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多真心爱我,十万?百万?一千万?(牛郎篇·上) – BIE 别的

2021-04-08 星期四

编者按Chiyo 是一名在日留学生,今年24岁。这是她来日本的第三年。白天她就像其他普通的留学生一样读书、上课,而到了夜晚,Chiyo 就会徜徉于日本红灯区的街道与店铺中。她从一年前开始在微博上记录自己在日本红灯区的经历,并将这个系列取名为“在日女子红/灯/区漫游指南”。想看女性向风/俗一览与价格系统简介请看 第一篇,性感马杀鸡篇  / ,SM 体验篇 看这里,此为第四篇(牛郎篇)。因为篇幅过长,牛郎篇将分为上/中/下三篇,敬请期待。

红灯区的 “水” 与 “风”

说到日本的红灯区,很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位于东京新宿的歌舞伎町。这里就宛如现代的吉原。
无数光影缭乱、灯红酒绿的故事,都将背景设置在了歌舞伎町。像是《娘王》、《夜王》,最近的日剧《致命之吻》,以及人气企划《催眠麦克风》中的角色伊弉冉一二三的职业也是新宿歌舞伎町的牛郎。

山崎贤人主演的电视剧《トドメの接吻(译名:致命之吻)》,山崎贤人在剧中饰演“渣男”头牌牛郎堂岛旺太郎

人们所幻想的那个 “夜晚的世界” 中,游走的是花花蝴蝶一般的晚礼服俊男美女,大富豪在这里随随便便一掷千金,似乎整条街道上洒的都是钞票与香槟塔的酒沫,也飘出了些许危险的桃色气味。

然而真实存在着的歌舞伎町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通常,我们所说的日本的红灯区产业其实可以分为两部分,在这个世界里简称为 “水” 与 “风”。

“风” 既是指风俗,比如之前介绍过的女性向性感按摩,以及其他数量更庞大、占据了这一产业主体的男性向风俗业。

“水” 则是指 “水商贩”,直接翻译成中文就是“卖水的”。这一部分也就是并不直接提供性服务,而是通过陪客人喝酒聊天,在此过程中将高于市场价格数倍甚至数十倍的酒水卖出去的产业。面向男性的有低级的スナック和 Girl's Bar(可以和女孩子聊天的酒吧),高级的キャバクラ(类似于夜总会),而面对女性的则是ホストクラブ,也就是牛郎店。

即使 “风” 和 “水” 同为广义上的风俗业,两者之间也存在着微妙的鄙视链——“水”普遍鄙视着 “风”。当然,这也不是全无道理。一方面是因为收入上的巨大差异,另一方面是与被轻视为“能脱就能赚钱”的风俗业相比,水商贩则更讲究游戏规则与技巧,其中的出类拔萃者比起其他风俗从业者也更能为大众所知,就好像是红灯区的明星。

人气牛郎和陪酒女大多有用于宣传自己的推特账户,日常上传精修照片对粉丝营业,还有一些会成为时尚杂志的模特,也会偶尔出现在深夜档的电视节目里。当然,这也和演艺界一样,藉藉无名者和大明星之间隔着比山和海还大的落差。尽管没有准确统计,按照某位水商贩的介绍业者估计,全日本光是现在在籍的キャバクラ的从业者就多达数十万人。

因为不涉及直接的肉体关系,他们的存在似乎也更容易得到大众的接受,在动画漫画电视剧里身为陪酒女或者牛郎的角色已经屡见不鲜了,而其他风俗业者的存在却更加隐形。

百万谎言,千万真心

水商贩和我之前写到过的风俗业不同,不管是性感按摩还是 SM 体验,人们花钱就能得到某种服务,一定意义上还算是等价交易。而客人为水商贩花钱,客观上得到的只有价格完全不匹配的酒水。那些将原本廉价又难喝的饮料哄抬到几万、几十万、几百万的,正是水商贩业者们的言语,与他们伪装出来的 “爱”。价值百万的谎言。价值千万的虚幻的爱。

没有明码标价,不许诺任何 “等价交换”,不许诺身体也不许诺爱,仅是互相交换着或虚或实的言辞,建立在这之上的游戏 —— 这就是名为水商的娱乐方式。

乍一看完全不值当,花费几十万元仅得到数分钟喧嚣的香槟 call,想想连氪金手游得到的角色都可以每天戳戳,陪人聊天,相比之下简直就是“粪作”。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毫无价值吗?

