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耍猴人

2021-08-04 星期三

暹粒乡下高脚楼

由于国际航线中断,我被滞留在柬埔寨。

暹粒是我高棉之旅的最后一站,原计划逗留一周,在城北离吴哥窑不远的一家客栈下榻。三周过去了,还是没有走成,我就有一点焦虑了。为了节省开支,我转移到城南郊外,在邦芥村找了一间民宿住下。这里远离闹市和景区,房钱比较便宜。

柬埔寨中部低洼,整个国家宛如一只碟子。暹粒省位于“碟底”,在洞底萨湖北岸,有吴哥窑这样的顶级名胜,还是秀丽的鱼米之乡。我的房东是一对三十几岁的村民,妻子亚列瘦小精干,样貌犹如中国江南女子,丈夫波肤色黧暗,五官略有印巴人的轮廓。亚列和波上有老下有小,家里一共九口人,住在一座老旧的高脚竹楼里。他们把田租给别人种,虽然没搬到城里,也过上了跟城里人差不多的日子。一家人穿戴体面,两口子用着苹果手机,每天至少叫一回外卖。种田太辛苦,他们头脑灵活,在网络时代寻到了新的营生,除了把房子的一部分改做民宿,加入订房网站揽客,更在视频平台上开了耍猴频道,每日上传视频,赚流量钱。

我们爱看猴子,除了因为它们活泼有趣,还因为它们太像我们了。耍猴是个古老的行当,有顽强的生命力。早前,无论在哪个国度,“耍猴的”温饱难求,比乞丐强不了多少。因为无法带猴子正常乘车,“耍猴的”靠扒货车辗转四方,每到一地,他们走街串巷,跟猴子一起表演节目,央求看客慷慨解囊。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人遭罪,猴子也遭罪。进入新世纪,互联网为千行百业插上了翅膀,耍猴这个行当也不例外。在东南亚一带,现在不知有多少人在网上耍猴。他们不用漂泊江湖,就能吸引到世界各地的观众。猴子也不必有什么特别本领,只要用镜头呈现它们的日常,就能让网上的“有闲人”欲罢不能。在邦芥村,做这个营生的有十几家,而亚列和波无疑是他们当中最成功的,趴在他们院子当中崭新的现代伊兰特轿车就是证明。他们是村里唯一一户拥有汽车的人家,其他村民还处在靠两个轮儿的“屁驴子”代步的时代。

帮助房东一家迅速致富的是一大一小两只猕猴,都唤作洋名,大的叫珍妮,小的叫玛丽。我刚到时,见玛丽挂在珍妮身上,以为是一对母女。其实,两个都是幼猴,珍妮三岁,玛丽一岁。再仔细看就能看出,它们不属于同一品种,珍妮是短尾猴,毛色发黄,玛丽是长尾猴,毛色发灰。

它们来自哪里呢?按照频道简介中的说法,珍妮和玛丽是波在林子里先后捡到的孤儿,发现时奄奄一息,带回家悉心照料,当成“女儿”抚养,养大后一定送回林子里去,云云。但我明白,无论猴子的真实来历如何,频道简介一定要这样写的。开动物频道,必须给自己树立仁慈善良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形象,若说猴子是劫来的,定会遭到各国公知和愤青的谴责和抵制。也是在东南亚,有人开“动物营救”频道,惊险正义,火爆一时。其实,动物“落难”是他们制造的骗局,把猴子扔到井里,让蛇把兔子缠住,等等,然后录下“营救”视频,放到网上。因为表演拙劣,他们的骗人勾当难免被观众看破,很快成了网上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我游历过不少地方,可至今还没去过自小就十分向往的西双版纳。来到暹粒省乡下,我的夙愿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满足。这里的高脚楼、火塘、吊床、竹器、芒果、芭蕉,特别是妇女头顶的发髻和身上的纱笼(筒裙),都会让我想到西双版纳。不经意间,我甚至会有身在西双版纳的错觉。

暹粒乡下高脚楼

乡间生活一向吸引我,抛开田园之美不说,各种动物就让我看不够啊。在房东的院子里,除了两只猴子,还有五条狗、七只猫和成群结队数不清的家禽。邻家的一对小牛犊也常常跑来凑热闹。它们好像也知道我是外乡人,不断用好奇的天真的大眼睛打量我。

