还是能让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感到疼痛。

那是一场很难被当代亚洲人理解的生产方式,似乎专属于欧美个别白人精英女性。生产地点不在医院,而是在玛莎位于波士顿的家中。为了这种特别的生产方式,为了“让孩子自己选择什么时候出生”,玛莎和丈夫肖恩做了一系列培训:羊水破了怎么办、什么时候把电话打给助产士、如何应对阵痛、如何安抚玛莎的情绪……他们做了几乎万全的应对准备。
当天,鼓励居家生产,并一直陪伴玛莎整个孕期的助产士芭芭拉无法赶来,另一位助产士伍德沃德替代了她。几乎是电影刚开场,观众就可以预料,这场非常规的生产必然在酝酿一场悲剧,但悲剧以何种面貌呈现,没有人知道。显然,伍德沃德成为当晚第一个不祥的预兆。
从站在厨房操作台边羊水突然破了开始,饰演女主角的凡妮莎·柯比就进入了状态。突然更换助产士让玛莎不安,丈夫肖恩不断安抚她的情绪,帮助她呼吸,坐到早已准备好的瑜伽球上熬过阵痛。伍德沃德也表现得很专业,测婴儿心跳,帮玛莎检查宫颈扩张的程度。这场逼真的生产戏经历过几次转场,伴着玛莎声嘶力竭的叫喊,三人先转到浴室,又转到卧室,在助产士指导下顺利产子。
整个生产过程是整部电影的前奏,也是玛莎和肖恩关系最为紧密、整个家庭最具精神凝聚力的时刻。在这20多分钟里,观众几乎理解了玛莎在家生产的选择:那会留下一段仅属于这个小家庭的回忆,留下一股一家人为同一个目标努力的凝聚力。你甚至可以想象,新生命降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段经历都会让这栋房子意义非凡。
然而,悲剧还是发生了。婴儿出生几分钟后突然死亡,弥漫于整个房间的喜悦戛然而止。《女人的碎片》这个片名在经历了24分钟激烈的情绪起伏后,才冰冷地打在大银幕上。
玛莎再次出现在大银幕上,她穿着艳红色的大衣,妆容精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但电影画面就此变成了彻底的冷色调。
伤痛的出口

在去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女人的碎片》备受关注,是当时最佳影片金狮奖的几个大热门之一。最终,女主角凡妮莎·柯比凭她在电影中的表演拿下最佳女主角奖。不管从主题还是观感来看,《女人的碎片》都很像当年的《海边的曼彻斯特》。同样是冷色调,讲一对年轻人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丧子之痛。和凡妮莎·柯比一样,当时饰演男主角的卡西·阿弗莱克也凭借在《海边的曼彻斯特》里的演绎拿到了奥斯卡最佳男主角。

不同的是,两部电影一部是从女性视角切入,一部从男性视角切入。《海边的曼彻斯特》像大多数事故一样,有明确的过错方,男主角李无法原谅和面对自己,选择了逃避和自我惩罚。《女人的碎片》里,孩子的突然死亡找不到明确的原因,面对这样的局面,每个人都各自做出了如何抚平伤痛的选择。本质上,这是一部讲女人在伤痛已成事实的前提下,如何在复杂的外部声音和家庭内部矛盾中做出选择的故事。
所有生理上的反应和对于生产当天的回忆都在不断提醒玛莎她失去了什么,这也是导演凯内尔·穆德卢佐坚持用24分钟的长镜头拍摄生产场面的原因——玛莎的痛苦不仅是心理上的,所有身体上的记忆都只属于她自己,丈夫、母亲、律师,所有其他人都无法分享她这份伤痛。
和《海边的曼彻斯特》里的李一样,玛莎反复回忆生产当天的画面,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她想知道自己哪里错了,是助产士经验不足、没有在第一次听不到胎心时就叫救护车,还是因为她当天吃了寿司、喝了红酒,或者是不合时宜地和丈夫做了爱?
她比丈夫更激进地渴望抹去孩子的痕迹,恨不得扔掉所有与孩子有关的东西。但产后还没流干净的恶露,走在商场里晕湿衣服的奶水,不得不一进门就冲到冰箱取冰块冰敷的胸……这些抹不掉的生理遗迹都在不断提醒她,她是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
她有很多偏执的坚持,因为墓碑上的一个字母和丈夫、母亲起争执,她坚持要把孩子的遗体捐赠给医学研究机构,在任何家庭讨论中听不得“孩子”这两个字。
在她表面出奇冷静、内心艰难挣扎的同时,身边所有人都试图用自己的方法帮她,甚至是逼她走出阴霾。这时,很多早有伏笔的家庭问题就开始暴露了。这些问题可能和孩子的死无关,但与玛莎的性格和人生选择,甚至是生产方式的选择息息相关。
电影一开头,玛莎的丈夫肖恩出现在一架正在修建中的大桥上,他是个建筑工人,蓝领阶层,却住在典型的中产阶级社区里。舒适的生活条件显然是玛莎带来的,她高学历,有份体面的工作,出身于富裕家庭。
母亲常常为她和肖恩的生活买单,大到送一辆座椅能加热的七座汽车,小到为早逝的孩子定制一块墓碑。但母亲很强势,对玛莎的生活有强烈的掌控欲。她无法控制自己指责玛莎没有穿更正式的衣服出席家庭聚会,反对她将孩子的遗体捐献,强迫玛莎抬起头去“战斗”,去告当天的助产士,揪出一个人为这个家庭的痛苦买单。
从两人不多的几场对手戏中,观众几乎可以想象,当年玛莎选择肖恩是一件多叛逆的事。而她“让孩子自己选择什么时候出生”的愿望或许就是对母亲控制欲的某种反抗。
在那24分钟并肩作战的长镜头里,玛莎一边承受剧痛,一边和肖恩深情表白和拥抱。可以看得出,当时两人的关系是亲密的,那时的肖恩体贴、有责任心,是个合格的丈夫。但失去孩子让肖恩性格的弱点一一暴露,原本被幸福婚姻暂时掩盖的问题再次出现。
曾经的肖恩酗酒、吸毒,有种自甘堕落的倾向。和玛莎的固执己见不同,面对痛苦时,肖恩的处理方式是飘忽的。他和丈母娘站在一起,决定聘请律师,把助产士告上法庭。他想尽快打破与玛莎之间的隔阂,逼着她发生关系。他重新陷入吸毒、酒精和出轨,以自我放纵的方式逃避痛苦。
种种治愈伤痛的方式摆在玛莎面前,她没顺从任何一种。就像选择肖恩、选择在家生孩子一样,她在固执地寻找属于自己的解脱方式。
痛苦的隐喻