但我总觉得,在这什么都得不到的局面中,反而又有一些纯粹。这是将金钱、谎言和真心,洗练为数分钟你来我往的对弈的游戏。无论是客人也好,牛郎也好,从进入歌舞伎町的时候开始,就算是真话也全都当作假话。

——我想,正是在这种前提下,纯洁性才得以凸显出来。

已知:说谎是不对的。但抱着“我就是在说谎”的态度去说谎,并且事先通知了所有人:接下来说的全部都是谎言,那么这样的谎言还可以完全作为谎言看待吗?这还是 “错误” 的谎言吗?我不知道。说到底,为什么说谎就是不对,就是不纯洁了呢?

就算不在红灯区,人们也会在世界上的到处说谎。只要有必要,人就会对亲人说谎,对朋友说谎,对爱人说谎。无论是品德高尚的人,还是道德低下的人,当他们说出一句话时,吐出谎言和真话的概率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不是在红灯区,无论这句话由谁说出,“我爱你” 三个字的真实性都存在着两种可能:1. 是真话,2. 是假话。无论哪边都是 50% 的几率。差别只在于当在红灯区说出这句话时,人们会知道谎言是谎言而已。

如果认为说谎是不纯洁的行为,那我觉得,在歌舞伎町以外的地方随随便便对人说谎的人,比起在歌舞伎町说谎的人,他们要更不纯洁一些。

如果一个人,事先告诉了所有人我是骗子,那还有人可以指责他是个骗子吗?

——如果早已告知了你我的谎言是谎言,你还能从中看出我的真心吗?

截图出自歌曲 “パーティーを止めないで”,演唱者ヒプノシスマイク -D.R.B- (伊弉冉一二三)

这次的标题 “你有多真心爱我,十万,百万,还是一千万” 是我很喜欢的歌的歌词。开头提到的《催眠麦克风》里的牛郎角色如此唱道:你有多真心的在爱我,十万还是百万。

人的真心,人心的价格,一颗心的重量。在别的地方或许难以估计,但是在歌舞伎町可以如此回答:你的真心就和你买下或是卖出东西一样重,和你的谎言一样重。

欢迎来到全日本最堕落也最纯情,一晚产出的谎言数量与真心的数量都位居第一的红灯区:新宿歌舞伎町。

成为客人的流程

在详细介绍去过的几家店之前,先简单讲讲牛郎店的消费机制。从流程上可以分为 “初回” 和 “指名后”。
正式成为某家店某位牛郎的公主(客人)的流程大体包括:
首先,通过ホスホス之类的专门网站进行网上调查、朋友介绍,或者街头被搭讪(但是不推荐这种方式,有一定的诈骗风险)找到感兴趣的牛郎店或者想见的牛郎。
日本最大的牛郎店情报网站ホスホス,截止 2021 年 4 月 3 日,登陆店铺 828 家,登陆牛郎 16366 人

选好店铺后,就可以预约“初回”。“初回” 是第一次到店的特殊消费机制,一般需要出示能证明身份和年龄的证件。初回的价格只要 2000~5000 日元/ 90 分钟~2 小时。初回时有软饮料兑便宜的镜月烧酒随便喝,当然也可以不兑酒。算是牛郎店为招揽客人特地做赔本买卖。

到店后,对着店里的照片名册指名 2-3 位想要见的牛郎。

店里的牛郎们会挨个来你桌边打招呼,递上名片自我介绍并稍作闲谈,大概每人 5-10 分钟。如果一开始指名的牛郎很忙的话可能会晚点来,很小也可能不来,但只要是还想招揽客人的牛郎,就算再大牌也会来初回的客人的桌边的。初回就像是游戏为玩家准备的新手福利,是作为客人可以无条件最被照顾的时候。

初回时间结束后,你当然也可以付正常的价格继续玩乐,被称为“飲み直し”。

无论是否继续,都需要你现在决定以后在这家店的指名牛郎。牛郎店的指名原则上是终身制,除非发生了特别不愉快被冒犯的事情才能要求换人。

被你指名的牛郎就是以后你的“担当”。担当会在初回结束后来和你说几句话,交换联系方式,然后一路送客人到店外。

指名的牛郎会在 line 上和你聊天,首先是感谢你的指名,之后就会像新交的男朋友一样时不时发来信息,问问你在做什么,最近过得怎样,兴趣爱好和日常生活,最后进入主题:什么时候再来店里。