既被滞住了,我就好好享受这计划外的乡村“假日”吧。除了体验和记录高棉民族的风土人情,我还默默观察房东一家如何经营他们的耍猴频道。

珍妮和玛丽在笼子里度过大部分时间,每天只能出来两三个钟头。波每天上传的视频就是在这两三个钟头里录下的,观众知其一不知其二,大概以为珍妮和玛丽全天候享有自由呢。若说亚列和波如何残忍,怕也有失公允。猴子都有无可救药的多动症,连齐天大圣也不例外,它们需要不停地上蹿下跳调皮捣蛋,做不了猫狗那样的模范宠物,若不拴住或关起来,就必须时刻有人盯着,不然就会给主人家里造成破坏。

两只猴子出笼时会兴奋到不知所措,玛丽用闪电般的速度在院子里跑圈,珍妮不断把自己抛到空中,像是做芭蕾大跳。与此同时,亚列往盆里舀水,准备给它们洗澡。洗澡时,两只猴子还算配合。洗过擦干,亚列给它们穿戴起来。给珍妮穿一次性尿裤时要在尿裤上戳个洞,把它的尾巴拉出来。玛丽太过迷你,没有适合它穿的尿裤,只好由它随处方便。给猴子着装,是录视频的需要,它们在笼子里当然是不穿衣服的。珍妮有各式各样色彩鲜艳的连衣裙和两件套,都是波的巧手嫂子做的。经过训练,它能直立行走,穿上衣裙,像小女孩一样,十分可爱。玛丽不会直立行走,蹦来跳去的,像一只大老鼠。它捞不到新衣服,要捡珍妮穿过的。

波用手机录视频,每天录五六段,每段十来分钟。他以使用专业摄像机的严谨态度使用手机,凝神屏息,推拉摇移,颇有一套的样子。亚列有时也录,但她不懂得手机位移不可过快的道理,录出来的视频经常天旋地转。视频多是在院子里录的,有时他们也把猴子带到田野上去。珍妮是女一号,玛丽是女二号,配角就很多了,除了房东一家和亲友邻居,还有猫狗鸡鸭们。

波日复一日地录制和上传视频,内容多是猴子吃食、猴子理毛、猴子淘气、猴子游泳、猴子“跳舞”(无意识的乱蹦),猴子骑”马”(以狗为马),等等。能以周而复始大同小异的内容拴住数量庞大的观众,确实是好本事。走上国际“舞台”耍猴,这位没有多少文化的柬埔寨农民硬是初步掌握了英文,能给每段视频配上极具诱惑力的标题,虽然不讲文法,经常用词不当,倒也能让人猜个十之八九。

亚列和波的耍猴频道已经拥有近47万订户,日常视频的点击量从数千到数万不等,间或推出“大片”,点击量可破百万。所在视频平台的支付标准是每千点击5美元上下,在没有“大片”的日子里,亚列和波也可以赚到500美元左右。日进500美元,在富裕国家也算不错的收入了,在柬埔寨这样的国家购买力当然更大,足以过上吃香喝辣的日子。何况他们有时还上传“大片”呢,何况他们还有田租和房费收入呢。

什么算“大片”呢?举个例子,在波以前上传的视频当中,有一段珍妮凌霸玛丽的内容,点击量接近三百万。录制上传一段八九分钟的视频就能赚到一万五千美元,可以买下一部轿车,令人难以置信。

我刚到不久,就目睹了一段“大片”的诞生。母猫特瑞莎下了一窝崽,珍妮看着眼热,蓄谋搞到一只小猫。那一天,它趁特瑞莎不备掳走一只,亚列就满院子追它。猴子没轻没重,小猫便真有九条命,恐怕也会死在它手里。波在录视频,亚列把妯娌和小姑喊来,三个女人合力堵截珍妮。珍妮爬上芒果树,一手攥着小猫的腿,小猫无助地倒挂空中,头不断磕在树上。姑嫂几个软硬兼施,终于把珍妮骗下树来,夺走小猫。波给这段视频起的标题是:“珍妮小姐绑架小猫,情况万分危急!”结果,这段视频不出三天点击量就突破百万,虽然没破纪录,回报也相当可观了。