《女人的碎片》是匈牙利导演凯内尔·穆德卢佐和编剧卡塔·韦伯夫妇的半自传式电影,其中有太多他们的个人经验和情绪,也是他们进军好莱坞的首部电影。凯内尔·穆德卢佐用了相当多的隐喻符号来具象化故事内在的冲突和张力。这些符号让电影多了很多解读空间,同时也是《电影手册》等欧洲媒体诟病的原因——那些工整的隐喻让电影看起来太像一部标准的好莱坞电影了。

《女人的碎片》导演凯内尔 · 穆德卢佐
比如,当玛莎和肖恩的矛盾不可调和,肖恩将烟头扔向玛莎时,尚未熄灭的烟头烫坏了瑜伽球。这个曾经和他们并肩作战的物件一点点泄气,渐渐瘪了下去,就像玛莎的肚子。导演给了足够长的时间,让观众和玛莎一起注视这逐渐干瘪的瑜伽球,仿佛在注视玛莎和肖恩关系的枯萎。
电影开头结尾都出现了桥的意象。整部电影按时间顺序结构,每个时间节点,日期都会打在一架正在修建且尚未完成连接的大桥上。没错,那就是片头肖恩在建造的那架桥,他曾扬言要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第一个走上这架桥的人。
塔科马海峡吊桥的断裂在电影中被提起。当年,科学家和桥梁工程师们努力寻找桥梁崩塌的原因,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结论。最后有科学家提出,没有哪个环节出错,桥梁事故是由于共振。这场生育事故像极了塔科马大桥的崩塌,所有的因素凑在一起,酿成了这场悲剧。
每一次电影画面落在修建中的大桥上时,水面都会发生变化,从暖流到结冰,再到冰面破碎、消失,时间流逝和冰雪的消融暗示着玛莎的自我疗愈过程。
孩子去世之后,导演用了很多镜头来拍玛莎吃苹果、拿着苹果,或是桌上那些有些失去水分的苹果。一开始,观众可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直到玛莎收集了苹果的种子,开始认真地培育它们,等待它们发芽,观众才知道,苹果与玛莎的心理状态密切相关。关于苹果的秘密,在最后助产士的那场庭审戏上才最终揭晓。当律师问玛莎抱着新生的孩子是何感受时,她想了一下,说:“有股苹果的香气。”
玛莎最终没有像母亲和丈夫一样,用冷酷的法律为这场事故寻找一个责任人,以解脱自己内心的愧疚。没有旅行、自我堕落式地逃避。她把孩子的遗体捐献给了研究机构,在法庭上拒绝指证助产士,没去伤害一个好心又无辜的人。
大桥最终竣工连通,冰雪融化,苹果种子发出嫩芽,而玛莎用自己的固执黏合了身体和心理的碎片。这是《女人的碎片》在诠释女性主义这一议题上有点高级的地方:不仅生活和思想可以自己选择;如果痛苦是自己的,那面对它的方式也是可以选择的。前提是要足够坚持,并且对痛苦中的自我依然保有一份坦诚。
END
本文作者:宋诗婷
微信编辑:同同

监制:L.L.



作者档案


宋诗婷

一个致力于成为体力劳动者的码字女工


个人微博:@福·宋



大家都在看




本周新刊「再见,爱情

点击图片,一键拥有它!

▼ 点击阅读原文,订阅【2021全年三联生活周刊】。

原文地址:点击此处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