等你下一次来店后,就会开始正常的收费体系。

这样的顺序或许是沿袭了过去吉原游郭的传统体系。在江户时代的游郭(官方认证的游女屋,即妓/院)中,第一次与游女邂逅也是不能直接上/床的,要采取游戏、聊天说话、弹三味线、写和歌之类的方式,与客人建立了一定的联系后才开始下一步,多少和如今的日本风俗业有些相近。

从第二次进店开始,就是正式的消费机制。首先是“SET 料金”,也可以叫テーブルチャージ(简称 TC),类似于入场费,牛郎店大多都是没有时间限制的 freetime 制度。如果官网上 TC 和 SET 料都写了,就是两个都要付。

然后是 TAX,字面意思是税,不过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税,而是服务费。真正的消费税是另外计算的。因此 TAX 的标准完全看店来定,歌舞伎町的店一般在 35% 上下,刚刚开始玩牛郎店的客人经常会忘记这部分消费,点了七万的香槟最后结账是十多万,一下子超过预算了!发生这样的情况基本就是少算 TAX。

接下来是指名费场内指名费,前者基本上可以理解为必然发生的费用,后者则是按照客人的需求而定。

以某初回 5000 日元的高级店为例,第二次的价格包括 SET 费、指名费、TC、TAX、消费税,不含饮料的消费总额是最低 20800 日元。

牛郎店的酒

从第二次来店正式成为客人后,每次来店就要点酒了。
和想象中不同,牛郎店的酒不是只有香槟,实际上还有许多选择。你可以点平时生活里很常见的罐装酒,比如罐装啤酒或者柠檬堂之类的预调酒;也可以点单杯的调酒,比如鸡尾酒或者单杯的开口乐;或者可以点各类瓶装酒,喝不完的就寄存在店里。瓶装酒除了众所周知的那些昂贵的香槟,也有便宜的类似镜月兑其他饮料的酒,或者水果酒如柚子小町之类。 

便利店 200 日元的柠檬堂,在牛郎店一般卖 3000-5000 日元,价格翻了二十倍以上

在牛郎店最常点的便是一罐 3000-5000 日元的常见罐装酒,而瓶装酒最低也要两三万。乍一看似乎前者几千日元的价格还可以负担,但实际上,酒水主要并不是客人喝,而是买给担当和辅助牛郎喝的。虽然单杯价格看起来还可以,但一晚上下来,一罐罐点下去的费用几乎都会超过三万日元。直接点一瓶最便宜的酒反而比较划算。

而大家所熟知的香槟在大一点的店里则是七八万起步,上至百万以上。

说起牛郎就会想起的香槟 “冬贝利”,从最便宜的 “冬贝利白”(8 万日元左右)到最贵的 “冬贝利白金”(80 万日元左右)都有 

比起一般的香槟,更贵的是白兰地类,像是对于底层牛郎来说几乎无缘的路易 13(牛郎店价格 80-100 万日元)和轩尼诗李察干邑(100- 200 万日元)。此外,还有许多标着 “ASK” 的高级酒,它的价格可能是普通人一辈子也无法想象到的,比如 300-500 万日元的罗曼尼康帝,以及业界最贵的(4000 万日元,全世界限定只有一千多瓶,日本仅销售 108 瓶)。

对比乐天市场上中古ーディペルフェクション的售价

此外还有装饰性的酒(飾りボトル),虽然价格昂贵,但是有着小熊玩偶或者海豚之类的可爱图案,热衷牛郎的女孩子会点来每次到店都拿出来放在自己桌上,以此向其他人彰显,“我可不是随便玩玩的,是认真的客人!”,是有着海豚造型和泰迪熊玩偶造型装饰的(都在 20-30 万日元左右)。

左为海豚(ドルフィン)15-40 万日元,右为 Teddy Decanter 20-30 万日元

如果你看到这里还觉得 “有点便宜”,或者不由自主算了算自己的钱包——恭喜!你的金钱观已经崩坏了!

