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张专辑车祸后,九连真人不行了吗?

2023-03-12 星期日


在百度搜索关键词”九连真人“,热度最高的词条是:“九连真人是怎么被毁掉的?”



而本词条的源头,不知何时已将文章删除。

相信大部分人对九连真人这支乐队的印象仍然停留在2019年的《乐夏》。

在那个夏天,这支操着一口南方客家话,出身小镇的乐队横空出世,凭借一首《莫欺少年穷》一夜成名。

在那之后,奖项、音乐节、演出、综艺、广告赞助如铺天盖地般向他们席卷而来。



名利如潮水,也带来了许多争议。

2021年,九连真人的首专《阿民》在推出后,让许多人大失所望。



虽然仍旧提名了同年的迷笛最佳摇滚专辑奖项,但许多人都能听出来:这张灌录专辑的水准相较于现场演出,可以说是差距巨大。


而这也有了开头的词条:“九连真人是怎么被毁掉的?”

事实证明,当你给了人们期待,又没有满足它,那么崩塌往往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很快,一些不知真假的传闻便在乐迷中流传开了:巡演时播放纪录片、混综艺、搞饭圈运营。

甚至有人认为,他们的作品和才华本身就不行,之所以能在《乐夏》上大获成功,都得归功于顶尖的音响师团队。

大家为首专失败找了不少原因,最终把问题都归咎在了乐队头上。

在争议持续了整整一年后,时间来到去年的12月,九连真人的新单曲《负累》悄然上线,除了乐迷和他们的朋友之外,可能并无多少人关注到这件事。

这首歌得到了国内乐评人王硕的高度评价:乐队迄今为止最好的一首歌,史诗级的作品。



然而九连真人究竟是一支怎样的乐队,仍然让人有些迷惑,因为他们不像我们熟知的任何一支国内乐队:如痛仰、万能青年旅店、草东没有派对、新裤子这些。

事实上在解读完九连真人后,我们发现,这支乐队的成功可能是大陆音乐行业的一个巨大奇迹,且之后可能再无来者。




一部分人应该知道,九连真人的出道始于2018年的“滚石虾米乐队原创大赛”,从这个角度而言,九连真人其实算是虾米时代留下的仅剩不多的遗产。



早期的九连真人对于录音方面的经验很少,连参赛递交的Demo都是使用的卡带录制,这也导致他们的Demo质量非常粗劣,让经纪人兼主办方宋佳深感头疼。

在早期初舞台的比赛现场,你甚至能明显能听到演奏出现失误的地方,而从阿龙弹奏吉他的手法来看,他的吉他技术并不强,远弱于专业级乐手。



技术一般、演出经验少、作品少、无人脉、只在小县城里活动,可以说是一支野到不能再野的小乐队。


换任何一支乐队,只要沾到以上的任何一点,可能连演出机会都不会有,更别提走出来,乃至成名。


而九连真人之所以能从乐队原创大赛中脱颖而出,靠的只有四个字:作品为王。


事实上很少有人能发现,九连真人的主唱阿龙在作曲上的潜力有多强。




《夜游神》

我们不妨从《夜游神》这首歌开始,来进行逐步分析。



《夜游神》这首作品总共分为三个部分,事实上与其说是三个部分,倒不如说更像是三首歌拼接在了一起。

这三个段落甚至不是用和声和节奏这些看似更「高级」的音乐语言去过渡的,而是通过「阿民」和「阿妈」的对话去转场——非常粗暴。

毫不掩饰的说,这种设计是一种完完全全的反流行设计,如果以当下流行音乐工业的标准,唱片公司甚至都不会觉得这算一首歌。

但是,它妙就妙在,它不是一首流行歌,它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整首歌的三个段落分饰了三个情景:旁白、对话、冲突

在前奏大段的念白下,介绍了主人公「阿民」和「夜游神」这一词的由来,直到「我多希望自己能够拥有和你一样善良」才出现了第一句旋律线。

当你试图把这一段作为主歌时,一声:“民古 去奈边啊!?”

