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禁忌中游荡:我与职业绳缚师 CK 聊了聊

2022-02-10 星期四

黑暗里的力量

“我从小学就开始玩捆人了。”
面前的人慢条斯理地说道。黑框眼镜,说话有条不紊的,典型的北方口音,窗外施工的噪音甚至压过了他的声音。
“这个事情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它不可缺少。”
CK,80 后职业绳缚师,杭州著名多元亚文化社群「黑物社」的主理人。常在江浙沪包邮地区游走,玩绳的大多都听过他的名字或参加过他举办的派对。社交媒体账号被禁对他来说是常事,于是他的派对几乎都开在地下酒吧里,仅靠微信社群和推特传播。
黑物社 kinked 派对基本每月都会举办一次,其他活动相对随机,但差不多每周末都有。除了周末,周中 CK 也不闲着:每周二三四雷打不动地在他的绳室举办开放交流活动。因为周末活动人较多,不适合参与学习和体验,所以周中的交流活动是为了让更多的新人接触绳缚。目前,黑物社社群成员主要以 90 后和 95 后为主,CK 说这些人属于受过良好教育,有相对稳定工作,又比较爱玩的年轻人。基于隐私保护,社团成员之间并不会过多打探个人信息,但也不会对个人情况讳莫如深。“在社群内并没有戴着面具社交的说法,大家都是非常真实的。”
虽说社团内还是元老居多并且会定期施行 “清理”,但黑物社并不会刻意区分所谓 “圈内人” 和 “圈外人”。 
“我们是开放流动的社群,致力于消除隔阂和去污名化。只要你对小众文化感兴趣,愿意以平等包容的心态加入我们,都会受到热烈欢迎的。我们唯一的筛选机制或者说门槛,就是要先来线下参与 kinked 派对或者其他公开活动,做一些面对面的沟通了解。”
在杭州城郊居民区里绕过九九八十一道弯之后,我终于找到了 CK 的绳室。房间的隔音做得很好,踩着厚厚的泡沫地毯,心好像放下了一点。绳室里有七个学员,正央求着 CK 教他们如何打个最结实的结。 

摄影:XW

“上次不是教过你了吗?” CK 一边埋怨几位常驻学员一边又耐心地上手教了起来。
当真实地坐在一群学员中间和 CK 学习讨论绳缚技巧时,我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小时候上劳技课时跟不上进度的同学。于是我放弃学习绳缚技巧,决定体验被缚。
CK 毫不犹豫地把我 “对折” 起来。“柔韧性不错啊!你算很软的了。” 他听起来好像很高兴,紧接着将我的手臂和双腿朝着东西南北都 “折” 了一遍,总算是打消了我小学体测时坐位体前屈的阴影。
“你想要绑成什么样?” CK 问我。
“绑个漂亮点的吧,我可以拍照。” 

摄影:XW

作为一个默默研究绳缚文化已久的旁观者,第一次被绑心中还是犯怵。以前的我总是很抗拒体验,因为从事媒体的关系,我总是害怕提出自己的想法,尽可能 “中立” 地活在这个操蛋的世界,但内心深处却一直渴望亲眼见证这种残酷的美感在我身上降临。
绳室里的空调风很凉,CK 温热的手近乎蛮狠地将我的双腿捆在一起。他像变了一个人,脱去了礼貌的面具,释放出他有攻击性的一面,仿佛绳子是他的火柴,而他随时都可以烧起一把火吞噬一切。我闭上眼睛,他紧贴着我的身体,好似要感应我的所思所想。粗糙的麻绳抚过裙摆下的腿,像是触电了一般,我的双腿开始毫无征兆的颤抖。 
绳子越缚越紧,双腿已经无法活动,虽说已经闭上双眼,但眼前的黑好像又加深了一度。我的双手也被拉到背后捆住,呼吸声越发沉重,新鲜感很快褪去,变成无望,羞耻,恐惧。CK 轻轻推了我一下,我便立刻躺倒在地板上,毫无还手之力。
周围很寂静,好像刚刚和我坐在一起的学员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束缚我的怪力。这样的沉默持续了 3 秒,于是我开始挣扎了,想要靠着自己的力量坐起来,可绳子的束缚让我无力还击,于是我决定就躺在地上,感受每一个被压迫的器官的呼救。奇怪的是,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瓦解了。我好像放下了一些执念,一些恐惧,决定接受世间所有的绝望。这样想着,身体便放松下来。绳子的能量化作一道道对称的红色印记留在身上。 
末了,CK说:“第一次的话,你感觉还不错。” 