最便宜的装饰酒叫做 “辛德瑞拉”,酒瓶形状如同灰姑娘的水晶鞋,因为相对便宜,是很多女孩子第一次点装饰酒的选择,也可以说是很多女孩子成为真正的 “ホス狂い” (牛郎狂)的第一步,就像是朝着那个如梦似幻,又迷人又危险的另一个世界迈出第一步时,所穿的水晶鞋。

“辛德瑞拉”,价格 3-5 万日元

牛郎店之外:“After”

牛郎店真正的乐趣其实在牛郎店外。也就是在牛郎店以外的地方和自己的“担当”牛郎见面约会,还有所谓的 “after” 服务。有时候,牛郎会邀请客人在营业时间结束后,一起出去喝酒吃东西,去游戏中心、卡拉 OK,或者情人旅馆。

在歌舞伎町牛郎街旁边的就是情/人旅馆街。牛郎店营业时间结束了的深夜一两点,这里时不时就会走进穿着可爱的年轻女孩子,和他们的牛郎一起。在红灯区题材的漫画《明天,我是谁的女朋友》中,牛郎狂少女 YUA 的担当牛郎每次和她吵架了,就会叹口气说,“你去附近的旅馆随便开个房间等我”。这样的对话在现实中确实就会这么普通、这么自然地发生。每晚在歌舞伎町上百间牛郎店里,或许此刻也正有人如此约定。

深夜两三点歌舞伎町深处的路边或者居酒屋里,也随处可见妆容精致、独自一人的女孩子,手边放着酒精饮料,眼镜紧盯着手机屏幕。她们在等自己的担当的 “After”。

几乎每个牛郎都会对重要的客人提供店外的服务。对客人来说,有没有得到这份服务,完全取决于担当是否愿意为你花费更多时间。所有的牛郎狂都想要在店外与自己的担当见面,为了争夺这个机会而与 “被り”(和自己指名同一个担当的女孩子)用金钱在结账单上战斗。

能长期为自己花钱的,或者今天一下子花了很多钱的客人,比较有可能得到 after。不过也因人而异,也有明明对方只是 “细客”(花钱很少的客人,相对应的是“太客”)却也提供 after 的牛郎,或许是他们自愿加班,也可以说是在挑选有潜质的客人进行培养。

如果在白天与牛郎约会,约会结束后按照惯例,两人就会心照不宣地一起去往牛郎店,这个行为也叫做 “同伴”。对于牛郎店的经营者来说,“同伴”是最被鼓励的行为,可以看出牛郎在用心培养客人,也是业绩的一个指标,牛郎会因此得到一些奖金。

在店外约会时,不管是吃饭还是小礼物,都是由牛郎自掏腰包的。如果是本来就花钱很多的 “太客” 还好,她们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一切,但如果是本来也没怎么花钱,心里想着 “不可以就此沉迷牛郎的小把戏!” 的细客呢?

温柔又帅气,谈吐言行全然为你考虑,深谙如何照顾女性,绝不迟到,不仅早早到了约会的地方,你迟到也不会生气,自然地帮你背包,为你买热饮料,想去哪都随你,无论是迪士尼还是天空塔,约会路线也可以全部交给对方,就连有趣的聊天话题都会准备好,绝不让你感到冷场,自己只要当 “被宠爱得无微不至的公主殿下”就可以了。对方是活生生的理想男友,像漫画里的完美王子,和“现实里”自己周围的男人完全不一样!

明明知道对方是牛郎,和自己不过是建立在金钱基础上的关系,却还自掏腰包给你准备了小惊喜,或许只是平平无奇的小玩偶,或者可爱的钥匙扣,你知道这其实不值什么钱。

但还是会感动,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爱过你。虽然是你先花钱了的关系,但被如此对待,还是会深深感激,包括日常里传来的无微不至的关心讯息,你不由得觉得,“我只花了这么点钱,有点过意不去呀”

然后就手牵手来到了牛郎店,作为当日的谢礼,开了香槟。

——以上,就是我第一次和自己的担当店外约会,然后开了人生中第一瓶香槟 call 的经历。

“店外的东西,全都会在店里还回来。”
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担当牛郎这样告诉我的。他语气温柔,眉眼笑得弯弯的,像教我 “饮水机要这么开” 一样轻松地对我说,我点点头说嗯。
那一天我的担当带我去看了天空塔,最后在满是可爱东西的杂货店里,他让我说出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我指向一个史莱姆玩偶挂件,担当立刻买下给了我。我抱着软乎乎的史莱姆飞速一瞥,价格是 700 日元。
当天晚上我的账单是二十万日元,听到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香槟 call。
这就 700 元如何变成 20 万元的。
这也是为什么牛郎狂的女孩子难以从中脱身,就算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可太清楚了!无论店里的美梦再好,结束后在前台付钱结账,将大笔钞票亲手从钱包里交出的人是自己;走出牛郎店,独自面对歌舞伎町的夜风的人也是自己;多美的梦也早就醒了。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但即使清楚,一方面难以定下决心切断联系,将这个几分钟前还在与自己笑闹的梦一样的人的联系方式彻底拉黑。另一方面,在被牛郎扮演出的 “现实里不存在的完美男友” 如此对待过后,就再难以与普通的男孩子交往,难以得到满足了。

