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故事 | 这是一条留言引发的故事,背后是一位浙江的翻译大家

2023-02-12 星期日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宋浩 实习生 李佳莹

2月第一天的深夜,一位南方的媒体前辈发来一条微信:你看看。

他的个人公号推了一篇《博尔赫斯诗选》的文章,结果,收到了两条留言——

“不经意间看到先父王永年翻译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大作,很是高兴。”

“一直想把先父的翻译手稿捐出去,不知如何办理。”

落款:Pete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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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微信把编辑部的记忆拉回了11年前——

2012年7月,85岁的博尔赫斯权威译者、浙江定海人王永年先生在北京去世,当时钱江晚报的《文脉》专栏刚刚推出,还没来得及采访先生,就错过了。同事写了一个版的悼念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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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迹而去,加上了Peter.W的微信。

“你好,我是王纯,我就在杭州,当年你们的那份报道我一直存着。”

对很多读者来说,特别是年轻读者,《十日谈》《在路上》《博尔赫斯全集》或多或少看过或者听过,但是王永年是谁?他的手稿为什么在杭州?这10年来发生了什么?故事要慢慢讲起。

【1】

王永年,翻译家,1927年生于浙江定海。

朱生豪译莎士比亚、草婴译托尔斯泰、傅雷译罗曼·罗兰和巴尔扎克、许渊冲译唐诗宋词……王永年主要翻译的是欧·亨利和博尔赫斯。

王永年翻译的《欧·亨利短篇小说选》

美国作家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警察与赞美诗》《最后的常春藤叶》等作品,被列入中小学语文新课标必读,广泛流传——就是王永年先生翻译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被介绍到入中国,王永年先生是最早的一批译者,也是最经典的译者。

《白菜与皇帝》,欧·亨利的长篇小说,王永年译,新文艺出版社1956年出版。

王纯收藏的父亲译作中,最早的是1956年出版的《白菜与皇帝》,欧·亨利唯一一部长篇小说,署名用的是笔名“王仲年”。1954年,王永年还有一本《奥·亨利短篇小说集》。

这两部欧·亨利作品,是王永年早期的翻译作品,也是欧·亨利这位世界文学大师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当时王永年30岁不到。

从这开始,王永年大量、系统地翻译欧·亨利的作品。1958年、196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先后出版了王永年翻译的《欧·亨利小说选》(上、下册)。

1962年,欧·亨利诞辰百年之际,《人民日报》发表《一位善于讲故事的作家——纪念欧·亨利诞生一百周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又隆重推出王永年的《欧·亨利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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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亨利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

整个20世纪,对于中国读者,欧·亨利在外国作家中地位很高。三十年代左翼文学风潮下,欧·亨利描绘“贫苦阶级的生活”;五六十年代,欧·亨利“揭穿了资产阶级的腐化堕落”;八十年代,中学《语文》收入了《警察与赞美诗》《最后一片常春藤叶》……

在各个时期,欧·亨利都“左右逢源”、长盛不衰,成为中国人熟悉、喜闻乐见的作家,没有一位外国作家能与之相比。作为欧·亨利的主要译者,王永年是一座桥梁,功不可没。

王永年30岁不到开始翻译欧·亨利作品,一直是“选集”。2005年,78岁的他将欧·亨利全部小说译完,《欧·亨利小说全集》出版,一部长篇小说加上近300篇短篇小说。

《欧·亨利小说全集》,王永年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翻译这部书时,王永年身体已不太好,积年肺病渐渐加重,他规划好每天翻译十页,锲而不舍,完成了一百五十万字。

《欧·亨利小说全集》的责编马爱农,在王永年身上看到了一个真正埋头做事的人,看到了老一辈学人身上的力量。后来她也翻译过一些大部头的作品,“想起王永年先生,就能坐得住了。”

【2】

王永年翻译的又一位重磅作家,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博尔赫斯以及他所代表的拉美文学进入中国,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大事。

