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欧化“绝绝子”,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中文

2022-03-12 星期六

博士生小李和孩子米米讨论一道“答案畸形”的语文题。小李来信:
 
申老师,下面是米米昨晚发给我的,他让我转发给您。在他眼里这种标准答案很畸形,这种训练很可怕。我和他讨论过,他说还想听听申老师对这个怎么看。
 
这道高中生的语文题是这样的:
 
将下面4个句子整合成一个单句。
 
①社会反对作品所欲传达的理念、不了解其意义、不喜欢作品所叙述的事实等原因都会造成冷遇。
②冷遇是社会对伟大作家的报偿。
③曹雪芹、施耐庵等伟大作家都曾受到过冷遇。
④冷遇小则禁书焚书,大则作者遭殃。
 
标准答案:
 
冷遇是曹雪芹、施耐庵等伟大作家都曾受到过的因社会反对作品所欲传达的理念、不了解意义、不喜欢作品所叙述的事实等原因造成的小则禁书焚书大则作者遭殃的社会对伟大作家的报偿。
 
这样复杂的“单句”,的确“吓到”我了。



首先,这道题只能说是逻辑游戏,而非语文训练。
 
语文老师可能会说:我们就是要进行逻辑训练啊!于是问题就来了:你说的逻辑是从哪里来的?
 
张世禄先生说,逻辑是从语言中来的。
 
那么,不同的语言,就有不同的语言逻辑。
 
语文老师会反问:不同的语言难道就没有共同的逻辑吗?
 
当然有啊!问题是,这个共同的逻辑,就是西方语言的逻辑吗?
 
用假设性的西方语言逻辑,套用在汉语身上,无底线扭曲汉语自然的句子形式,然后就说这是“逻辑训练”?

 
这道语文题,并不是在训练中国学生的逻辑能力,而是在扭曲中国学生基于母语的逻辑能力。
 
作为语文老师,首先要明白,说汉语的学生,他们的逻辑能力,应该建立在自然的汉语表达基础上。
 
我们再说得直白一点:无论是什么类型的语文题,它首先要保证它的正确答案是一个地道、合格、能够自然理解和表达的汉语句子。
 
现在的中学语文题,做到了这一点吗?
 
高中生米米已经部分回答了这个问题:“标准答案很畸形”“这种训练很可怕”。

我想这是每一个同学都有的感觉——“冷遇是曹雪芹、施耐庵等伟大作家都曾受到过的因社会反对作品所欲传达的理念、不了解意义、不喜欢作品所叙述的事实等原因造成的小则禁书焚书大则作者遭殃的社会对伟大作家的报偿”,这不是欧化“绝绝子”吗?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中文?

 
其次,这道题是欧化思维,而非中文思维。
 
判断欧化思维,还是中文思维,有一个很简单的标准,就是是否只会复杂,不会简单。
 
欧洲人以为,关系的复杂才给了语法形式的存在以真正的合法性。
 
在这个意义上,复杂的关系毋宁说是语法形式的生命力所在。如洪堡特所言:
 
“句子越长,越复杂,词与词的关系也就越丰富多样;很明显,细致地区分语法范畴的需要首先是由构造复杂的复合长句的倾向决定的”。
 
在欧洲人的眼里,语言形式的复杂显然和精确联系在一起。词根据功能而变易形态,是一种生命力的表现。它使听话人便捷地“按图索骥”,跟踪“思想的轨迹”,而不必因形式的阙如而中断思考,去脑补形式空缺中的思想线索。

 
其实,语言的形式表达是一个线性的序列,它永远只能用线性的有限性去意会思想的丰富内涵。

在任何语言的理解中,上下文和语境,包括说话人的表情、眼神、姿态甚至扮相,都起着生发意涵的重要作用。
 
语言形式的复杂和精确,在中国人看来,恰恰张大了形式的有限性,束缚或者说遮蔽了意涵领悟的不可言说性。说了许多,却“不知所云”。
 
既然理解本质上是一种“语境通观”,言语本质上是意义的一种触发机制,那么在充分的语境信息中,语言形式的“内敛”就为意义的理解敞开了大门。
 
中文的这种“敞开”,包含着以神统形的言外之意,包含着抑扬顿挫的乐感体认,包含着谐音联想的修辞趣味。

 
我们来看看中文的形式是如何“内敛”而默会无处不在的。

1.句首修饰语中的默会
 
汉语的句首修饰语,往往“默认”为后段的“主语”。虽然在“逻辑上”不合理,但语义的理解却非常自然。例如:
 