一百万是如何养成的

实际上,像这样一开始做出过剩的服务与好意,正是牛郎的重要商法之一,我将其命名为 “让女孩子有亏欠感作战”。
很多去牛郎店的女孩子原本只是普通白领,先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去初回消费了两三千日元,再到第二次的两三万,渐渐地花了十万,十几万,而那十万十几万又在这个耀眼的夜世界里显得太少了:牛郎的客人里有的是愿意为他花百万千万的人。于是觉得几万十几万太少了,金钱观开始崩坏。尽管十万日元(约6千人民币)其实是不小的数目,是看中但绝不会想到要买的名牌衣服,是曾经憧憬过的旅行目的地的往返机票加住宿。
从觉得十万日元太少开始,就是牛郎狂才明白的世界了。
当然,亏欠感作战也不是所有人都适用。如果是那些从一开始就感到理所当然不觉亏欠的人,也就是,习惯了被这样对待,在过去的人生里也饱尝过被爱滋味的人,一定不会中招吧。但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我从未被这样爱过。我以前很土气,不漂亮,也不擅长和人说话,读书时总被霸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故事中的公主,也从没有当过人生中的女主角。
直到那一天的约会和晚上在众人瞩目欢呼下的香槟 call,我都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样被看着。哪怕是买来的。
沉迷牛郎的女孩子大多缺爱,或者曾经缺爱。这样的发言有偏见之嫌,但我不会否认,我也不认为缺爱便是什么可耻的事。缺爱太理所当然了,无论人们多么习惯将爱挂在嘴边,时时宣扬爱,到处都是浪漫电影和漫画,但是真正能得到的爱的人却永远那么少。这个世界上的真心仿佛被限定了总额,只要有人被爱,就会有其他许多人无法被爱。这世界至今如此,往后也只会这么运转下去。
我知道有人会说,真爱无法用金钱买来。我也知道无论是我还是其他牛郎狂的女孩子,或许有一天也会遇到真正不为了金钱而爱上自己的人。何况很多牛郎狂的女孩子们都非常可爱,格外注重化妆打扮,就算不是美人,看着她们的自拍一定会有人大呼 “这样可爱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找不到男朋友!”。但是没有人知道她们过去如何,也不知道她们在变可爱之前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其中爱又占了多少。甚至有的时候缺乏的不只是爱本身,还有接受被爱的勇气,与一点赌上真心的冒险精神。
被爱的能力是后天养成的。
至今为止没有见过一次奇迹的人,没有人有资格去要求她们相信奇迹存在。

牛郎狂生态

虽然时常做出一掷千金的事来,但事实上牛郎店里的女孩子们大多不是什么有钱人,更不是大家想象中的女社长,或者富二代大小姐。牛郎狂的主体,是风俗女。
我第一次去牛郎店时,遇到过一个在日长大的中国人牛郎。因为看到老乡,对方也亲切地不把我当客人了,开始和我唠嗑:
“这里的客人一般是什么人呀?女老板吗?”
“不是啦,大多是风俗系的女孩子。”
“为什么?”
“你想啊,她们每天面对很丑的大叔,自然要找帅哥治愈啦!” 他倒是大言不惭,“要是我每天都面对很丑的老太婆,我也要去找陪酒女。不过好在来牛郎店的都是年轻可爱的女孩子。”
他笑着指指周围。
最后一句倒不全然是奉承话,和男性向的夜总会大多以 40 岁以上的男性客户为主体不同,牛郎店里大多是 30 岁以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甚至还有不少比我年轻的女孩。

推特上名为“ʚ蚕ちゃんɞ”(@illl0w0llli)的画师绘制的标准“牛郎狂”少女

牛郎的主要客人大多是从事夜里特殊工作的女子,一来也是来钱比较快,虽然绝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但是来的太快的钱花出去总是没有实感。一个月里赚到一百万日元的人花出去一百万的心理负担没有一个月赚二十万日元的人沉重。