“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今天我们都知道博尔赫斯这句名言。但八十年代初,中国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大名。中国真正开始翻译博尔赫斯的作品,始于两位翻译家——王央乐和王永年。

1979年,王央乐在《外国文艺》杂志上翻译了《交叉小径的花园》等4篇小说。1981年,王永年在《世界文学》杂志上翻译了“博尔赫斯作品小辑”,包括《玫瑰角的汉字》等3篇短篇小说和《别离》等5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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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径分岔的花园》,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

林一安当时就是《世界文学》的编辑,在林一安看来,王永年水平更高。王央乐的《交叉小径的花园》,王永年译作《小径分岔的花园》——这本书今天是最畅销的拉美文学作品之一。

20世纪80年代崭露头角的先锋作家,如马原、孙甘露、苏童、格非、莫言、余华、残雪,都受到博尔赫斯的影响。

1984年前后,苏童21岁,在母校北师大的图书馆里看书。那时候图书检索用卡片,苏童浏览着到馆新书的卡片盒,博尔赫斯的小说集就这样撞到他手中。青年苏童“深深陷入博尔赫斯的迷宫和陷阱里,一种特殊的立体几何般的小说思维,一种简单而优雅的叙述语言,一种黑洞式的深邃无际的艺术魅力。”他说,“我无法忘记博尔赫斯对我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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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在1998年刊登了余华的《博尔赫斯的现实》一文。

作为先锋小说肇始之人,马原也曾坦陈自己从博尔赫斯那里习得了技法,在《冈底斯的诱惑》等作品中进行了实践。残雪在九十年代写了多篇文章,后来结集出版为《解读博尔赫斯》。余华、孙甘露、莫言等作家也一样。

时间推进到1995年,22岁的路内在老家街上逛书店。“那个书店是我们当地一个诗人开的,我就在那挑昆德拉的书。”正挑着,店主走过来跟路内说:“昆德拉现在没有博尔赫斯火。”

从书架上,路内拿下来一本《巴比伦彩票:博尔赫斯小说诗文选》,王永年翻译的。“我当时不知道博尔赫斯的名字,是一个书店老板推荐给我的。”路内说。

《巴比伦彩票》博尔赫斯著,王永年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

1996年,18岁的中文系大一学生徐则臣,第一次读到博尔赫斯,与路内是同一本。他跟室友一起从图书馆借了书读,徐则臣借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本,室友借了博尔赫斯的《巴比伦彩票》,读完后两人交换。

当时徐则臣没看懂,读得晕晕乎乎,主要冲着博尔赫斯的大名。“那时候我觉得博尔赫斯过于精炼,小说就像故事大纲一样,缺少细节的感染力。后来我读博尔赫斯的文论,我觉得写得特别好,又读了他的诗,很喜欢。回头重新去读小说,有一种感觉,就是觉得越读越厚,他的小说越读越丰富。”

徐则臣曾经一度尝试着写博尔赫斯那样的小说,深受他的影响。后来去了阿根廷,看到阿根廷人、整个拉美世界、西语世界的人如何读博尔赫斯,对博尔赫斯了解更深。多年来,徐则臣一直在读博尔赫斯,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理解。

博尔赫斯。

浙江文艺出版社前副总编曹洁回忆,80年代中后期,喜欢外国文学的圈子里,最风靡的就是英美文学和拉美文学。拉美文学的魔幻现实主义很新潮,加西亚·马尔克斯、博尔赫斯是他们最崇拜的作家。

“那个时候我们读《世界文学》杂志,在上面读博尔赫斯等人的作品。相比之下,更早进入中国的普鲁斯特、乔伊斯,《追忆似水年华》《芬尼根的守灵夜》等作品,情节较弱、晦涩,相比之下,故事性很强的拉美文学受到大家喜爱,在中国读者中形成了‘大爆炸’。