可朱梅的嘴唇到处地躲,只把它们对在她鬓角上,耳垂上。(“对”的“主语”不是“朱梅的嘴唇”,而是“朱梅”。)
 
那天他两个直打虚的脚踩在窑子壁上掏出的脚蹬上觉得一阵万念俱灰。(“觉得”的“主语”不是“两个直打虚的脚”,而是“他”。)
 
孙少勇到史屯时天刚黑,让一场雨浇得里外透湿。(前段句首状语中位于修饰语中的“孙少勇”,默认为后段的“主语”。)

 
2.多线叙事中的默会
 
汉语句子的“分说”施事者,也被共同“默认”为后段的“主语”,例如:
 
冬喜妈和神婆在外面,少勇在里面,隔着一扇门说话。(“说话”的“主语”是“冬喜妈和神婆”+“少勇”)
 
葡萄驾牛,孙怀清扶犁,种下十多亩小麦。(“种”的“主语”是“葡萄”+“孙怀清”)
 

3.存现句形式的默会
 
汉语的存现句形式,往往预设后段的主题语(话题)或施事语(施事者),与后段自然形成述谓关系。例如:
 
教堂里只剩了一个嬷嬷,又老又聋。(前段存现句形式是主题语)
 
窑洞对过盖了三间房,是葡萄和铁脑的新房。(前段存现句形式是主题语)
 
黄昏来了个讨饭的老婆儿,挎个篮。(前段存现句形式是施事语)
 
一回来了个外乡人,穿着制服,手里拿着帽子。(前段存现句形式是施事语)

 
4.具象情境中的默会
 
其实汉语句子在本质上并不真正需要前段的有形预设,例如:
 
“对面墙根阴影里便出来几声干笑,说哎哟二大,您老回来啦?”
 
“说”的施事者在前段没有具体出现,但中文一望而知。
 
中文的理解擅于在具象的情景中默会词语间的各种关系,而对抽象化、形式化这些关系感到多余,甚至视为理解的障碍。

 
5.带得”评论的默会
 
在评论一个话题的时候,中文往往使用带“得”的评论语,例如:“孙克贤急得说不成话”、“挎长刀的人跟他说了一句话,斯文得谁也没听见声音。

这种带“得”评论语,由于在语境中强烈的暗示功能,经常在一个“得”字后戛然而止,却丝毫不损伤评论的程度含义,例如:
 
瞧你笑得!
 
把你厉害的、威风的!   

   
6.互文中的默会
 
汉语的句子惯于利用“互文”在前后句子之间相互默会,造成简练而富有音乐性的表达。例如:
 
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炷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水浒传》)(第一段中的“老汉”和第四段中的“父女”互文。)
 
架不住姚大婶天天啰嗦,到底把女儿女婿说活心了。(杨朔《三千里江山》)(第一段中的“姚大婶”和第二段隐含的施事者互文,第二段中的“女儿女婿”和第一段隐含的施事者互文。)
 
互文为句子结构的开放性提供了宽裕的条件,也就为句子节律的经营廓开充分的可能。

汉语句子的音乐性正是结构在上下文语境的充分互文中实现的。

从以上举的例子,同学们可以感受到,中文是如何以无处不在的默会实现语言形式的内敛,又是如何以内敛的语言形式实现无处不在的默会的。

回过头来再看那道语文题的标准答案,说它欧化“绝了”,一点不为过吧。
 
小李告诉我:“孩子下周又要去给全班做语文课的课前演讲了。这个演讲紧跟在半期考试(下周一、二)之后,可他半期考试都不顾了,全心全意地准备这次演讲。他打算剖析中学语文训练中的类似畸形问题。作为理科生,晚自习别人都数理化刷题,他抱着您的书、潘文国老师的书看。”
 
高中理科生的语文学习学得这样主动!

 
我对小李说,米米的高中老师出的这道语文题应该反过来:
 
题目:请把下面的欧化表达改为自然流畅的中文:
 
“冷遇是曹雪芹、施耐庵等伟大作家都曾受到过的因社会反对作品所欲传达的理念、不了解意义、不喜欢作品所叙述的事实等原因造成的小则禁书焚书大则作者遭殃的社会对伟大作家的报偿。”
 
然后,请语文老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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