但另一方面究其原因,我想并不是那位牛郎说的 “因为要找帅哥治愈眼睛”,而是“无法相信男人了”。

每天把男人当成工作,用很多风俗女的话来说就是 “男人都是谕吉”(指一万日元钞票上印着的福泽谕吉,日本启蒙时代政治家)。被男人注视时,得到的永远是带着性意味的目光,自然也变得无法相信男性,就算面对其实没有这个意思的普通男性时也是如此。

福泽谕吉的名言 “天不造人上之人,亦不造人下之人”,放在这里看来总有些令人难过。如果确实如此该多好。

关注的某位风俗女的推特:“(客人)看起来都只是谕吉罢了,不管多年轻、多帅气、多有钱,都不可能把你当成恋爱对象的。可别搞错了。”

对于沉迷牛郎的陪酒女、风俗女来说,只有自己花了钱的,说白了就是要仰仗自己而活的牛郎是不一样的。牛郎是被自己买下来的商品,商品不会背叛自己,早已知晓是谎言的谎话也不会伤害到自己。

“只有花了钱,才能享受被爱。”

而除了爱,还有更简单,更卑微的理由,就是“我想被需要”、“肯定我的存在吧”。

无论陪酒还是风俗,都不能说是可以在父母和其他朋友们面前夸耀的工作。就算工作再努力,忍受了多少讨厌的客人,也不会有人为此夸你。

只有在牛郎店里,没有人在乎牛郎狂花的钱从何而来,反正周围都是同类。对付 “被り” 只看账单,谁花得钱多,谁就是今晚的主角。在这里,花钱就是光荣的,担当会感谢你。牛郎需要牛郎狂的存在才能在风俗界存在,你的担当需要你。而对于牛郎狂来说,世界上也只有牛郎会给她们 “你已经很努力了” 的夸奖。

也并非所有的牛郎狂女孩子一开始就从事夜职,也有很多原本还在读书,或者原本只是普通的白领,因为喜欢上牛郎,从透支生活费到和店里打白条开香槟,要一口气还上这么大一笔钱,正常的打工是绝对赚不到的。或许一开始只是想在夜场兼职,后来需要的钱越来越多——你既然开了香槟,那么担当过生日你要不要办香槟塔?因此大学退学或者辞去工作,全职做风俗系工作的人不在少数。

而一旦彻底进入这个夜晚的世界,就又更难以舍弃牛郎。

网上流传着迷上牛郎就会被牛郎骗去做风俗女的传闻,但却并不是大家想象的人口贩卖那样。最起码,最起码,这都是女孩子自己做出的选择。

而这些女孩子中,占据主体的又是风俗女,而非陪酒女。

陪酒女和风俗女的工作并不一样。倘若是高级陪酒女,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在社交场里充当人形的花朵和蝴蝶,被宠爱和夸奖(哪怕都是带有特殊目的性的场面话),因此反而很多人不太会沉迷牛郎的甜言蜜语。

号称代表了新世代歌舞伎町,年间销售额突破两亿日元的牛郎 “圣麻”,他背后最大的客人正是现在歌舞伎町第一陪酒女的一条响小姐。顺便一提,一条响创下的传说是年间营业额七亿,仅是其生日活动的三天之内流水便将近一亿日元。

传奇牛郎 “圣麻” | 图源圣麻的 ins 

讲述一条响传奇的书 | 图源一条响的推特

这对被称为 “亿女” 和 “亿男” 的两位都很有个性,前者作为牛郎几乎从不在镜头前笑,是最年轻的 NO.1,叛逆的 “不动 Ace ”。而后者曾经被偷拍私密照片流传到网上,本人对此的态度是,直接把偷拍照印成 T 恤穿上招摇过市。

但是像这样的组合只是极少数,数十万工作于红灯区的人里,大部分还是藉藉无名的人,不会被任何人记住脸和名字。强者总是很少的,能活得这样肆意妄为的人,无论在红灯区还是世界的其它地方都那么少。

作为一条响这样的陪酒女或许还能在某种意义上出人头地,而占据了牛郎狂主体的风俗女,别说是成为万众瞩目被宠爱的明星,她们在自己的工作中连最基本的尊重都很难得到。工作之外,红灯区以外的社会也不会给予她们这份尊重。陪酒女还能出现在电视上杂志上电视剧和漫画题材里,而风俗女却只能存在于 “地下”。

