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益茶与经销商能共进退。 （视觉中国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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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颉号”爆雷问题出在空单开得太多，但市场上没什么现货。
大益集团灵魂人物吴远之去世后，市场信心崩溃。
纵使多款新茶已跌破出厂价，大益集团专营店也不许低于市场价售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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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来店里基本没什么生意。”广州芳村茶叶市场的一家大益茶专营店内，店员一边沏茶一边指着摆放满墙的茶饼苦笑着说，2022年的新茶基本全部跌破了发行价。
这显然不是以往的芳村——业务员骑着电动车穿梭于不同店铺询价、送货，茶老板们相互串门品茶聊天。现在整个市场安静了下来，“他们说这种（低迷的）行情可能到年底都不一定有起色。”
大益茶是云南大益茶业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大益集团）生产的普洱茶产品。大益集团前身为始创于1940年的勐海茶厂，目前在中国设有两千余家授权专营店，是普洱茶界公认的龙头企业。
过去几年间，以大益茶为代表的普洱茶价格飙升。每年发售的新茶很快可以上涨数倍甚至数十倍，老茶价格亦被提振。2021年4月，一款名为“班章六星孔雀青饼”的大益茶涨至6500万元/件，堪称天价。
但市场盛极而衰。
据普洱茶交易平台找找茶数据，2022年8月16日，找找茶大盘指数较2021年下降9.5%。2019年、2020年、2021年3个年份板块指数分别在2022年内下降29.8%、45.9%、42.2%。找找茶收录了一千余款普洱茶价格信息。
多位茶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手中的“明星茶”较2021年价值高位已跌去七八成。
如同证券市场，普洱茶也有发行方、投资者、经纪人、行情报价系统以及交易平台，由此得名“金融茶”。“金融茶”缘何骤然遇冷？
太多的空单
据上述店员回忆，普洱茶此轮行情下跌始于2021年大益茶产品“仓颉号”爆雷。
据大益茶官方微信公众号，2021年5月21日，大益集团在北京大益中心“隆重推介了重磅新品‘仓颉号’”，介绍其为“甄选布朗山名寨顶级古树茶为原料研配特制而成的精品”，但未公布正式发售时间。
当时，找找茶等普洱茶交易平台上已开出每件11万—12万元的估价，芳村茶叶市场围绕这一价格的“期货交易”拉开帷幕。
所谓普洱茶期货，即卖方可以在没货的情况下，与买方约定交易价格和兑付时间，签订合约后，便算卖家开出的一个“空单”。等到了约定交货时间，不论市场价格如何变化，买卖双方都要以约定的价格成交。
6月23日，大益集团公布“仓颉号”将有两种发售形式：6月26日在大益茶官方线上销售平台“益友会App”上以单饼礼盒的形式（357克/饼）限量发售2万套，益友会尊享会员（需交年费2500元）每人限购1套，发售价格11760元/套。申购均需提前预约，成功者需在4小时内完成支付。
另一种为面向大益茶经销商的传统配货渠道，以单提（7饼/提）发售。6月25日，多个普洱茶资讯平台公布“仓颉号”经销商配货价为7万元/提，预测配货量约为六千提。但大益集团一直没有公布配货量和交货时间。
次日，“仓颉号”饼茶线上发售首日，其在找找茶上的价格已涨至13.9万元/提。
上述店员说，问题就出在空单开得太多，但市场上没什么现货。“（普洱茶）价格从那时跌下来后就没有回去了。”
至于市场上为什么没有现货，大家都是猜测。大益集团究竟向经销商配了多少货，以什么样的价格配货，经销商囤了多少货，这些信息一直都不透明。
老茶商蒋仕在芳村茶叶市场从业近二十年，他也是大益老茶的收藏爱好者。他平生唯一一次期货交易做的便是“仓颉号”，偏这一次就栽了跟头。
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他以12万/提左右的价格入手“仓颉号”期货，到了交货日，卖家交不出货，市场行情已飙至约19万元/提，双方最终以16万元/提的价格对单。对单即为不交货，以打折了的市场价结束交易。
蒋仕还算幸运，没有开空单给下家，当时市场上很多都是连锁交易。
“仓颉号”爆雷是市场过热的一个标志。
“我做茶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金融茶’完全脱离现实，溢价太恐怖了。”程实2006年在芳村茶叶市场开店，主营普洱茶批发，也少量投资普洱茶。