渲染情/色的绳缚师

和众多传奇人物一样,在一成不变的互联网大厂(别问,问就是阿里)呆了三年后,CK 毅然决定辞职,开启他的自由职业:卖情趣玩具,抽空和朋友讨论绳缚。那时候没有闪送,CK 就骑着自己的小摩托在杭城自己送产品。一来二去,就和这些买家成为了朋友,而其中恰好有一些也对绳缚感兴趣的人。
绳缚社群最早是在 QQ 上,可那时候的社群十分隐晦,大家也都戴着厚厚的面具,没有人知道对方是谁。CK 不喜欢这样的虚拟圈子,于是在 18 年和几个朋友一起建立了黑物社,最开始买产品的顾客就成了第一批黑物社的成员。 

摄影:XW

和很多绳缚爱好者不同的是,CK 说不清楚是什么触动了他对绳缚的热爱,他管这叫 “天生热爱”。 
“小学的时候就只能抓同学玩,把他摁住,那时候就会觉得非常开心。”
CK 回忆起小时候看古装剧中犯人被五花大绑的情景会觉得莫名兴奋,于是之后就开始上网学习。后来有了黑物社,他发现很多 50 岁多的学员就很喜欢模仿古代刑法的场景(来绑人),可 80-90 后就不喜欢这样的风格。
绳缚(shibari 縛り)源自日本,字面上的意思是 “捆绑” 或 “约束”。在古代原先是用来捆绑犯人,后来演变至今拥有了更多元的表现形式和使用场景。
“大多国人接触捆绑文化是从粗制滥造的日本 AV 里,但这不是绳缚的全部。中国的绳缚文化更讲究实用,而日本的绳缚文化会被赋予更多文化意义,例如宗教和艺术”,CK说。
CK 认为每一个玩绳的人都有不同的诉求和风格,绑出来的东西也不一样,而他自己会讲究实用性,对称性,以及压迫性。他称自己是 “渲染情/色的绳缚师”,也是 “回归身体的实践者”。
“大多数找我(捆绑)的,他可能并不是希望从中获得一种安静平和的状态,而是希望得到那种被压迫、被侵略的感觉。但是很多人不会明确地说出来,需要通过多年的经验和全神贯注的观察,去感知对方,去把他这些需求挖掘出来。大家喜欢什么都可以借鉴,但是最终还是希望走出一条自己玩的路。”
但对于一些 “不守规矩” 的绳缚玩家,CK 十分严格。“价值观不符合的一般进不来,如果是死直男想来撩妹的,在这里是混不下去的。”
在 CK 看来,绳缚过程中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互相尊重的共识,参与者必须是自愿的,这也是性暴力和虐恋关系的根本区别所在。“缚师看似是在侵略被缚者,但其实方向盘是掌握在被缚者手中的。” 
游历江湖数年,CK 经常被五湖四海的朋友探访。鼠道难,26岁,绳缚初学者,一名计算机系研究生,千里迢迢从合肥跑到杭州拜访 CK。他四处游走拜访了很多绳缚师,有的人是基于舞者互动理论,有的是纯绳艺流派,有的是心理方法论,可他认为 CK 的绳缚让他探索到了更多深层的力量。
“没有哪一方面能表现出绳子的全部,绳缚的艺术性是基于它下面朴素的情感。而从微观的角度上看,绳缚在很多时候可以理解为一种沟通的工具,它带来的改变是提供了一个新的沟通渠道。无论作为被缚或者是施缚者,在绳子开始缠绕的一刻都可以平静下来,去向自己的内心深处探索。” 鼠道难感慨道。

绳师CK | 摄影:Edward


绳缚和性可以分开吗?

成立三周年以来,黑物社的派对将绳缚的方方面面融合在一起,情景歌舞剧、互动行为秀、话剧都有涉及,关键词包括但不限于绳缚、恋物、皮具、装置和行为艺术等等。不管有无经验,是缚手还是被缚者,只要有兴趣都可以参加。近期,黑物社在 1.14 的非凡三周年派对上排演的实验话剧“爱死亡机器人”获得一众好评。谈到策划活动主题,CK 说社群内有很多隐藏大佬。

