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e Chappelle 和 Louis CK 的“同途同归”

2021-12-30 星期四


作者:小本本



在国内单口喜剧爱好者中知名度最高的美国演员之二 ,Dave Chappelle 和 Louis CK,分别在年末发布了他们的新喜剧专场。两人如今的境遇自然不尽相同,这在两个专场的封面设计中就有所揭示——《The Closer》的封面里,Dave 单手持麦,挤眉弄眼看向远处,眉宇之间是一股有充分信服力的聪明、怀疑和不屑;《Sorry》的封面则是 Louis 背对镜头,站在舞台边缘,轻轻弯腰、前伸右手,与第一排的观众握手的照片——但某程度上,他们经历和境况又似乎高度相似。



Dave Chappelle 和 Louis CK 而言,2017 都是他们事业的分水岭。那一年,上一个专场还在 2004 的 Dave 十个月内连发四个专场,全部好评如潮,一举回到单口喜剧界的中心;而 Louis 陷入性骚扰丑闻,个人形象和喜剧事业崩塌,进军电视电影业的道路也拦腰折断。然而,他们可能并不认为彼此有那么不同:在那年的《The Bird Revelation》中,Dave 说如果 Louis 毁了哪个女演员的喜剧梦,那她根本就没有喜剧梦(这半是玩笑);说要反思 MeToo,当下的美国“overly sensitive”(这不是玩笑)——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言论。


但观众豁免了 Dave。他们记住的是那个专场里他坐在昏暗中握着香烟徐徐道来的智者形象,记住的是有关妓女与皮条客的长段子。那个故事讨论了利用、剥削,讨论了强权与普通人。Dave 最直接的指涉是十几年前他与电视台的冲突,往下挖,可以指黑人与美国社会的关系,或者民众(无论把票投给了谁)与特朗普的关系。但他绝不指涉 Louis 和控告其性骚扰的女演员。大众和媒体当时不去强调这一点,因为 Dave 本身足够深刻,因为 Dave 的背景——黑人、私生活清白、经历过巨大不公、正从多年沉寂中东山再起——也多少因为,在特朗普任期伊始,泛左派需要这么一个有阅历、“强硬些”的英雄形象。


这层脆弱的信任本身就是隐患。


2019 年基调更为活泼轻松的《Sticks and Stones》才是 Dave 常态化下的喜剧。他讽刺美国国父对奴隶制的态度,戏弄迈克尔·杰克逊与 R Kelly 两个黑人巨星的性丑闻,也拿 LGBT 开玩笑。关于 Jussie Smollett 的小段子便能体现他的高明——Jussie 是出演了《嘻哈帝国》剧集的黑人同性恋演员,谎称自己被戴着 MAGA 帽子的白人右派打了,事情败露后被左右各派厌恶。但 Dave 处理材料时,不是一味嘲笑 Jussie,而是反过来加进关于各个群体的笑料:


嘲弄“典型”黑人:“他走在芝加哥大街上,突然有人说,‘嘿,你就是演《嘻哈帝国》的那个黑鬼娘炮’,这听起来会是白人说的话吗?这听起来倒像是我会说的。”

嘲弄白人右派:“如果你又种族歧视又恐同,你压根就不知道这家伙是谁。你根本不会看《嘻哈帝国》。”

嘲弄“怪异”的黑人明星:“当(白人)警察听说芝加哥半夜两点戴 MAGA 帽的人袭击 Jussie,第一个反应是:查查是不是 Kanye West 干的。”

最后,Dave 又在说清 Jussie 实际是雇了两个尼日利亚人自导自演后,模仿用尼日利亚口音说白人右派口号,用“黑”和“白”的两个极端叠加出荒诞感。


于是,Dave 自然就被视作了不起的喜剧演员——好笑,有洞察力,在对善恶有判断的前提下,又不说教且敢于冒犯一切。但他更为个性化的底色被隐藏了——说到底,他是个出道于世纪之交的平民黑人男性演员。看过《Chappelle Show》就会明白,喧闹、荒诞、恶趣味、对明星政客和各个群体无差别的嘲笑,既是 Dave 的一贯风格,在那个前互联网身份政治的时代也并不罕见。而轻度性不当行为背后的性别权力关系,这种更为“进步”的议题,以及互联网时代下的部落化身份认同,显然不在 Dave 的议程之内。