他指的是大益茶2017年发售的明星产品“轩辕号”，最开始面向经销商配货发行约2800件，配货价3万元/件（357克/片，7片/提，6提/件）。到了2021年3月，找找茶上的“轩辕号”价格涨至最高点，达192万/件。
程实说，高价金融茶的制作并没有太高的技术门槛，他也制作普洱茶产品。金融茶需要大规模量产，不会用产量有限的优质古树做原料，其拼配技术也可以降低成本。
“大益茶炒的就是品牌，炒家大多不会喝‘金融茶’。”程实表示，茶叶今天喝和明天喝没有什么变化，但今天的价格和明天的价格可能差了几倍。
芳村的大益专营店仍摆放着“仓颉号”，店员说没有现货只为陈列。 （南方周末记者 施璇 / 图）
坐庄的人
“今年亏了的人不一定认为自己是输家。”程实解释，一方面普洱茶越陈越香，可以作为长期投资标的。另一方面，随时间流逝，保存下来的优质老茶越来越稀缺，投资收藏价值自然水涨船高。
在本轮暴跌行情之前，普洱茶经历过两轮崩盘。
程实回忆，2006年前后珠三角地区掀起普洱茶收藏热，各类普洱茶品牌都是炒作标的，市场异常活跃，“有时开车在整个芳村市场兜两圈都找不到一个停车位”。2007年普洱茶价格大幅下跌，很多人抛货离场，店铺关门。
2013年左右，古树茶成为了新的炒作对象。在云南勐海县老班章村，茶叶价格攀到有史以来的最高点。2014年下半年，普洱茶市场再次进入了长达一年多的低迷期。
“普洱茶永远都是资本的玩物，永远要臣服于资本。”2008年入行的芳村茶商涂涂语调激昂地说，他是坚定的大益茶投资者。
涂涂的店面不算大，除了一张茶台和几把椅子，柜子和地面上都堆放着成箱的茶，三个成年人同时站起就稍显局促。
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最开始，卖茶叶并不是个容易生意。他的茶店起初售卖着包括大益、下关沱茶等多个品牌的茶叶，当时一件大益茶卖一千多块，从中只能赚5元。
2009年，大益集团打造授权专营店体系，要求经销商必须缴纳保证金，还要统一店铺的硬件设施建设，大益茶有了专门的销售渠道。
涂涂说，那时芳村市场拿不到大益茶的货，就出现了倒卖大益茶的中介，想方设法将外面大益专营店的货买回芳村流通。其间经过几次倒手，大益茶的价格水涨船高。而下关沱茶等茶叶依旧集中在芳村售卖，没有任何价格波动。涂涂和许多店家便抛售掉这些品牌的茶叶，专门倒卖大益茶。
“那个时候市场还比较理性，一件茶一个月才涨200块左右。”涂涂说，当时他还没有投资赚钱的想法，只是为了维持库存多囤一些货，“有了库存遇到涨价就赚钱”。
转折发生在2015年。涂涂在当年股灾中亏掉了大半身家，恰逢大益茶“跌到没人要”，于是决定用心投资普洱茶。
他盯上了当年一款大益茶“紫大益”。这款茶是大益茶的经典复刻系列，群众基础广泛。出厂价5940元/件，但那时市场上4000元/件就有货。
涂涂连续三天花掉近一百万元在市面上收来150多件货，到了第10天，这款茶突然涨到8000元/件。涂涂没有卖出，而是以7000元/件的报价又收了100多件。此后紫大益上涨至9000元/件，因为有100件对方没能交货，涂涂光凭借对单就赚了二十多万。
后来，涂涂又凭借大量库存将这款茶拉升至6万元/件左右，在价格两三万元/件时卖掉了存货，补上了股票亏空，“等于做了个小庄”。
经此一役，投资大益茶成为涂涂的工作重心。他还专门建立了微信公众号“涂涂说茶”，用来分享自己对大益行情的分析。
2015年，涂涂用在普洱茶市场上挣来的钱买了房子，但他没有在房地产市场火热的时候继续投资，“钢筋水泥经不住岁月，经得住岁月的才有投资价值”。
这一轮市场暴跌，涂涂也损失了数千万，但他透露，最近一个月，他开始重新建仓。
与经销商同进退
2021年12月10日，大益集团发布公告，集团董事长、总裁吴远之在加拿大旅居期间因突发脑溢血，经抢救无效去世，享年55岁。
“如果他没走，我本来预计年后会有一波小行情的。”涂涂说，吴远之去世后，市场信心崩溃，也是这轮茶价低迷的一个原因。
在找找茶、东和茶叶等茶叶交易平台上，虽然也有收录下关沱茶、雨林古茶坊、陈升号、金大福等知名普洱茶品牌，但只有大益茶的产品持续有交易量，价格有波动。
“一个是历史悠久，第二是受众基础。”勐海陈氏普洱总经理陈兵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大益集团成立至今已有八十余年历史，早年间的“88青”“大白菜”等产品质量够硬，深受爱茶人士认可，早已成为天价收藏品。
陈兵从事普洱茶行业已近二十年，在大益集团所在地勐海有自己的茶山和茶厂，主营高端古树普洱茶。“第三个原因则在于大益集团前董事长吴远之。”他说。
吴远之是大益集团的灵魂人物，曾被誉为“云南茶王”。2004年，云南勐海茶厂因经营不善进行民营化改制，这位38岁的海南人将其收入囊中。
