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程序员之前,他以为这辈子只能做推拿

2021-04-01 星期四

盲人的出路,不只有推拿按摩师


汪乙屏息凝神,正在修复游戏里的一个bug。


他没看屏幕,微微侧着头,仔细听耳机里传来的一串代码,手在键盘上飞速地敲击着。


“有玩家开外挂了。” 游戏上线以来,他几乎每天都得处理类似的问题, “盲人玩游戏也会偷偷用外挂作弊。”


这是汪乙自己编程、自己设计的游戏。他是个游戏设计师,但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在6岁时因意外失明。游戏编程对于他而言,全靠“听”。


15年,他和另外两个盲人程序员一起,设计了一款视障者的冒险跑图游戏,类似无画面版的《魔兽世界》。通过“声音坐标”,玩家可以在开放地图上寻找不同任务点。再根据3D音效,判断出所处的位置与目标距离。


靠着听觉,他们设计出了一张巨大而完整的游戏地图。加上丰富的环境音,视障者玩家们越过森林,跨过溪流,在洞窟里寻找宝藏。还可以和线上的其他人一起组成公会,一同与魔怪战斗。


侧耳倾听了几分钟后,汪乙发现了一行问题代码,“找到了”。他迅速输入一行指令,作弊用户被封禁了,整个过程仅有几秒。“战斗结束。” 他的手轻巧地摁下了回车键。


不过直到4年前,他都认为这双手只能做推拿。


“游戏没啥好玩的”


21岁之前,汪乙都没玩过电脑游戏。


这并不是因为盲人没游戏可玩。打开最大的盲人游戏网站「听游网」,能看到线上汇集的100多个盲人游戏。只不过100个当中,4成是棋牌类,3成是益智类,剩下的多是经营养成、角色扮演类。


由于没有画面,盲人游戏只能依靠声音传递信息。棋牌类和益智类操作单一,不要求任何视觉效果与故事剧情,成为了盲人游戏的“重灾区”。明眼人里大火的「吃鸡」、LOL等跑图冒险类游戏,在盲人游戏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总之就是没啥好玩的。” 汪乙总结道。


在汪乙的大学宿舍里,并没有通宵「开黑」打游戏的男孩子们。和中国许多数视障者一样,汪乙在盲人大学学习推拿针灸。平常下了课,他会跟同学一起去踢足球,或是在宿舍听听有声小说,在b站上点开一期「XX说电影」,“听了就当看了”。他最喜欢听的是悬疑小说,侦探犯罪故事,以及郭德纲相声全集。


汪乙戴着耳机,正在听最喜欢的郭德纲相声集


直到大二那年,他玩到了《沼泽》。


这个游戏是被一些视障玩家从国外的视障游戏论坛里引入中国的。和一般的盲人游戏不同,它是一款枪战游戏。通过3D音效,玩家能够在其中举枪杀敌,自由战斗,和以前打打牌、下下棋的盲人游戏完全不是一回事。


汪乙从没见过这样的游戏。他放下郭德纲,和男孩子们整天窝在宿舍的电脑前,“每晚玩到宿舍10点20拉电闸”。他们每天在公屏上和国外的玩家用塑料英语对线,玩疯了。


然而沉迷网游的快乐日子没有持续多久。14年,游戏开发团队放弃了维护,bug像野草一样冒出来。汪乙在玩的时候经常丢道具,或者半天都没有怪物刷新。“最难过的还是在上面认识的人,都走了。”


他又没游戏可玩了。


2017年3月27日,深圳,盲人的世界是不需要开灯的,更多的时候他们是用听力区感知这个世界


“不就游戏嘛,我们自己也做一个。” 有一天,张午给他发消息。他是汪乙之前在《沼泽》里认识的小伙伴,自学过编程,也知道汪乙学过。


汪乙听了,眉头拧成麻花。代码编程,他上大学之后是自学过一阵子,但水平还不及入门。他在心里嘀咕着:


“我们写游戏这个,怎么搞得成啊。”