因此,同样在《Sticks and Stones》,Dave 较为严肃表达的几个观点,也是为因“恐同”言论被取消奥斯卡主持资格的 Kevin Hart 鸣不平,以及再度给 Louis CK 辩护:“他没有做任何值得报警的事……你们的议程到底是什么,女士们?”对比今年十月因“对跨性别者不友好”言论引发轩然大波的专场《The Closer》,Dave 真正私人的意识形态和观点很难说有什么变化,无非是将严肃表述占整场的比重扩大回了《The Bird Revelation》时的状态。


当然这中间还隔了另一层历史机遇。2020 的疫情、Black Lives Matter 运动、总统选战,都使 Dave 回到了更多观点表达的路径上,无论是关注黑人权益的短专场《8: 46》,还是叙说自己被再度商业利用的《Unforgiven》。类似的,2020 年中,Dave 因邀请 Louis 参加自己办的活动小受争议,但他却越来越成为泛左派的 icon。而长于叙事、关注公共话题的 Dave,也发展出一套“话术”,既袒露自己的观点,也让观众信服——


讲述自己和电视台等商业机构冲突时,他说大众眼中的“明星”也一样会被剥削,法律合同构成的“合法”不一定代表“公平”;而 2019 年的《Sticks and Stones》和 2020 年 11 月的 SNL 16 分钟独白(拜登胜选后的第一期 SNL),他都在最后强调穷苦白人当下的处境艰难不代表他们是真正意义上值得同情的“弱者”。


之后,他又号召双方和解,就像在 SNL 里说的:“你们(红脖子)因此憎恨彼此,我却只是憎恨这种感觉……要想方设法原谅彼此,做不到的话,就从(我们)黑鬼身上学一学!


刨开来看,这实际上是一套根植于非裔美国人文化的叙事特殊的历史原因使他们同时具备“外侵性”(无论文体界的成功,还是更街头和“粗野”的行为、文化)和“受歧视”两种特点。他们惮于外界用“外侵性”否定他们“受歧视”的事实或不合理性,因此,当中善于反思者非常留意“真正的弱者”与“虚假的公平”(制度)“虚假的弱者”之间的关系。


但这套叙事成立的基础,是非裔美国人作为一个整体,无法被否定的“弱者”身份;而高级的喜剧,也往往是“以下克上”时,才与单纯的攻击嘲笑区分开。《The Closer》中 Dave 自杀的跨性别朋友,同样是 Dave 希望关怀的“真正的弱者”(相比于他眼中的伪君子左派),但却不可避免地引出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当下取得世俗意义上成功的黑人喜剧明星,和 LGBT 运动中更为年轻敏感的一代人,谁才是真正的弱者?


这当然见仁见智。更有价值的问题或许是,这种辩论下,Dave 还能做出他想要的喜剧吗?


与《The Closer》一样,Louis CK 最近发布的《Sorry》同样带有“辩论”的意味。在这个专场的最后,他说当下的 gay 越来越“硬汉”,身型健壮、事业有成,而直男却越来越“娘”,抽草莓味电子烟、为妻子的升职雀跃——正如大多 Louis CK 有关性或少数族裔的段子,这样的笑话当然算不上越界,因为其对事实观察的独到和准确,足以承受其表述方式上的偏激和冒犯,而且也正是二者之间的张力使之“好笑”——但最后,他语气变得略严肃起来,说同样要接受传统气质的异性恋男性,又没加任何强力笑话便收了场。


我在观看这段时相当不适,Louis 表演的时候可能也是——他罕见地表现出紧张,说“因为人都是(两个无聊的直人)这么造出来的”时,笑了一下又迅速收起,仿佛担心观众觉得他太过轻浮。单口喜剧的特点之一便在于,它通过那些“混话”,帮观众释放出压抑内心的轻微邪念,无论是对性的态度,对老板、伴侣的厌烦,对明星政客的厌恶,还是对少数群体的刻板印象。但它只是告诉观众其无可厚非,并非助长这些想法至偏激。因此,叙述争议性的公共议题时,“举重若轻”便成了演员的必修功。



Louis 过去的策略,便是那个秃顶、发福的中年单亲爸爸形象。他对性的奇怪想法、对年轻人的不理解、对 LGBT 的态度,都因此轻松且合理起来。而性骚扰丑闻后,无论是观众,还是 Louis 本人,都没法使那个形象存在下去。他的笑话依然在水准线之上,但有些零散且缺乏主题性,而那些更偏向于观点表达的内容,则显得像为自己——“性骚扰丑闻后复出的喜剧明星”那个自己,而非“中年 loser”那个自己——辩护。