中国当代文学,从余华、残雪等50后60后作家,到徐则臣、路内等70后作家,多多少少都受益于博尔赫斯。这就是由王永年为代表的翻译家,为当代文学、为读者打开的“拉美文学之门”。

【3】

儿玉和王永年,2000年,在北京。王纯供图。

王永年平生不爱拍照。王纯手中有限的照片中,有一张王永年笑得很开心。照片中王永年西装革履,戴金丝眼镜、围丝绸围巾。旁边坐着一位白发女性,她是玛丽亚·儿玉——南美大文豪博尔赫斯的遗孀。

2000年春,她带着博尔赫斯未竟的心愿来到他热爱的中国,登上了北京长城、走访了西安碑林、游览了杭州西湖。在饭桌上,王永年和儿玉挨着坐,碗碟洁白,儿玉看向镜头,王永年似乎被谁喊了一声,看向了镜头左边。23年前,那是一个欢笑和热闹的现场。

2000年,博尔赫斯夫人会见《博尔赫斯全集》部分译者,左起:王永年,张广森(林之木)、博尔赫斯夫人、林一安。林一安供图。

那天的照片,中国社科院研究员林一安先生也提供了。照片上四人并排而立,分别是王永年、张广森、儿玉和林一安。三位男士都是《博尔赫斯全集》的译者,那个春天,《博尔赫斯全集》在北京首发。

1999年12月,经过5年时间,《博尔赫斯全集》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这套书由林一安任主编,王永年是小说部分的主要译者。“在请的众多译者中,我认为属他水平最高。”说起这位老大哥,林一安赞不绝口。

林一安很早就知道了王永年的大名,他读过欧·亨利的小说,知道王永年英语水平高超。真正让两个人成为好友,还是因为拉美文学的翻译。

六十年代,林一安在北京外国语学校任教,就多次拿着西班牙语原文对照王永年的译作,“十分佩服!并每每用来作为教材,受益匪浅。” 七十年代末,林一安到《世界文学》杂志工作,就开始频频向王永年约稿,不久就有了王永年在杂志上翻译博尔赫斯。

林一安不轻易赞许人,他直言王永年的西班牙语口语不算太好,但是论翻译,“虽然他是自学的,我认为我们这些科班出身的人都搞不过他。”

最让林一安佩服的,不是王永年外语的高明,而是他汉语功底很好;而且了解各国文化,是博尔赫斯一样百科式的人。比如他的文言文功底——

博尔赫斯的小说《女海盗金寡妇》,其中有一段嘉庆皇帝的圣旨,应是博尔赫斯杜撰,王永年用文言文翻译,让林一安自愧不如:

“……身为炎黄子孙,不读圣贤之书,挥泪北望,有负江川大海之厚德。寄身破船弱舟,夙夜面临风暴,用心叵测,绝非海上行旅之良友。无扶危济困之意,有攻人不备之心,掳掠残杀,荼毒生灵,天怒人怨,江海泛滥……”

这样的翻译,“译者为原作者加分,此佳例也。”林一安说,“先生的译事已臻炉火纯青的境界,称之为正确、精确、明确。”

博尔赫斯被称为“图书馆式”的作家,王永年也是“图书馆式”的译者。再如《恶棍列传》,博尔赫斯写布宜诺斯艾利斯市郊区的人物,有很多的黑话、切口。王永年了解了郊区底层人的语言、小酒馆里的对话,最后传神地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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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全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正因此,王永年才注定了是博尔赫斯最佳的译者。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林一安与儿玉接洽《博尔赫斯全集》的翻译事项,提前组织翻译团队,他首先就想到王永年。

浙江文艺出版社总编辑王晓乐回忆,王老师对翻译极其认真,追求尽知尽善尽美。他在翻译《博尔赫斯全集》前,先翻译了美国作家詹姆斯·伍德尔关于博尔赫斯的传记《书镜中人》,他要更全面、深入地了解博尔赫斯其人其作,因此,他的翻译总是那么精确、地道。通过被翻译者,王永年先生给自己建设了一座座小型的图书馆。