戏剧转场,驶入下一篇章。

第二段落以母亲与儿子的争吵为主,鼓手以简单利落的边击进行伴奏,在节奏上,毫无任何花哨之处,听上去整洁干净。

随着整支乐队的声音都响起,「阿妈」和「阿民」的争吵声也愈演愈烈。

一直到此处,段落与段落之间的衔接都非常自然,且任何一位初听《夜游神》的朋友,也会跟随着这首歌的结构语言入戏。

而随着鼓声落下,歌曲再度归于寂静,用电吉他的噪音慢慢加速,逐渐放大紧张的情绪,进入最后的高潮。

起因、经过、冲突、结尾,戏剧的核心要素在这首歌里得到了完整呈现,而音乐则给到了观众充分的想象空间和画面感。

这种剥离画面,通过音声去讲情景的手法,使得故事更加具备了一种文艺电影中的悲怆感。

既像是观影,又像是回忆,在音乐结束后,留给听众深思的空间。

我可以确定,采用这种设计并非是九连真人在音乐上的底子有多么深厚。而是因为非科班的他们,并没有学习过很多复杂的编曲技巧、和声,在手段匮乏的窘迫情况下,采用了这种粗暴的设计。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一个穷孩子,用泥巴堆出了一座粗犷而生猛的雕塑。

这再次证明了,有想法的创作者,即使掌握的工具、知识再少,仍然可以利用好自己手上为数不多的素材,创作出优质的作品。



而这首歌也早早地奠定了九连真人的创作风格:洗脑的吉他 Riff、Loop 式的鼓组、戏剧化的词曲,每个段落单拎出来都并不复杂、不需要多么精尖的技术,但结构上的玩味却让人流连忘返。

在初舞台上,两位主唱愤怒狰狞的台风,极具现场感染力,这也使得他们的经纪人宋佳被彻底震撼,大胆决定签下他们。


《莫欺少年穷》


一直到和《乐队的夏天》确定合作时,九连真人的曲库里也只有两首歌。

其中一首是《夜游神》,而另一首,就是他们在《乐夏》一战成名的神作:《莫欺少年穷》。



毫不夸张的说,当年我身边的不少人就是看了《莫欺少年穷》 Live 后,才去追了《乐夏》。

然而九连的一战成名并非一帆风顺。

据说,《乐夏》的节目组一开始找到经纪人宋佳,本想邀请的是后海大鲨鱼,但没有谈妥,于是宋佳推荐了九连真人。

这一时期的九连真人并无多少演出经验,在表演上尚显青涩。

经纪人宋佳与著名摇滚推手黄燎原为他们举办了一次分享会,邀请了北京许多知名的大咖,张亚东、痛仰、面孔等知名人物纷纷到场。

然而他们演砸了。

据说那天的演出一塌糊涂,连外行都可以听出他们搞砸了。

虽然相关的报道并不多,但我们仍然可以想象到,当时的九连真人,刚刚从小城走出,初来乍到,在面对众多行业大佬时,并没有没顶住压力。

不得不说这对于一支年轻的乐队来说,还是有一些残酷。

然而九连真人如果仅此而已,那么也不值得经纪人为他们大费周章了。

我们用乐队原创大赛时期的《莫欺少年穷》和《乐夏》时期的作比对,就可以发现,在《乐夏》时期,他们演奏更加成熟,且对歌曲做了编曲上的改进。


滚石x虾米时期


乐夏时期


在短短几个月,由一个演出错拍的乐队进化到一个在顶尖舞台上演奏的乐队,可以想象到他们付出了不小的努力。

而《莫欺少年穷》之所以可以在当年获得爆火,九连真人的作曲与编曲绝对是赢在起跑线上的。

在这首歌中,九连这支乐队的最大优势被体现的淋漓尽致:出色的Riff写作能力。

只要学习过吉他的人都能听出来,《莫欺少年穷》是一首吉他 Riff 主导的作品。

在这首歌中,Riff一共有三段。

首先是前奏的Riff, 由 A、E、G 三个音符组成,但非常地抓耳。



这段Riff有趣的地方在于,它的音符能构成一个省略3音的Am7和弦也就是:1(A) 、5(E)、b7(G)

而它的节奏设计,使得这三个音组成Riff有一种诡谲异域风情色彩。

而为了强调这种色彩,吉他手阿龙大胆地使用高八度的弹法,根音低八度,5音和b7音则在吉他的高八度位置弹奏。

这么做有一个好处:可以通过吉他指板的高音域位置,来突出Riff的色彩,使其听感更加独特。

这段 Riff 看似简单,但却要配合右手闷音和滑音的技巧弹奏,更重要的是吉他手阿龙同时还要肩负起主唱的职能,可以说是相当具有难度的。

而在阿麦念白的段落,阿龙的吉他 Riff 也开始变化,这即是下一段吉他 Riff:在低音与高音之间反复交叠,并且使用了大量的切分音,使得旋律和节奏都有了更多的层次感。