没有人知道她们,在这条夜晚的街道上,只有她们的担当牛郎会记得她们的名字和面孔,记得她们曾在这街上存在过的痕迹。

前文提到的漫画《明天,我是谁的女朋友》是少数真实描绘了风俗女与牛郎关系的全年龄向作品,不管是和牛郎的相处,还是女孩在风俗店的工作,就连牛郎狂们的穿着打扮首饰发型都极其真实,就像你会在歌舞伎町看到的那样,很难不觉得作者也是深谙此道的“同圈人”。因此这部漫画一下子在牛郎狂女孩子之间成为话题,从来不被看见的她们其实数量那么多,一举将这个原本题材冷僻的漫画变成了热门。很多牛郎狂会讲里面的女主角 YUA 当做自己的推特头像。

漫画《明天,我是谁的女朋友》(明日、私は誰かのカノジョ)的女主角 YUA

牛郎狂:不去牛郎店,我还能做什么?

“我完全能懂这种心情。因为现在我能做的,就只有支持我的担当了。”

《明天,我是谁的女朋友》某一话的评论里,某个现任牛郎狂风俗女如此说道。

这种心情或许在外人看来很滑稽,看到的人或许还会笑说 “怎么可能呢”,“不是这样的”,“你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啊,比如读书,工作,比如好好存钱攒钱,比如——”

——比如什么呢?比如要现在立刻从牛郎毕业,回到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存在的孤独中吗?比如要现在立刻辞掉风俗,没有学历、没有存款、没有风俗界以外的朋友,每天都在夜里工作早就和社会脱节,就连普通的简历都不会写,也不知道怎么交代自己这几年的履历,精神也早就出了问题,不一定能面对连续高强度需要集中的工作,对异性也很恐惧……对于这样的人,你能对她说 “立刻抛下现在的一切,你还有很多能做的事” 吗?

“那么现在的我又有什么能做的呢?”

恐怕只有这一种回答。

事实上,牛郎狂根本不会回答你,只会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一眼你,然后转身走掉。

牛郎狂的世界是很封闭的,不允许外人进入。因为外人也早就拒绝了她们。

包括牛郎狂之间的友情也是同样。牛郎狂的朋友只会是牛郎狂,最多是交情的深浅有所不同。

哪怕是以前认识的朋友,在自己变成牛郎狂后,也难以和对方交流。因为自己的生活重心都在牛郎身上,但是不能和不去牛郎店的女孩说牛郎的话题,对方一定会鄙夷自己。

而一旦曾经一起去牛郎店玩耍的朋友再也不去见牛郎了,便也无法继续做朋友。你现在放弃了牛郎,可以成功从中抽身了,那你会不会正居高临下地鄙夷着,依然无法抽身的我呢?

因为就连我也会鄙夷这样的自己。

牛郎狂的世界很孤独。之所以被叫做牛郎狂,就是因为只剩下牛郎一个选择了。牛郎狂们经常开玩笑地一句话:“啊?你问我为什么来店里了?”

“因为身体自己走到歌舞伎町了呀!”

因为想和人说说话,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在其他人看来去咖啡馆、去公园、去散步、去哪都行的需求,对于牛郎狂来说,只有歌舞伎町可以选择。

但是,但是

这里要说一个但是。

牛郎狂的世界是无底洞。牛郎狂难以从这样的世界中抽身。哪怕这些恐怖的话说了千百遍,看起来似乎变成牛郎狂就没救了,人生已经彻底完蛋。

但是,无论是牛郎狂,还是说着牛郎狂就是已经没救了的人,经常会忽略一件事:牛郎也罢,被称作牛郎狂的女孩子们也罢,都还很年轻,甚至是可以称之为“小孩子”的年纪。

我今年 24 岁,在徜徉于歌舞伎町的女孩子们中间,竟然已算年长的。

大部分女孩作为牛郎狂活跃的时间,只有短短那么几年。

那些从十八岁大学退学算起,一无所知的女孩子变成了风俗女,从几千日元的初回到习惯了一个月上百万消费的老练的风俗女,看起来经历了一段曲折漫长的人生,其实回过头来看,其实用不了几年。

无论看来再怎么堕落和没救,她们也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少女,留在歌舞伎町的时间,对于一个人的人生来说也只是一小部分。就和青春期一样短暂。

成为了牛郎狂,在那之后付出了无数“学费”,顺利从牛郎狂毕业,离开了夜晚的世界,之后成为理发师,护士,美容按摩师。尽管代价惨痛,却还是努力过上了普通生活的 “前任” 牛郎狂们,也不在少数。

“不去牛郎店,我还能做什么?”