北京大学西葡语系教授赵德明给学生上课,也把王永年的译文拿来与博尔赫斯的原文对照,发现特别忠实,同时语言很自然,火候很到位。“翻译忌讳‘过’或‘不及’,但他翻译得恰到好处,能把博尔赫斯文字背后的深意表现出来。他翻译形成的风格和博尔赫斯作品的风格也非常接近,看他的作品是一种享受。”

【4】

1999年《博尔赫斯全集》出版时,王晓乐是两位责编之一,她与王永年先生的友谊从此开始,直到老先生去世。王晓乐说,她也不知道王永年到底会多少种语言。

“我所知道的是欧洲的语言他基本上都是通的,包括希腊语、拉丁语等,有些属于精通。在编辑过程中,遇到语言问题,总是可以从他这里得到答案。”王晓乐说,“王先生在语言上是特别有天赋的。”

1942年,王永年16岁,同时考上了同济医学院和上海圣约翰大学。中学时,王永年想学医,目标是同济医学院。同济医学院前身是德文医学院,为了学医,王永年学习了德语。

同时被两个学习录取,王永年改了志愿,选择了上海圣约翰大学。这是名校,顾维钧、周有光、贝聿铭、林语堂、吴宓等都从本校毕业。同班有个女孩,头发留很长,长相清秀,喜欢穿一双虎头鞋,两只虎耳朵翘着。这是20岁出头的张爱玲。

华东政法大学长宁校区建筑,圣约翰大学的前身。视觉中国供图。

这是一所教会学校,全英语授课,英语教材就直接用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这样的名著。王永年的英语扎实,与学校分不开。当然,王永年的父亲英语也很好,毕业于南洋工学院(上海交通大学前身),小时候家里藏书很多。父亲的教育方式是让他自食其力。读书期间,王永年不向家里要钱,靠做家教交学费,中学、小学、外语都能教。

除了德语和英语,抗战时期,日语也不得不学。当时,大家普遍对战争前途没希望,把苏联看作革命的启明星,于是业余时间王永年又学了俄语。解放后不久就是抗美援朝,英语不吃香了,反而是一种负担。日本投降了,日语也用不到了。毕业后的王永年,就靠着俄语找到了工作,到了云南一个学校里教俄语。

没多久,中苏关系恶化,“俄文也不灵了”。五十年代古巴革命爆发,王永年觉得,拉丁美洲有了社会主义国家,西班牙语(拉丁美洲主要语言)一定能派上用场,于是又自学了西班牙语。这时候全国懂西班牙语的都不多。

50年代中期,王永年从云南回到了上海,与祖母、父母团聚。要重新找工作,当时新文艺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前身)招外文编辑,400人报名,初选后还剩40人,最后录取一人,就是王永年:“当时不觉得有竞争,我是圣约翰出来的人,考外文不在话下。”

1959年,新华社要面向亚非拉国家、成立西班牙语对外报道组,从全国找西班牙语人才。到上海来要人,直奔上海译文出版社,听说有个王永年懂西班牙语,人还没见着,王永年的关系档案就转到北京新华社了。

30多年里,王永年工作之余,一直在从事文学翻译。

王晓乐说,很多翻译家有自己标志性的翻译领域。说起王永年先生,很多人会想到欧·亨利和博尔赫斯,其实王永年在翻译领域走得非常宽广。

除了欧·亨利(英语)和博尔赫斯(西班牙语),王永年还翻译了意大利语的《十日谈》、《耶路撒冷的解放》和《约婚夫妇》——他是中国从意大利语原文翻译《十日谈》的第一人;翻译了聂鲁达的诗和散文,库切的《彼得堡的大师》,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迷宫中的将军》以及凯鲁亚克的《在路上》,等等。