实际上这段旋律从音符的构成来看,仅仅比第一段的 Riff 多了F,而 F 在 Am 和弦中属于 #5 音,瞬间渲染起紧张的气氛。

而随后小号的旋律又在这个基础上继续加入了离调的 #G 音,相当于和吉他一起构建了一个 Ammaj7(#5) 和弦,诡谲的色彩更加浓烈。




整首歌的人声旋律是非常「客家」味道的五声音阶,但吉他和却又有一种后朋克的气质,小号则游离在前卫气息和客家风味之间,一同铸就九连真人的独特之处。

同时词作与韵律上的别具一格,带来了一种“拒绝形式主义”的听感,也有效与其他摇滚乐队拉开了同质化。



作曲上的独特想法,与高明的叙事语言成就了九连真人。

然而如果仅凭这些,九连真人也仅仅是一支昙花一现的优秀乐队,并不能长久立足。

无数案例证明,一支乐队需要一个明确的创作内核,才可以支撑起自己的艺术理念,这决定了一支乐队的本质,还要他们的创作方向。

无论是讲述小城青年渴望出人头地的《莫欺少年穷》,还是小城悲惨往事的《夜游神》,都有一个共性:通过细节化的生活,关注小人物叙事。

而这就是九连真人的作品内核,在一个一个阿民的故事下,潜藏的本质,是人文关怀。

而这一点,我认为来自于影响九连真人颇深的乐队:交工乐队。



“交工”指的是稻收农忙时,各家贡献劳力、互助帮忙的形式,这支民谣乐队是乡亲们互相帮助组建起来的,因此取名为交工。

毫无疑问,在中国音乐史上,交工也是一支伟大的乐队,正如乐队的名字来由一样,他们并不关注于都市男女的情感生活,也不为富人官员唱颂歌,他们的创作主题永远只有:农民、土地、工人。

交工乐队的灵魂人物林生祥,更是多年来只专注于为土地与小人物而发声。

阿龙提到过,他受交工乐队的一首歌《风神125》影响最深,这首歌来自于交工乐队第二张专辑《菊花夜行军》。



作为台湾音乐史上最有深度的专辑之一,《菊花夜行军》是台湾40年历史的一个剪影,以农民阿成的口吻,讲述了台湾从农业的短暂繁荣到大量农村青年进城务工,到台湾经济泡沫失业返乡,到WTO对传统农业的侵袭与改造,年轻人面临的困境。

《风神125》是这张专辑的第二首歌,交代了十年前,阿成的母亲送他出远门,祝福他出人头地,而十年后,阿成一事无成,只得骑着风神125摩托车,回到家乡。

一路上他祈求土地公把路灯熄灭,因为他不想让左邻右舍知道他回来了,他怕他们问起回来的原因,无地自容。

作品在本质上有着强烈的人文关怀,与对弱势群体的共情与怜悯。

在九连真人的作品《落水天》中,这一点被体现的非常好。

《落水天》

《落水天》这首歌取材自客家经典民歌《落水天》,也是九连真人的作品中旋律最美的一首歌。

原曲在文化领域有较高的地位,有多个版本的演绎。


 台北室内合唱团演绎版本


新加坡莱佛士歌者合唱团绎版本

原曲只是单纯表达下雨天这件事,所以九连真人为其延伸出了更具人文关怀的主题:留守儿童。

在整首作品中,九连真人拒绝了采取空喊口号式的呼吁,而是彻底的站在留守儿童的视角,用一种更美的音乐语言,去感他所感,想他所想。

《落水天》的通篇几乎只使用了大九和弦和六九和弦,两个和弦仅仅相差一个音符,却在微妙的变化中创造出丰富的色彩。




在情绪色彩上,九和弦作为一种由五个音符叠加的和弦,有一种温柔而迷惘的复杂感,也更容易唤起人们心中柔软的部分。

歌曲大多时候只使用了这两个和弦,但却有相当动听的旋律。

这不仅得益于和声的色彩性,也在于旋律上的特点:利用相同或相近的音符制造记忆点,再用较大的跳进赋予旋律性。

在副歌这一特点尤为显著:「落」和「天」都使用了 7 音 A,而中间的「水」则使用了 2 音 D,两者之间的落差形成了跳动较大的旋律线条,而 A 这个音符又主导着整段副歌,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整体的结构中,九连真人的每一个旋律都在情绪的正确位置上,极其容易令人入戏。

我相信这并非是一种刻意而为之的设计,而是一种来自于内心情绪本能的表达。




而这也是九连真人与交工最相似也最重合的地方,就是他们都可以站在小人物的视角,与他们一起,去经历和感受这些苦痛。

这与如今社会上对于弱势群体高高在上的关心与怜悯完全不同,而是一种我生长于此,也死于此的坚定。它并不来源于艺术家的任何一种能力,而是来自于每个人内心都有的东西:爱。


