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今天要写一手好中文,舍文言文之语感,别无他途

2022-02-11 星期五

俄语系17级一位同学来信:
 
老师您在课堂上说,语言因为是线性的,所以具有遮蔽性,而中文是能拯救语言遮蔽的。那为什么还会出现文言文没法表达“新思想”的现象呢?
 
这位同学其实说的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但这两个问题又是内在联系的。先说第一个问题:
 
一、语言遮蔽的中文拯救

语言的符号性在让世界清晰起来的同时,又为这清晰付出了代价,这个代价就是语言遮蔽。
 
语言符号的清晰建立在对现实进行概括的基础上。所谓概括就是聚焦,概括的本身意味着要突出现实的一部分特征,并舍弃另一部分关系不大的特征。这就像我们聚焦于一个事物的时候,它的边缘地带都被视线模糊了。

语言符号的线性序列因其抽象性而将丰富的现实“扁平化”。在这个意义上,符号序列的形式越严密,抽象性越强,对现实的遮蔽性也“水涨船高”。

中文几乎从一开始就意识到形式的局限,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因此在对现实进行概括的时候,中文很大一部分努力是在避开形式的“坑”,让感性认识更多地参与理解,让情境默契更多地参与分析。

所以中文句子中意会的内容很丰富,它们大都通过具有韵律的形式传达出来,这就是我说的“好听就可以任性”。句读段、四字格,还有更为普遍的双字格都是这样的形式。

既然中文这么好,为什么文言文不能一直沿用下来呢?

这就涉及的第二个问题——


二、文言文为什么不适合表达“新思想”?
 
我们首先能想到的,就是文言文和口语距离太大。

我们知道文言文的句法传统在整体上千年未变,且以古为“荣”,而汉语口语一直在发展。当近现代社会变革,需要新的思想动员大众的时候,文言文的形式就有很大局限,亟需一种新的贴近口语的书面语言。
 
贴近口语的书面语言,其实中文传统上一直都有,我们从《世说新语》、敦煌变文、《水浒传》、《红楼梦》这些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但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打倒文言文以后,取而代之的却不是中文历史上渊源有自的近口语的文学传统,而是欧化文。


这就让我们意识到,文言文的问题不仅仅是远离口语的问题,更是不见容于西方语言思维的问题。
 
西方的思想要通过文言文的句法表达出来,就好像体操要在太极拳的框架中表现出来,很累,也很难。
 
文言文集中了中文最典型的句法思维,它的哪些特点不见容于西方语言思维呢?
 
特点之一:长短之法
 
西方语言结构的繁简变化是结构层次的增省,这是作为句子核心的单动词使然。中国古代句法不存在动词的单个中心,句法的繁简变化着眼于结构的长短。
 
中文结构之繁就是顺着时序如流水般延展之繁。西方语言句子“叠床架屋”的空间关系构架化作连贯铺陈的时间事理脉络。
 
以时间为序还是以“向心(核心动词)”层次即空间为序,反映了中西文化完全不同的世界视角。前者是连续的、整体的,后者是切割的、个体的。

 
特点之二:对应之法
 
中国古代《周易》用阴阳交感解释万物,古人很早就有“物生有两”“二气感应”“刚柔相济”“一阴一阳谓之道”的朴素辩证思想。文言文的句子擅长在“刚柔判象”“比物丑类”“引同协异”中建构。它不是为世界下一个精确的定义,而是把世界放在一种虚与实、正与反、阴与阳的映衬中加以感受。
 
这种“文必相辅,气不孤伸”的表述方式,是弹性的、动态的、具体的、诗意的,充满了特定语境之下的联想和暗示,在语词意义的相互映衬中引发意会。
 
古人从长期的语言实践中找到了一条观察把握汉语句法的独特途径——结构对勘。当对勘顺通之时,就获得了一种句法齐整的美感;而当对勘阻滞之时,又顿觉一种句法参差的不安。
 
而追求以动词为中心的关系网络的西方语言,是难以理解中文的结构匀称与辞意对应的。

 
特点之三:气韵之法
 
与西方语言把动词中心、主谓一致看作句子形成组织的框架不同,中国语文传统把“气”看作句子所以形成组织的手段。
 
古人说:“文以意为主,而辞欲能副其意,气欲能举其辞。譬之车然,意为之御,辞为之载,而气则所以行。”(张裕钊《答吴挚甫书》)
 