语种跨度广,作家时间跨度大。从十二世纪的《十日谈》到二十世纪的《在路上》,他的翻译风格总是能回到作品诞生的那个时代。王晓乐说:“翻译是不同语言之间的较量,不能过,也不能欠,好的翻译总是刚刚好的。你读一下王老师翻译的《十日谈》就知道了,特别地道。”

【5】

2003年,南非作家库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浙江文艺出版社准备推出库切的作品《彼得堡的大师》。找谁翻译呢?王晓乐又请了王永年先生。

《彼得堡的大师》新版。

库切的作品每一本都不好翻译,这本《彼得堡的大师》尤其难。这是一本英语作品,但写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父与子”的思考,其中有大量哲学命题,原著涉及俄语、法语、拉丁语等,王永年先生各方面造诣都很深,知识渊博,是最佳人选。

“这本书也只好我来译。”王永年也是当仁不让,欣然应允。

王永年的博学,是老派学者式的,那就是东西都记在脑子里。王纯最佩服父亲的记忆力,他书房里藏书不多,就几部大词典。但是王纯跟他谈话,从希腊神话、古罗马神话到《圣经》里的典故,王永年都娓娓道来。

“翻译是个杂家,什么都要懂,很多地方的出处他都知道。他在翻译作品的时候,旁边总是写很多脚注。”王纯说。

新华社老同事也说:“他身上体现了老一辈知识分子的风范,敬业、勤奋,对人非常热情。他学识渊博,学贯中西,通古博今,无论我们在工作中遇到什么疑难问题问他,他都能回答,几乎问不倒。”

有人问过王永年,翻译的标准是什么?王永年说了两个。一是通顺,译文读起来不要疙疙瘩瘩;一个是忠实于原文。最基本的标准,其实也是最难的。

什么是通顺?“翻译就像是拉家常,一手拉着作者,一手拉着读者,帮助双方进行交流。”“翻译文学作品一定不能绕来绕去,要多为读者考虑。”这是他曾对王纯、对翻译界的后辈说的。

什么是忠实?曾有一本翻译学的杂志,评论王永年,举了一个例子。原文一共有多少句,译文也多少句;每个段落的句子数量也一致,不多不少。《欧·亨利小说全集》的责编马爱农说,欧·亨利笔下的夸张、嘲讽、诙谐、机智的幽默等情绪,王永年都用中文传达了出来。

通顺和忠实,简单的标准,其实对译者的汉语功底、知识面的宽度,有很高的要求。

在王晓乐看来,王永年先生对翻译是郑重其事的,他总是认认真真对待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很克制,他让译者的风格隐于原著之后,凸显的是原著的精气神,这也形成了他自己的风格。“让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更多地交流,不仅是政治、经济上,还有文学、文明的交流,这可能是他的愿望和追求。”也许,在王永年眼里,可能翻译工作和他在新华社的日常工作,本质上是一样的。

王晓乐说,王永年先生期待的是搭起不同文明之间、不同文化之间、不同时空之间更宽广的交流的桥梁,“推动文学的交流只是他‘交流’的一面。”

【6】

王纯收藏的王永年的笔记,工工整整、清清爽爽。一首《沁园春·雪》,左边是汉语,右边是西班牙语,行与行对齐。在笔记本页脚处,他还手写了页码:-42-、-43-,旁边两条横杠。

王永年的笔记。

他的编辑们,印象很深的也是他的手稿。林一安说,自己大半生从事编辑工作,审稿无数,但王永年这样的原稿极其罕见:“译作无论长短,先生呈交的,均为字迹漂亮、工整的原稿,译者认真负责的敬业精神力透纸背。审读之际,不得不为先生感动折服。”今天,电脑替代了纸笔,但书写透露着前辈译家的敬业精神,值得后人学习。

王晓乐回忆说,王永年先生的文稿就像印刷体一样干净工整,比印刷体还多了手写的精气神:“那真的叫美轮美奂。”无论是原稿,还是二次改动的校样稿,读起来都是一种美的体验。