我们再回到开头,无论从哪方面讲,九连真人的作品都是优秀的。

然而作为一支初出茅庐的小乐队,经验的缺失仍然不可避免地让他们摔了一些跟头,录音室《阿民》正是如此。

2021年,九连真人在忙活完演出等琐事后,终于推出了第一张录音室专辑《阿民》。


这张专辑收录了此前他们在《乐夏》上创作的所有歌曲,以及在另一档综艺节目上的一首《望月怀远》。

然而专辑推出后,收获的评价却远远不如《乐夏》时期,许多乐迷直言录音室专辑的歌不如《乐夏》的Live版本,不好听。

而相关乐评也指出:


《阿民》中大部分歌曲都已经演过现场版,有了对比就更暴露了录音室版本的问题。“戏剧性”一直是九连真人的特色之一,但放在专辑里却显得刻意。比如现场效果极佳的《夜游神》,专辑版本却过滤掉歌曲中在失控边缘徘徊的疯狂感,歌曲每一幕的转换都干净规整,就像一场排练好的话剧,过度制作掩埋了九连真人最珍贵的粗粝生命力。

从听感上来说确实如此,尤其是音质的冲击感丧失严重,让人总感觉吉他音色的中频没顶上去。

在《乐夏》的舞台上,九连真人的编曲已经证明了,他们的编曲毫无问题。

而产生以上问题的根本原因,我认为并非是过度制作,而是在录音阶段就开始出现问题了。

在纪录片《阿民》中,播放了一些九连真人接受录音师指导常识性录音知识的片段。

例如贝斯手万里因为有一点指甲,而导致贝斯的音头太强,于是录音师连连摇头。



事实上这是很多第一次录音乐手、歌手的常态,因为并不熟悉录音,所以一个很简单的技巧段落,往往需要录制很多很多遍。

然而这也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乐队的情绪,很明显能看到,在录音棚内的九连真人成员,状态远不如初出茅庐时的生猛,给人一种放不开,害怕出错的感觉。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对于音乐人来说,在录制过程中如果害怕出错,是非常影响作品质量的。

因为这很容易让人怀疑自己,并在心理上开始依赖他人的意见,大多数时候,这个“他人”都会是制作人。

因为制作人可以明确告诉乐队或歌手,怎样是对的,怎样是错的。而专辑《阿民》,恰巧是没有制作人的。

我们只能认为混音师勉强充当了这个角色,结果还是有些遗憾,因为对于一支刚进棚的乐队来说,配备一个制作人为其保驾护航,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缺乏制作人的把控,再加上录音经验不足,和录音师的沟通也不足,导致了这张专辑听上去不如他们在《乐夏》的Live优秀。


然而虽然第一张录音室专辑不尽人意,但是不经历挫折,又怎么可以获得真正的成长。

在去年12月,九连真人为我们带来的新歌《负累》


在这首歌中,我们可以听到,他们的作品质量出现了巨大的提升,尤其是在声响环节,音质干净,动态饱满,也足以看出,乐队充分吸取了第一张专辑失败的经验。

在音乐元素上,这次的九连使用了更多的后朋克、噪音元素,尤其是在作品后半段部分,可以明显发现,阿龙对于过载音色的使用更加利落了。

在《负累》的MV中,主人公是一只翅膀短小,无法起飞的小鸟,在一次次又一次次的失败和努力后,最终爬上山顶,一跃而下,涅槃为凤凰。

仔细一想,这不正是九连真人一路走来最真实的写照吗?



出身低微,从初出茅庐,连耳返都没有见过的小镇青年,慢慢成长为真正的艺术家。

可以说,九连真人的成长,在一部分上也代表着当代年轻人的野心。他们的作品记录着自己,也记录着每一个平凡的普通人。

九连真人的朋友王硕说:“在乐队里,九连真人是一个特别让人眼红的名字,因为他们真的是一夜成名的。”



王老师所说的现象非常正常,因为正如开头我所说的:这支乐队的成功可能是大陆音乐行业的一个巨大奇迹,且之后可能再无来者。

他们没有去北京混圈子,攒人脉,没有在一场又一场的Live house拼盘里辗转,也没有攒几十首上百首的作品。

这对于其他音乐人来说,是有些难以接受的。

在作品—比赛—结识经纪人—乐夏这一整个流程里,缺失了任何一环,都不会有九连真人的一夜成名,可以说他们的确占到了天时地利人和。

然而如果没有忍受过生活施加给自己的苦难,没有强盛的表达欲望,没有用心去感受和创作,又怎么会写出他们在《乐夏》上那些惊艳的作品呢?

所以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四个字:作品为王。

在笔者眼里,九连真人的潜力仍然巨大,且未来可期。我期待他们在经历成长之后,细心打磨的第二张专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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