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讲讲河南那场"国家灾难"

2023-12-11 星期一


经常在网络上看到有人抱怨,如今的时代是如何世风日下,8、90年代的人又是如何的淳朴,现在的产品都是假冒伪劣,8、90年代的工业品可以传家。每次看到这些言论,我都为建国前40年,受无秩序之害而死亡的同胞感到痛心。


周末没什么好新闻,我就简单讲讲河南血灾这些事吧,那段荒谬的历史,要一直铭记在心。


2004年各省HIV感染者人数,河南是三大重灾区之一


(关于艾滋病,我已经写过几篇科普,大家在首页菜单可以看到,我坚持认为,目前对于艾滋病的文宣存在极大的问题,应及早恢复当年图文并茂带有恐吓性的风格)




PART I  血浆经济的狂欢


上世纪80年代,艾滋病逐渐在全世界范围内传播,1983年,我国一名血友病患者注射美国的血液制品"凝血八因子",感染了HIV病毒,他也是可考证的我国第一位艾滋病感染者。


1985年,我国禁止除人血蛋白以外所有血液制品进口,导致国内用血不足,推高血浆制品价格,部分制药公司开始施失有偿采血,基层政府也提出了"救死扶伤,献血光荣"、"想奔小康,赶紧卖血浆"的口号,在多方面因素作用下,催生了狂热的"血浆经济"。


当时的河南地区经济比较落后,偏远的农村地区,还在为温饱挣扎,不少农民为了50元的献血费,开始卖血,河南农村逐渐成为了廉价血浆采集地,当地政府也以此作为扶贫新道路,积极开办血站,部分政府官员还会血站剪彩。



"1992年6月2日,河南省卫生厅召开会议,主题是:迅速行动,加快卫生改革步伐,为促进我省经济越上新台阶做出积极贡献,进一步扩大开放,积极引进国外资金,技术,人才和管理经验。鼓励外资和港澳台资在我省兴办独资或合资医疗机构,努力扩大医务劳务输出,兴办外向型企业,如中成药、血液及及其制品等,把产品打到国外去;


1992年9月8日,省卫生厅和省红十字血液中心举行了首次承包经营合同签字仪式,省卫生厅副厅长徐某和血液中心负责人张某签字,这为开发我省血液制品,使红十字血液中心的技术、设备优势和潜能尽快转化为商品优势。在承包期内(1年),省血液中心将完成生产白蛋白1000公斤,球蛋白250公斤,产值2000万元,这将超过历年来最高水平的两倍多,会上,省卫生厅长刘全喜(记住这个名字)做了重要讲话;


省红十字会工作会议在郑州召开……会议强调着重办好几件好事……办好两个实体,即河南省红十字血液疗法专科医院和郑州亨利工贸公司;


开封医科所,在改革大潮中集科、工、贸于一体,勇敢地走向市场,年创产值从1986年的不足1万元增加到今年的1000万元,居全省医学科研机构之首……,经过六年尤其是近3年的努力,他们已先后建立起了'血液回输站','生物制品经销部','康达科技公司'等六个经济实体;


周口卫生防疫站自1990年以来,坚持以科技兴'防',以副补主,3年创办了3个实体,收到了良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1991年12月办起了中心血站,1992年12月与省生物制品所联合创办了'白蛋白生产线',积累资金达70万元"......


以上这几条是《河南卫生报》1991年-1993年文章的摘抄,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血浆经济"在河南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后来的艾滋病重灾区河南新蔡县,当时提出一个发展思路,"内靠公章,外靠血浆",内靠公章就是大肆贩卖采血资格证件,外靠血浆就不用说了。


1992年,河南省卫生厅和河南红会血液中心达成协议,将血液计划指标一次性拔高到原来的两倍,就这样,在政商倡导下,河南部分农民走向了"卖血致富"的发家道路,当时河南民间流行一个口号,"胳膊一伸,露出青筋,一伸一拳,五十大元",足见民间对卖血的热情(这样的疯狂景象不止发生在河南,当时广东的"血奴黑市"大家也可以自行了解一下)。


排队卖血的河南农民

一名多次卖血的河南农妇


PART II 单采血浆术、血站与献血员


1963年,时任卫生部北京生物制品研究所血液制剂室主任刘隽湘发现,对烧伤症患者输血浆急救比输血更好,因为省掉了配型这一步。1978年,他开始大力引进并推广国外的单采血浆术。