实验话剧“爱死亡机器人” | 摄影:白寺

“活动主题是大家讨论决定的。每次做活动之前我都会在社群里发问 ‘下个月我们玩什么’,然后根据大家讨论的结果确定主题。主题一旦定下,接着就根据主题征集节目创意,准备剧本的同时征求参演的志愿者。这次的实验话剧 ‘爱死机’ 是为下期赛博朋克主题活动准备的,最初创意来自社群内一位做编导的朋友,他一直致力于 BDSM 的艺术化表达。”
虽然派对表演秀经常因为其极高的艺术欣赏性而受到参与者的好评,但在做在这些表演时,绳缚通常只是一种表达艺术主题的工具。CK 始终认为真正的绳缚不应该与其最早的发展根源,也就是 “性” 本身分离开来。
近些年来,与 BDSM 相关的桃色新闻频频荣升热搜,SM 和绳缚被污名化后,大众对于少数圈层的恶意上升了。在讨论性别权力关系时,多数人认为绳缚过程中的被缚属于放弃权利的状态,又因缚手需要强大的体力加持所以多为男性,从而激进女权主义者认为,男性成为了施虐者的代名词,SM 属于政治不正确。
因为 BDSM 文化在主流视野里这些 “不算好的名声”,也因为绳缚本身所具有的观赏性和延展性,越来越多的绳缚师都选择将绳缚和性割裂开来,将绳缚视为纯艺术。Instagram 上小有名气的日本绳缚师 Hajime kinoko 称自己为 “艺术家”,并在个人简介中说自己认为绳缚只能是艺术。“I do shibari as only art.” 

图源:Instagram

但 CK 认为绳缚和性很难分开。
“不是不可能,是很难。绳缚本来它就是很多元化的,所以让它保持它的本来面貌就好了,为什么要去阉割它、粉饰它,甚至是让它进步呢?我觉得这些事情没有必要,除非你真的想把绳缚推广到所有人都能接受,但这个事情本来就很难,怎么可能让所有人都接受?我们可以适度地去改进它,但不能让它变成另一种样子。所以我从来不不去割裂它和情色的关系,我只是说它既可以这样也可以这样,而不是一定要这样”,CK 说。他曾经也见证过合作对象将绳缚看似一场瑜伽,在过程中倒头就睡的。
撰写第一本英文绳缚文化书籍的作者及性学家 Midori 也跟我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她认为了解绳缚的历史渊源是很有必要的。“那些想要摆脱绳缚 ‘变态’ 的性文化的声称艺术家的人,仿佛是想以此来提高自己的社会层级。虽然绳缚文化可以不包含性,但是它必定是围绕快感的,” Midori 说。 

图源:Amazon

在我看来,绳缚的艺术化并非是一件坏事。我们不应该去定义绳缚应该是怎么样玩的,就像不希望大众对于亚文化圈层产生更多误解一样。在体验绳缚的过程中,我发现绳缚的能量是不可估量的。对于我来说,片刻的黑暗所产生的不仅仅是性愉悦,还有拥抱恐惧的勇气。揪着性不放,也使得绳缚的意义狭隘了。而在 BDSM 中,控制与支配的关系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更多的则是互相成就。如果施虐者无法取悦受虐者,那施虐者的权力也丧失了,所以被缚者并非臣服于绳师,而是臣服于了自己的欲望中。
就像 CK 说的,“很多人的欲望释放需要一个外力或者借口,而我和我的绳子经常扮演这个角色”。 

图源:BlackMirror

至于一些人所认为的绳缚中存在的性别权力不平等问题,CK 说单纯绑人或被绑的人是非常少的,大多数人的角色都是流动的。而通常在表演中出现的被绑女性形象较多也和体力和艺术表现力有关,但并不代表男性在被缚者群体中很少。但他认为社会对于 “阳刚男性” 形象的推崇,也使得很多男性不愿意向公众展示自己柔弱的一面。
“我们的传统社会规则告诉男性 ‘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很多男性不愿意在公众面前展示自己被缚时柔弱的形象,但在私底下练习的时候,被缚者男性比例非常高。”

图源:y studio

说到大众对于绳缚圈的误解,CK 表示这个圈层还是太亚了,没有太多人愿意理解他们。但他很开心地发现越来越多的 90、00 后开始愿意体验和了解绳缚文化了。
“随着年轻人受教育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的包容性还是越来越好的。我在零几年刚刚入圈的时候,大家对自己的身份都是讳莫如深的,但是下一代 90 后就愿意出来见人了,现在 00 后甚至可以在朋友圈发自己被捆绑的照片,不屏蔽家人。”
“我希望有一天所有的少数圈层都能被尊重。”

*封面摄影师:池中磊,本文所使用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编辑:Rice
//设计:板砖兮
//排版:sojulee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