“编程太难,我就撤了”


高中时,汪乙就被自学编程“毒打”过。


“高中男生嘛,好多都对计算机和程序感兴趣。”高中生汪乙打开读屏软件,试着翻开了计算机教材第一页,没想到,“马上傻眼了。”


耳机里传来的代码声像天书,他粗粗听了几行便马上放弃。


“那时候想,反正将来也没打算学这个。” 他早就知道,盲人大学里没有计算机专业。


2017年07月07日 ,浙江嘉兴,一位眼盲的人靠着语音读屏软件,打字比一般正常人都快


高考后,汪乙毫不意外地考入了长春一间盲校的针灸推拿专业。他从小数学成绩就没下过全班第一,大一入校时,他是那届专业的理科第一名。


但学推拿不需要做数学。学经络,摁穴位,他对专业课没有兴趣。他开始经常翘课。吃着状元的老本,成绩不上不下,考试只求“不挂就行”。


不过他发现,从经络和穴位里短暂逃开的时候,编程总在他脑子里跳。


鬼使神差地,他又开始在网上搜索“编程自学”。没有给视障者专门的编程教材,他只能找明眼人书的扫描版,用读屏软件一点点啃。要找到一本影印清晰的“盗版电子书”,就要花上几天的功夫。能被识别的书大多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版本,不少知识早就过时了。


“有啥读啥,”他一边翻着教材一边想,有的读就不错了。


然而,找书只是第一道难题。他几乎每读一页都要卡壳。即便影印清晰,读屏软件还是有大量识别不了的地方,读出来时常卡顿。一段程序中的图标和特殊字符,对他来说是一处空白。对于明眼人帮助理解的程序图片,对他来说是学习的障碍。


2018年5月28日,西安一位盲人钢琴调音师,想要考雅思去美国深造。对于一个盲人来说,他所付出的要比正常人多得多


每次卡壳,他就得转到网上,在论坛和帖子里不停地搜索解决方法。有时一查就是两三天。


不过最麻烦的是,对于他而言,很多问题根本无法找到答案。


第一次使用编程引擎时,只是简单的关联一个脚本的操作——点出文件,再拖动一下——他就花了至少一周。他无法使用鼠标,点击、拖动,对于明眼人来说只是动动食指的事,他得用键盘敲一行指令来完成。


“最关键的是你不知道你碰上的是什么问题,不知道该输什么代码。我去网上找,也没有人问这个的。问这个太弱智了。正常人哪有问这个的呢?”


他摸进了几个明眼人程序员的QQ群,遇到不会的操作就在群里问。然而他们大都习惯直接截一张代码图来回复。读屏软件碰到图片就抓瞎,汪乙一开始还会追问一下,能直接发文字版吗?别人总觉得他奇怪,有时还说他“不懂,小白”。他也觉得自己麻烦,慢慢地,在群里也不说话了。


“觉得难啊。难,我就撤了。”


2018年12月23日,广东东莞,31岁的失明青年不但可以灵活使用计算机,还自学c语言c++,编写无障碍程序供千万盲人使用


他说起自己半途而废的经历时,声音低下来,听起来有点愧疚,又有点困惑。以前做数学题时他总爱跟难题死磕,然而现在学编程时遇到难题,他却总想着逃跑。


“反正将来也不会去做程序员的。” 遇到难题时,他时常这么宽慰自己。盲人程序员,他只在新闻里见过一两次。汪乙说,他们都是“传说里的人”。


可是,“哪有那么多传说呢?”