这个曾经看来无解的问题,在很久以后看来,似乎不是那么难解了。

答案是有的,你还能做很多事。

就好像青春期时困扰我们的那些似乎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讨厌的学校,讨厌的老师,糟糕的家长,附近闲言碎语的大人,那些曾经压抑着的日复一日的日子,那些好像永远都逃不出去的困境,长大之后的某一天,不需要什么太特别的日子,再回首就会发现,它们已经变为早已逾越过去的往事。

我经常在日本某风俗业水商贩匿名揭示板的子板块里看从业者女孩子写的日记。当然也有很多半虚构小说性质的,不过内容也是仅面向揭示版里的陪酒女和风俗女用户的,只存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不会被任何外人所知。

陪酒和风俗关系专用的揭示板ホスホス下的小说-非虚构板块

有个女孩子从自己十四岁开始写,写家庭暴力,写遭遇过的性侵害,写自己总是在同龄人里格格不入因为大家都是笨蛋,写认识了不良少年朋友才找到了归宿,写第一次去牛郎店,写第一次援交,写打工然后辞职,写沉迷牛郎,写怎么进入风俗业界,写最后那个牛郎男朋友也和她分手了。
前面的内容说实在的,文笔很一般,读起来并不顺畅。但是震撼到我的是,第三十多章的日记结尾写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起就十八岁了。”
而那之后又写了两年,二十岁,不过刚到日本法律允许喝酒的年龄。这一年,日记的作者离开了花费了自己六年时间和上千万日元的歌舞伎町,之后用当风俗女时攒下的钱考了护士学校,继续了自己曾经没有完成的学业。
她以前很会读书,虽然性格叛逆,高中毕业后原本是保送护士学校的——如果没有遇到牛郎的话。
而现在当过牛郎狂,援过交,当过风俗女,在歌舞伎町一掷千金过的她,也才二十岁出头,混在新入学的学生当中,并没有那么突兀,还是和其他人一样的年轻。
之后她又遇到了愿意珍惜她的人,对方是个普通的摄影师,两人在旅行时相识,尽管因为过去风俗从业的关系,她说自己还是有些男性恐惧,不能做情侣之前做的事情。但是对方是真心爱她的人,说愿意等她准备好。
牛郎狂少女的日记就此完结了,但是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在文章完结后的评论里,很多女孩子献上祝福,有的说 “我也想早点变得和你一样”,也有很多女孩说,我的经历就和你一样,现在我也已经是护士啦,是美容师啦,是组建了正常的家庭生下小孩子的妈妈啦,大家都要加油让自己幸福起来哦。
作为牛郎狂的人生结束了,就好像青春期的一场梦。歌舞伎町的夜晚结束了,但是还有那从今往后的明天,后天,往后的每一天。

我们曾经叩响乐园之门

一年前刚开启 “牛郎篇” 的记录时,我还是个只去过牛郎店初回的新人,而现在重新写下这篇故事时的我,也已经认识过自己的担当,为担当打过工,开过香槟,一度沉迷,最终从歌舞伎町的牛郎店“毕业”。虽然远远算不上牛郎狂,但我也曾经是那些试图叩响乐园之门的人之一。
偷偷告诉你,我就算从牛郎店毕业了,也不准备从歌舞伎町毕业,因为我知道这条街道是那么堕落,那么扭曲,却又其实那么软弱,那么纯洁。它是我在这世上最深爱的街道。
在此,我想先稍微收拾心情,忘掉后来伤感的故事,让时间倒流回那个我第一次来到这个街道的晚上。我想带你来到歌舞伎町,那个如梦似幻的夜晚的世界,看看这世上我最爱的地方,还有那些我最爱的人们。
在下一篇里,我想和你讲讲一年前我第一次去牛郎店的时那些有趣的初回经历,遇到的形形色色的牛郎们,还有在那里遇到的,我喜欢的人,我的担当 “小周”。

“无法成为戏剧主人公的我,透明的我,我走向夜晚的门扉,而那门后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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