文言文的结构之度是声气之度,雅章之成是气势之成。气把空间性结构之法的追求转化为一种时间体势,通过体势的流动来表情达意。
 
以气韵之法熔铸结构之法,汉语的句法就具有浓厚的声气内涵,充满了音乐性,所谓“抑扬顿挫,长短节奏,各极其致,句法也”(王世贞《艺苑卮言》)。

 
特点之四:句读之法
 
句读是文章音节运行中一种暂时的休止。文言文的造句法则(即句读),是一种声气止息法则(音句之读),同时又是一种文意完备法则(义句之读)。
 
古人断句,一靠精心审度辞气,二靠细心判断文理。所谓“文字有意以立句”(《论衡·正说》),“句,举其纲,文意断”(程端礼《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
 
句意的延伸不是漫无边际,而是在声气依托的前提下,以神统形,意尽为界。
 
句意的延伸又着眼于顺序,所谓“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刘勰《文心雕龙·章句》)由此形成了以句读为本体,以句读的循序铺排为局势,以意尽为句界的句法观。
 
文言文将音句之读和义句之读有机地结合起来,这样的句法脉理必然与注重形式逻辑的西方句法格格不入。

 
这样看来,文言句法的一个个优点(特点),几乎都和西方句法“针锋相对”。我们要引进西方学术和思想,无法在文言的句法中充分实现,只能连同西方句法一起引进。这就造成了五四白话文运动中的欧化文奇景。

在这个生涩的语言融合过程中,现代汉语吸收了大量新的欧化的句法,极大丰富了书面语的表达方式。由此引出了第三个问题:

三、现代中文句法的“中体西用”
 
在五四白话文运动引发的欧化大潮席卷之后,中文书面语的优良传统,并没有被欧化全覆盖,相反,欧化除了对西方思维作生涩的表达之外,还有效地融入了汉语书面语的传统骨架,形成更为健朗的“中体西用”句法格局。
毛泽东的语言就是这方面的典范。打开毛主席给《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写的按语,第一句话是:
 
“这篇文章写得很好,值得作为本书的第一篇向读者们推荐。”
 
这句话译成英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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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比较就可以看出,在英语中这句话的意思需要用两个被动形式表达,动词形态的转换有一点刻意,而在汉语中,它是一个自然的“主题语+评论语”的句子,动词在句中不起核心的作用。
 
“作为本书的第一篇”是一个欧化的表达,它仿自英语的介词as组成的结构。这样的表达方式在这个句子中显然使语义精密起来。
 
中文的欧化就这样在大的传统句法的松弛格局中“抽紧”了逻辑关系。
 
全句第一个评论语“写得很好”在音节上是一个四字格,第二个评论语因欧化同位语(“作为本书的第一篇”)而延长,由此全句长短配合,骈散相宜,典型的中文好句。

 
毛主席按语的第二句话是:
 
“如像这篇文章在开头所描写的,自己不懂,怕人问,就‘绕开社走’的人,现在各地还是不少的。”
 
这句话的开头一段,是欧式的句首修饰语。第二段中的“自己不懂,怕人问,就‘绕开社走’”是一个欧式长定语。但全句的格局,是典型的中文句型——主题句。欧化的句首修饰语和长定语,只在帮助精确地表达。
 
而即使是在长定语中,这个定语也不让我们感觉长。它采用了呼吸自然顺畅的短句节奏。

在语感上,整个“自己不懂,怕人问,就‘绕开社走’的人”是一个流水潺潺的“大主语”(郭绍虞用语)。

它前面的句首修饰语“如像这篇文章在开头所描写的”在节律上“一紧”,它自己的短句铺排“自己不懂,怕人问,就‘绕开社走’的人”又“一松”。

一张一弛之下,句末的简洁评论一锤定音,感觉舒适。

 
看到这里,同学们可以豁然开朗——

在历经近代文言文的时代困顿之后,中国语文在绵延不绝的数千年发展史中,再一次融合了异文化的语文质料,开新启昧,拓展出传统语文的崭新天地。
 
文言文句法中的那些优势特征,至今依然在中文书面语中长袖善舞,在欧化的衬映下熠熠生辉!
 
所以,今天要写一手好中文,舍文言文之语感,别无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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