字如其人,王永年的字是这样,他的翻译也如此,做人也如此。他给人一种克制的姿态。

在翻译中,他也总是站在作品和作家的后面,不加入个人的风格和情感,不露痕迹地表述。作家和作品本来怎么样,他就翻译成什么样,呈现的是作家本人的风格。

王永年题赠友人,中国社科院研究员何吉贤。(当时何吉贤在中央编译局工作,与王永年在翻译方面交往较多。

在为人上,他谦逊、大度、宽厚,身上也有一种超脱感。林一安编辑王永年的译文,要进行改动,王永年总是淡淡一笑:“你尽管改。”鼓励后辈,是为人和气的大哥。王晓乐说,“那是一种阅尽千帆的淡定和从容。”

王永年比林一安大9岁,都是从上海到北京的,口味偏南方。王永年有时候请林一安到家里吃饭,亲自下厨。“他生活很有趣、有情调的,平时自己会做菜,味道还不错。”

王晓乐每次到北京,都会去看望王永年。“晓乐你来啦!”每次见王永年,他总是微微笑着,站在那儿等。

高高大大的老先生,总是走到宣武门西大街上新华社大门外等王晓乐。后来身体差了,就走到楼下单元门等。再后就在家门口。王永年先生总是打开家门,等着。

“从来没让我在门口敲门等待过。”进门坐下,各种花样的饮料、小点心早就摆好。每年夏天去,王永年都请她吃桃子,久保桃,个头很大。王永年会津津有味地讲这个桃子怎么好,应该怎么吃。

王永年请她下馆子吃饭,端上来一盘龙井虾仁,他会介绍这道菜的讲究:虾怎么选、怎么用,油温多少下锅,全部能讲一遍。菜端上来,王永年拿出打包盒,每样菜先夹出一点:“不好意思,我要给夫人带点回去。”王晓乐说,师母生病在家,王永年出来吃饭,总是要带她喜欢吃的回去。

王晓乐离开北京回杭州,王永年要给她装上几个桃子,还要请她带东西回杭州给小孙子。“包得整整齐齐,就像他的笔迹一样。那种记挂是平淡、渗入生活的关心。”

王永年。图源:《南方人物周刊》专访

王永年流传很广的一张照片,是《南方人物周刊》采访他时为他拍的,那年他80岁。王晓乐每次看到这张照片,都有些伤感:“我感觉也许他有一点寂寞。他是我敬仰的人。”

王永年像个隐士,游走在新闻工作和翻译之间,坦荡、从容,总是谦和儒雅。他说话的语气平缓、生动、细致,正如他的翻译,不激昂、平稳。

他是静水深流。”王晓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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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手稿笔记,王纯收藏了父亲的毕生翻译的每一本书。纸比人的寿命长,王纯希望能找一个场所存放这些故纸,不要在自己身后散佚掉。父亲去世十年,这算是一个“迟到的纪念”。

于是,我们联系了正在筹备中的浙江文学馆。浙江文学馆有相当大空间将作为展陈和收藏空间,展示浙江从古代到现当代的文学展陈,馆长程士庆表示,王永年先生是翻译界的一代大家,影响了无数读者,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先锋文学创作起到了极大推动作用,是浙江人的骄傲,浙江文学馆十分乐意接受这批文献。

王永年先生的这批手稿,将如何“入住”浙江文学馆,我们会持续关注。

参考文献:

[1].赵振江,滕威著.中外文学交流史(中国-西班牙语国家卷)[M].2015

[2].潘幸龙著.新视角下的欧·亨利及其作品[M].2011

[3].南方人物周刊专访《王永年 我不喜欢“垮掉的一代”》,2007年11月02日

[4].新京报刊载林一安纪念文章《王永年:一位无可替代的翻译家》,2012年7月25日

(特别感谢王晓乐、林一安、马爱农、何吉贤、曹洁等专家对本文采访过程中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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