他说服自己,和同学回到教室,继续学经络,摁穴位。他从小到大都知道,推拿才是一个普通盲人该干的事。


毕业前一年,他专心准备在医院的推拿实习。这次实习对他毕业后能否顺利进入推拿行业十分重要。他想好好干,每天早上不到6点就起床,跟着医生出诊、推拿,晚上7点后才从医院回家。


直到实习的第二个月,他从居住的旅馆二楼意外掉了下来。


“如果那天我没掉下去,也许根本就不会去做游戏。”


现在谈起那年的那场坠落时,汪乙把它形容为“一场命运”。


“我可能做不了推拿了”


汪乙没能完成实习。手术后,他提前回到了淄博老家,需要在病床上卧躺养伤一年。


他慌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手和腿还能不能好。” 推拿是个体力活,腿要久站,手要使劲。而他每天起床脑子里就是自己手臂和大腿上的十几个钢钉,心里没底。


“我可能做不了推拿了。”


这是他从6岁失明以来,第一次有这种念头。


张午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之前也自学过一段时间编程。由于失明晚,他在眼睛还能看见的时候玩了不少游戏,总有很多汪乙不知道的点子。汪乙管他叫团队里的“大牛”。


“不就是游戏吗,我们也能做一个”。


2017年9月8日,广西南宁市西关路附近,一群盲人按摩师每晚准点上岗,按摩成为大多数盲人的职业选择


他给汪乙发了几本编程教材。汪乙看着这些书,想起了之前自学又半途而废的日子;去当程序员,去写游戏?想到未来,他也没底。毕竟,哪有这么多传奇啊?


他养伤时,一个同班的同学时常会来看他。他已经顺利完成实习,准备找工作了。有一天,他问汪乙,“今后还干推拿吗?”


那晚,汪乙没睡着。


第二天,他捡起张午发给他的书,硬着头皮开始看。遇上卡壳的地方,自己就铆着劲地找答案,实在解不出来,就发消息去找张午一起讨论。


家里人知道他开始写程序了。父母不懂计算机,只是看他在家有点喜欢的事做,也没说什么。他妹妹在大学里读书,周末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汪乙会叫她进来帮忙看看程序。


妹妹也不懂程序,“其实也只是一些读屏的盲区,她帮我点一点,拖动一下就好。” 他没告诉妹妹自己在写一个游戏,妹妹看着满屏的代码,说:“哥,这看起来好枯燥啊。”


2018年9月16日,江西九江,一位盲人在修理热水器


痊愈之后,他进了朋友开的一家推拿诊所。他就住在诊所楼上,每天早上9点上班,晚上11点休息。他的腿仍不太利索,没有客人时,他就回楼上歇息一会儿,打开电脑写写程序。听到有客人了,就下楼来。


熬过了最初几个月枯燥的C语言学习阶段,他突然发现眼前的代码有点不一样了。和做推拿时虚无的经络与穴位不同,他看到一些程序亲手在他手里搭建起来。虽然功能还很稚嫩,但游戏的框架逐渐有了雏形。


他咬了咬牙。这次,他不想再半途而废。


每天,汪乙都会坐在卧室的电脑前,一个人写程序、敲代码


推拿已经不再困扰他了,他专心想在游戏的路上走下去。然而每次碰上大大小小的技术问题时,他仍然怀疑自己:“我会想,自己是不是脑子不好使,自己是不是真的适合干这个?”


汪乙说,这种怀疑一直持续到游戏上线的那一天。在研发一年之后,15年,他和另外两个伙伴完成了游戏的最终测试,将完整的游戏发布在了网上。他们为此办还在线上办了一场发布会。那天晚上,几百人涌进了直播间,大家都来看他们的游戏,都来看他们。


那一刻,他才在恍惚间意识到了一件事:


“原来我真的可以做游戏啊。”


温柔的想象


游戏发布没多久,一个玩家就把它从国内发到了国外的视障者论坛上。


服务器里一下子涌进来好多国外的视障者玩家。汪乙发现了好几个熟悉的ID,是以前在《沼泽》里一起玩过的外国朋友们。15年的时候,翻译软件还不好用,他们用塑料英语兴奋地吱唔着:好久不见!