珍妮和玛丽在院子里称王称霸,不是招猫惹狗,就是追鸡撵鸭,幸好它们出笼的时间有限,否则猫狗家禽们终日不得安宁。珍妮和玛丽当然不知道自己是流量明星,也不知道自己是主人的摇钱树,它们的跋扈、暴躁、贪婪和无礼乃猴子的天性使然,而不是居功自傲的表现。譬如,出于猴子的自卫本能,珍妮和玛丽喜欢爬到人的头上蹲着。它们需要占领制高点,以洞察周围的危险。我在这里住了没几天,也习惯了被猴子踩在脚下。

作为灵长类,猴子本在基因上比狗更接近我们,奇怪的是,在善解人意方面,猴子远不及狗。譬如,当主人在院子当中的矮桌上吃饭时,那五条狗都安静地趴在一边,即便够得到桌上的食物,也绝不去碰。它们明白,那是主人的食物,不可以碰。珍妮和玛丽就不懂这个道理,一定会跳上饭桌争抢食物,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相比之下,狗实在是太文明太仁义了。

在这个院子的食物链上,珍妮的地位仅次于人,玛丽的地位仅次于珍妮。做这户人家的狗比较不幸,只配给两个猴子当牛做马,站起来是猴子的坐骑,卧下时也不得安宁,又成了猴子的沙发。更不幸的是,两个猴子还经常家暴它们。珍妮专咬狗的后腿和尾巴,或为了报复,或出于妒嫉,好歹总有那么点儿“理由”;玛丽对狗无端敌视,完全是一条小恶棍,脸上总挂着凶恶的表情,好像是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它动辄跳到狗的脸上撕咬狗的前额,似乎完全不知自己是很小的动物,整个身体都盖不住狗的一张脸。狗嚎着叫着拼命摆动脑袋,试图把它甩掉,它死死抱在狗的脸上,活像牛仔竞技中颠簸在牛背上的牛仔。狗若动真格的,猴子当然不是对手,但在它们脑子里似乎装着一道铁的禁咬令,最多把猴子扑倒按住,绝不会真咬。那五条狗对珍妮和玛丽的宽容和让我折服也让我惊奇。或许它们知道两个猴子的重要,不敢破坏主人的摇钱树?或许珍妮和玛丽太像顽皮的儿童,竟被它们划归为不可侵犯的人类?

观察猴子与狗的关系,我再一次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软实力有时候比硬实力更重要。

频道的评论区总是热闹非凡,有时比猴子本身还有看头。毫无疑问,这个由柬埔寨农民经营的耍猴频道给世界上成千上万的孤独寂寞者送去了欢乐,甚至成了他们的精神寄托,同时也让世界上成千上万的无所事事者养成了又一不良嗜好,像染了毒瘾一样越陷越深,无法自拔。珍妮有珍妮的粉,玛丽有玛丽的粉,两派不能相安无事,隔三岔五就要掀起骂战。珍妮的粉骂玛丽是丑八怪,玛丽的粉说珍妮活像卡西莫多(《巴黎圣母院》里的钟楼怪人),珍妮的粉谴责亚列偏心玛丽,玛丽的粉抱怨波独宠珍妮,如此等等。辩来骂去,一段视频有人可能点击N次,让亚列和波赚得盆满钵满。

虽然波的镜头并不曾喧宾夺主,可有的观众既不关注女一号也不关注女二号,似乎只是某个配角的粉。譬如,大花猫几天没上镜,它的粉就会质问:“怎么老看不见比安卡!”小黑狗几天没出现,它的粉就会叫唤:“托马斯呢?托马斯到哪去了?”亚列和波的小女儿七个月,长得像卡通宝宝,自然圈粉无数,若几天没在视频里露面,她的粉就会向亚列和波呼吁:“为什么不给我们看小桃细!我们要看小桃细!”

我在邦芥村住到第五周时接到航司通知,说在金边机场恢复了国际航班,建议我赶到那边搭乘。

两天后,我离开了柬埔寨。

在离开柬埔寨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不时到亚列和波的耍猴频道看一看。在视频中看见我曾住过的那个小院儿和我接触过的那些人和动物,觉得怪有意思。见过那个频道台前幕后的我,是一位特殊观众。

后来,我渐渐忘掉了那个频道,有一天忽然又想起它,竟然找不到了。没有任何解释,说消失就消失了。或许,亚列和波触犯了平台的某项规则,被封杀了?或许,珍妮和玛丽出了意外,亚列和波已经无猴可耍了?

朱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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