Slate Magazine 的一篇评论总结得精准:“‘落魄’是 Louis CK 的(喜剧)手段,他长于此。但他现在丢了这点,也越来越难以找回。


Dave 和 Louis 的新专场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将其献给了 Norm Macdonald。这位喜剧前辈九月去世,和 Dave 一起演过电影,2018 年还公开为丑闻中的 Louis 辩护。二人此举当然是表示悼念之情,但考虑到这两个专场内容和背景的特殊性,他们喜剧观的共通之处也值得讨论。


Norm 是九十年代中期 SNL Weekend Update 的“主持人”,即后来 Jimmy Fallon、Tina Fey、Seth Meyers 都做过的角色。他在节目中的风格偏向大胆,不吝拿弱势群体开玩笑,对于克林顿丑闻穷追不舍——只论这些,在当时当地的媒体环境下倒也没太特别。真正为他赢得“英雄”声名的是他对观众与电视台高层的直接冒犯。在迈克尔·杰克逊仍具有良好受众基础时,他反复在节目中抛出“迈克尔·杰克逊是同性恋恋童癖”的梗,无疑更多为了自我表达,而不是观众的喜爱。


而 OJ 辛普森案审判过程中,Norm 和编剧 Jim Downey 更是创造出无数关于 OJ 的笑话。当时的 NBC 总裁 Don Ohlmeyer 恰是 OJ 的私人朋友,据说曾与 Norm 私下协商,但 Norm 或许出于一种叛逆心理越说越多,最后 Don Ohlmeyer 不顾 SNL 制片人 Lorne 反对于第二十三季季中直接撤换了 Norm 和 Jim Downey。双方的冲突后又几度升级,Norm 也因此成了后辈喜剧人眼中的传奇,因为其喜剧表达既不为商业、也不为某种政治立场服务,只忠于喜剧本身。


一个对比是——


Norm 九十年代在 SNL 中的“假新闻”:“在新西兰,一个六百七十磅的诈骗犯被判在家服刑,因为对于监狱来说他太胖了,四个男人一起才能强奸他。


Louis 在《Sorry》中的表演:“年轻人在外面反各种歧视,当然很好,但他们也不是反所有歧视,比如没有反对歧视丑人、歧视胖人……我读过一个六百多磅女人的故事,她不舒服去看医生,医生只会说‘你器官都超负荷了,当然不舒服’,她要去拍磁共振,医生把她送去了动物园……如果你是跨性别,你觉得上厕所很尴尬,我们就改变所有厕所;但如果你是个胖子,你就要和患淋巴瘤的海象一起拍磁共振。


两个段子让人“发笑”的核心区别不大,可变化的时代价值观下,后者小心翼翼的处理反而是两头不讨好,既因不够简单粗暴而没那么“好笑”,那种呼之欲出的“辩论”心态也损害了演员的个人魅力和公共形象。


然而,相比于 Dave 和 Louis,Norm 又有更为“老派”的一面。他的节奏和临场应变能力都是一流,对公共议题也信手拈来,但全都止于恶作剧式的玩笑,只当揭穿皇帝新衣的小孩不当叙述整个故事的安徒生,或者用他自己的表述,喜剧演员应该只追求“笑声”,不追求“掌声”。纽约时报的悼文还指出,Norm 的笑话几乎从不讨论自己,没人能通过他的深夜秀和单口演出判断他的婚姻、家庭状况。而在现实中,直到临近去世,大众才知道这位在最近的专场里拿癌症开玩笑的老演员已受白血病折磨多年。


今天的喜剧演员是无论如何无法像 Norm 这样,在表演内外隐藏个人生活状态了。互联网令演员的个人生活和意识形态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舆论场,使得那个纯粹的“舞台形象”无可避免地被场外信息渗透和消解。从这一点上,尽管 Dave 和 Louis 在“正当性”上当然有差异,“应不应该继续演”也难辨,但他们在面对的是同一种喜剧的消亡。未来“成功”的单口喜剧大概率都类似于 Bo Burham,更多私人经验,公共议题上对“权力”新的理解方式,以及这一代敏感脆弱年轻人的自我关怀。Dave 和 Louis 的职业生涯,到最后还是同途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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