吴远之做金融出身。据媒体报道，吴远之1988年毕业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的是飞机设计专业。后来又获得加拿大渥太华大学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先后在华尔街、海南证券行业、上市公司工作过。
在他的操盘下，大益茶的金融属性日益增强。
2007年，吴远之成立了大益集团，斥资5000万竞得2008年央视黄金时段的品牌广告投放权。当年的《广告人》杂志写道，“大益集团是国内第一家参与招标的茶企业，无疑开启了国内茶叶品牌传播和塑造的一个新阶段。”
2009年，大益茶开始打造授权专营店体系，把控销售渠道，限量配货。
一位东莞资深普洱茶从业者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那时想加盟某一品牌的茶商，只需要从厂家拿货，就能在门面上挂上厂家的牌子。拿货挂牌法在行情好时可能没什么，但市场大跌后，很多茶企的经销商为自保，大量抛售产品，引发挤兑危机，造成茶企资金链断裂。而大益与经销商却能共进退。
2016年，大益茶线上商城益友会成立，设立了不同的付费会员特权。每次新茶发布，只有符合要求的会员才可以申购抽签。
比如2020年发售的“群峰之上”，大益集团只面向益友会App的三种会员——大益球迷总会全明星会员、大益球迷总会MVP会员和尊享会员——限量发售该产品。这三种会员的加入门槛分别为：年度消费累计达2800元，年度消费累计达3万元，以及充值2500元年费。
2017年，吴远之公开表示“要将大益普洱茶打造成为中国的奢侈品”，随即推出“轩辕号”。据茶叶交易平台东和茶叶网的介绍，号级茶一般指的是50年代中后期之前，私人商号出品的普洱茶，经常出现在拍卖会上。
发布四年后，“轩辕号”的市场行情价最高翻了27.4倍。而之后的“仓颉号”却成为本轮普洱茶价格暴跌的导火索。
吴远之将大益茶的价格和市场地位都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也有很多人诟病他纵容炒作，甚至迎合市场。
“他（吴远之）是以金融思维来卖茶的。”程实举例，如果某一年市场行情特别好，过去的同一款茶会溢价多倍发行，但成本其实没有什么变化。
如“7542”是大益集团每年都会发布的经典产品。从2019年到2021年，这款茶的出厂价逐年走高，分别是4500元/件，9000元/件和15000元/件。其中，2020年发行的“7542”市场价最高，一度涨至15.3万元/件，但它只是在包装上明显有别于往年的“7542”。
出厂价居高不下，大益茶的经销商压力重重。蒋仕说，一个产品出来，获得利润由高到低的排序应是零售商、经销商、厂家。厂家一般薄利多销，但大益茶完全反过来。
上述大益专营店店员同样抱怨称，大益集团规矩繁多，纵使多款新茶已跌破出厂价，专营店也不许低于市场价售卖，以免拉低大益集团的平均市场交易价，“出厂价不能再贵了，不然真的拿不起货了”。
是交易平台也是厂商
多位受访者均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大益茶风向主要看芳村。芳村至少有一半的店铺都直接参与“金融茶”的买卖，剩下的也多是间接参与。
广州芳村茶叶市场是中国最大的茶叶专业批发市场。2021年10月，深圳茶博会主办方曾发布芳村茶叶地图。据其统计，芳村茶叶市场辖区内有南方茶叶市场、广东芳村茶叶城、启秀茶城等二十多个茶叶专业市场，占地面积22万平方米，市场经营主体2859家，普洱交易量占全国80%。
随着规模越来越大，像找找茶、东和茶叶网这样的普洱茶交易平台在芳村不断涌出，提供普洱茶价格信息、交易行情、促成交易。
“不要觉得只有那些是交易平台。”涂涂指点着对面的店铺说，“那一家是平台，我们也是平台，基本上在这里开店的每一家都是交易平台。”
陈兵亦表示，如果没有芳村，“金融茶”可能成不了。芳村是交易实时主要发生地，它的信息流通远比线上快得多。“那个地方真的太小了，一有风吹草动大家都知道。”
据受访者透露，像东和茶叶网这样的交易平台也参与“金融茶”。
企查查信息显示，东和茶叶网主体公司广东东和茶叶有限责任公司的实控人是陈兴云。他同时握有勐海雨林古茶坊茶叶有限责任公司（下简称雨林古茶坊）0.9091%的股份。
根据官网信息，雨林古茶坊成立于2013年，是一家专注生产古树茶的企业。现在在东和茶叶网上仍有雨林古茶坊的多款产品信息。
林心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自己曾玩过雨林古树坊的一个高端产品，厂家要求锁仓一年才能交货，但行情跌跌不休，最后崩盘。
她认为，崩盘或许是因为经销商太自私了，急于脱手变现，不管其他人死活。“不像大益，有人愿意护盘。很多客人赚得比我们商家多。”
“我的朋友很多就是我的客人。”林心来芳村开店已经17年，她感慨，自己把青春献给了芳村。
（应受访者要求，蒋仕、程实、涂涂、林心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