以前一起在宿舍里「开黑」的同学也知道了,都跑过来玩。“汪乙,你好酷!” 汪乙那段时间轻飘飘的,每天都能听到别人夸他:好酷。


游戏上线第二年,他辞去了推拿店的工作,选择全职做游戏设计师。现在游戏注册的用户超过2000人,最多的时候能有500人同时在线。对于盲人游戏而言这是个了不起的数字。玩家游戏充值的收入,已经够汪乙和团队养活自己。


打开游戏是一张《指环王》阿拉贡的图片,这也是游戏里唯一的画面


父母不知道游戏设计师是在做什么。过年回家被问起汪乙在做什么工作,什么代码、程序,他们总解释不清楚。但爸爸总会总结一句:“哎,明眼人的小孩,这个年纪都不一定能写出游戏来哩”。


做游戏是辛苦的。刚上线那阵子,他几乎每天都熬到天亮才睡。最夸张的一次 “正好昼夜颠倒了12个小时”,中午12点睡觉,晚上10点爬起来,打开电脑接着写。


但他喜欢独自敲代码的日子。他是个闷葫芦,连续说话超过1小时嗓子就疼。团队里另外的两个人性格也闷。现在三个人天南地北,都窝在家里办公,自得其乐。


“以前做推拿的时候老要跟病人说话,哪里不舒服?按得够不够?”现在,他不再为经络与穴位烦恼了。


然而与他同届的其他60多个同学,仍然在与经络穴位打着交道,在诊所与医院里干着推拿。


“他们从小到大,从学校到家里,老师父母都会给他们灌输说,盲人就要好好学推拿,以后这就是你唯一的出路。” 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的秘书长杨骅说。在从事视障者支持工作的8年里,她接触过上百位这样的视障者。


“不过,怎么可能所有视障的人都喜欢推拿呢?”


2019年10月8日,浙江宁波,一位盲人云客服正在工作


13年成立时,研究会就通过网络和残联发布了招聘视障工程师的信息。第一年,来应聘的视障者就超过了百人。


所有的程序员应聘者无一例外都是自学,最终留下的工程师里,本科学历基本都是针灸推拿专业,“但他们学的都很扎实。因为他们学习很不容易,资料很少,所以其实特别珍惜。有关编程的知识,他们都记得特别牢。”


深圳无障碍研究会,视障程序员广荣在测试无障碍输入功能


在海外,公司拥有专门的残障者团队早已不是新鲜事。然而直到去年,微软中国才入职了第一位听障实习生。对于国内的很多企业而言,即使看到了残障者们的用户需求,无障碍仍然属于产品盈利的“边缘”功能。为此专门在公司内部设立团队,并不值当。


今年1月,工信部开展了适老化及无障碍改造行动,杨骅说,有政策驱动,“企业都开始吭哧吭哧做了”。汪乙和好几个视障朋友也被邀请进了一些大企业的软件测试群,定期给无障碍功能做反馈。


2015年09月17日,辽宁省铁岭市,25岁的失聪女孩用相机“听”世界,摄影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然而,杨骅认为,真正的问题在于意识。


除了无障碍硬件上的完善,企业还需要花精力培训健全员工,“让他们知道如何去跟一个残障者同事相处。” 集中式教育、无障碍设施不便,使残障者与普通人都很难接触彼此。


“13年的时候,我问身边的人无障碍是什么,所有人都一脸懵地看着我。” 不过这几年杨骅发现,除了行业内的人,“很多普通人对‘无障碍’其实也不是那么陌生了。”


采访快要结束时,汪乙提起了一个介绍iPhone无障碍功能的视频。其中一个名为“放大器”的功能,让视障者可以举起手机,通过相机识别和语音,“看”见这个世界。这个名为“这才是iPhone的最强功能”的视频,在b站上已经被播放了450万次。


在视频的结尾,通过无障碍,视障者拿起手机给朋友拍照,听障者也可以跟好友通话。汪乙平时不会用读屏软件把弹幕都念出来。他不知道那一刻,满屏飞驰的弹幕都写着三个字:


“好温柔”。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  方改则  |  内容编辑  程渔亮  |  微信编辑  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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