单采血浆术,就是将血液抽出后,分离成血浆与血球两部分,红血球回输到献血人体内,血浆用于制作生物制品。


其中,"红血球回输"这一步是导致河南血站艾滋病传播的重要原因。



上面讲过,血浆比纯血好用,所以血站只要血浆,不要血球,所以会用离心机将血浆血球分离,再把同血型的血球清洗回输献血人,这一步骤还要收5块钱,也就是说,献一次血实得45元。


这一步里违反规范的地方太多了,首先是同一批次里,只要有一个人感染HIV,回输以后,所有人都会感染HIV,其次,在当时没有什么秩序的情况下,很多采血员并没有相关资质,或者经过专业培训,采血站也比较简陋,存在针头重复使用、器械、离心机不消毒的问题,还有些采血员,极不负责任,直接给当前献血人回输上一批次献血人的红血球......其实输不输,真的无所谓,它们就图那5块钱。


除此以外,献血人为了多献血,日常在多个献血站之间频繁流动,也是传播HIV的重要原因。


就这样,HIV病毒在中原大地上"茁壮成长"。


(在发稿前,又查到一个数据,2004年,河南惠水血浆站员工,每月仅奖金就1000元......而那年全国农民人均年收入才2936元......)


PART III 一些人与另一些人


"血浆经济"造成的混乱,一开始并不是体现在HIV感染上,而是其它血疫。1993年8月6日《河南卫生报》披露:"省防疫站近期召集175个市、地疟疾防治专业技术人员,共同分析全省疫情。疫情报告,今年上半年全省报告疟疾301例,是去年同期69例的4.36倍,病例主要集中于焦作、新乡、安阳、开封、平顶山、漯河等近年来发病比较少的中北部地区,今年来发病比较多的信阳、周口、驻马店地区仍处于稳定和下降趋势(然而,这是撒谎,后面两年感染达到高峰)"


20天后河南省卫生厅发布《关于加强血站、单菜浆站传染病预防工作的通知》,但他们还不知道,1年以后,真正的灾难即将降临。


1994年9月,上海莱氏生物反馈安徽省阜阳地区一份血浆为"HIV+",但当地血站工作人员没文化,也没有责任心,不知道什么是HIV,也不去管,11月,同一个人的血浆的报告又出现"HIV+",随后卫生部才开始重视,到安徽省阜阳调查,并朔源到当地一个血站。


1994年,周口防疫站工作人员王女士首次发现献血人感染HIV,并立刻报告河南省政府,但河南省政府不予承认,后来王女士被调离岗位。但王淑平深感自己发现的问题之严重,自费成立了一个检测中心,对血样进行HIV检测,最终收集的400份血浆里,阳性率13%。1995年王淑平赴北京将疫情报告直接递交给卫生部,中央震惊。


1996年王女士被开除,丈夫工作受到干扰,夫妻被迫离婚。2001年王女士来到美国重组家庭,并在犹他州大学担任研究员,去年9月21日,登山途中猝死,殁年59岁。



1996年4月7日下午,河南省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退休产科医生高女士在会诊中,发现一名曾接受医院输血的女士出现疑似艾滋病病症,从此她开始自费到河南进行调查。高女士本身家庭富有,自己也是名医,在社会上很有影响,与当时河南主政的李先生和卫生部长吴女士也有接触,所以她对河南防治艾滋病工作的推动效应非常大,但与王女士一样,她也遇到当地政府打压,后来到了美国,开始fǎn gòng,但我们不能忘记她的功绩。不过,在当时那个基层混乱的年代,chóu hèn zhèng fǔ无可厚非,人的思想受经历影响,高女士出国后,中国在她的印象里就永远停在了腐败、混乱、贫穷这一页,大家对她后来的举动不必过于苛责。



另外还有桂希恩教授,他是发现河南艾滋村第一人,他在调查过程中也遭到当地政府排斥,不过因为他的权威背景,得到了副总理的支持,不必像以上两位一样流亡海外。2004年2月28日,因其在艾滋病教育、预防、关怀等方面的卓越成就,获得贝利马丁基金会年度奖项,6月11日,温先生登门看望。今年桂希恩已经83岁高龄,还投入新冠防疫工作,是一位非常值得敬佩的老人。



1995年河南紧急关停所有单采血浆站,但很多采血站为了回收成本,根本不理会,继续进行采血工作,一直到1996年河南才真正取缔有偿献血。


1996年,河南省卫生厅和gōng ān厅对血头、血霸进行严厉打击,1997年基本肃清地下血站。


zhōng yāng层面也开始重视河南艾滋病问题,1997年开始推行机器采集,终结人工采集暴利时代,1999年要求采血站从县医院独立,变更为卫生部门下属单位,2000年规定卫生部门规定生物制品公司只能从对口的血浆站调浆,2006你那,终于下定决心,出台《关于单采血浆站转制的工作方案》,将血浆站与政府脱钩,转到血液制品企业门下,切断基层政府与血浆利益相关。



1998年,时任河南shěng wěi shū jì lǐ zhǎng chūn被调离(后来未被问责,还进入了zhōng yāng zhèng zhì jú担任cháng wěi),李先生临危受命,开始对河南全省进行艾滋病普查(最终调查结果是2.5万人感染,我个人持保留态度),最终缓解了疫情。


但根据我查到的资料,李先生在上任之初,在基层遇到了极大的阻力,基层一直拒绝提交报告,并干扰上面调查,2003年卫生部下拨的5000份药物居然发不完。


2003年12月,时任卫生部长、fù zǒng lǐ吴女士忍无可忍,亲自到河南调查,接见了大量基层医生、艾滋病人了解情况。在最后一次总结会议上,吴女士警告河南官员,再不抓紧防治,就要"组织上处理",从此刻,河南的父母官们才肯开始扭扭捏捏为人民办点事。


吴女士握着艾滋病人的手


吴女士走后,河南立即抛出38个所谓艾滋病重点村,但也仅限于此,对于其他重灾区继续敷衍,还误导了zhōng yāng和全国,以为河南就38个村感染艾滋。


关于河南省政府的槽点太多了,哪怕很多资料已经删除,也能从百度上找到大量河南省政府的黑历史,我这个号还想要,所以就说这么多。


最后提一下葛兰素史克。当时葛兰素史克的拉米夫定是主要抗艾药物,效果好,副作用小,很受我国患者欢迎,但是因为专利问题,葛兰素史克一直不允许国内仿制,国内生产的拉米夫定也不允许在国内售卖,反而可以卖到印度、泰国。经过5年的艰苦谈判,葛兰素史克才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勉强答应赠送一年用量的拉米夫定。



但这能怪谁?只能怪自己弱,怪自己乱。


PART IV  有多少人感染?


根据河南省政府的数据,感染率万分之三,一共2.5万人感染,但这个数据,国内各界普遍不认可,根据多个来自实地的调查数据,实际感染人数在50万-100万之间。


1999年卫生部艾滋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颜江瑛、郑锡文发布某村调查结果:单献血人员感染率为9.1%,单采浆为25.9%,如果其他地区也是这个感染率......


这些患者为河南造成的财政损失也无可估量(也没得估量,因为什么数据都没有,河南财政数据只能查到2015年,而统计局关于河南财政的数据也很宽泛),所以河南地区后来广泛推广中医抗艾,因本人立场原因,就不对此评论了。



PART V  如何看待这场"国家灾难"


现任并没有回避这场灾难,2015年9月,她在联合国演讲,提到她2006年担任中国艾滋病义务宣传员后接触的第一位艾滋孤儿,高俊,现在他已经19岁了,这样的表态值得鼓励。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呢?首先,我们应该问一个问题,是艾滋病导致了社会问题,还是社会问题导致了艾滋病危害?思考这个问题有助于抓住我们应该关注的重点。


如果在1994年,王淑平chuī shào时,当地政府就予以重视,事态远远不会发展成后来那样,但事实上,经过多轮chuī shào,当地政府还是瞒上欺下、打压chuī shào rén、干扰卫生人员工作,直到事关自己的乌纱帽,才予以重视。


这次新冠疫情中出现的一些闹剧,也警醒我们,基层政府责任之重大,没有务实的治理态度、科学的治理方法,人民深受其害。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网络的发展,让基层治理不规范之处得以暴露在阳光之下,至少现在的我们,真正可以行使监督的权力。


我国卫生制度经历艾滋、SARS和这次新冠几轮挑战,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当年的教训都有落实,如果能提高卫生官员和卫生技术人员的地位,那就再好不过了。


最后,大家别忘了,在每次公共事件背后,那些点燃自己、照亮黑暗的"柴薪",但也别每次都来这一套剧本,靠感动、少数人的牺牲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资料来源:


李可《河南艾滋病5年调查报告》、《农村艾滋病高发地区社会疾病经济负担分析》、《中国艾滋病问题解析》、《中国艾滋病防治的政策分析》、《中国艾滋病防治联合评估报告2004》、统计局报告、还有《中华流行病学》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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