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中文句法的“理性蒙太奇”

2022-03-02 星期三
 
中文系16级小沈同学来信:
 
“想问一下老师相对于翻译腔的‘地道的中国话’的定义。这个‘地道’究竟有没有一个评价的尺度?比如说以清末民初的语言作为地道的标准,或者用现今中国人认知的说话通顺作为标准?”
 
我在回答“机器翻译能够满足人际交流的需要吗”这个问题时,曾提出判断地道中文句子的两个标准。一个是独特的节奏和韵律,一个是独特的意会和默契。(见微信公众号文章《“如果机器翻译再强大,还有学外语的必要吗?”——把语言老师吓出一身冷汗的机器翻译,痛点在哪里?》)
 
其实,无论是清末民初的文学语言,还是今天通顺的书面语言,判断是否地道都只有一个标准,就是清楚自然。

同学们可能会说,这不是两个标准吗?其实,清楚和自然是相辅相成的。自然,就容易清楚;清楚,也就自然。
 
自然是清楚的条件。那些读上去不自然的句子,“气滞”的句子,它的语义就费解,很难清楚。
 
而一旦一个句子的意思清楚了,这就意味着它利用自己的形式实现了功效的最大化。

 
在人类的语言交际中,最有效的语言形式,不是用复杂的规则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形式,而是用尽可能简单的策略触发意会的形式。
 
我多次说过,根本而言,语言形式的线性化对意义的表达既是整饬又是束缚。

整饬让意义有条理起来,并因而明晰;同时整饬本身又因抽象化、线性化而付出了代价,使复杂多维的信息单一化。因此,意义的真实还原需要依靠语言形式和语境联想的共同努力。
 
没有前者,意义就处在混沌的状态,因缺乏理解的维度而费解——你是要“闯关东”,还是要“走西口”,抑或是“下南洋”?

而没有后者,意义的理解就抽去了丰富的内涵,因维度的单一而费解,甚至误解。

 
中文在语言形式和语境联想的取长补短、“珠联璧合”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地道的中文有四“工”:
 
1.意会之工
 
我们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指出,如果说西方语法是一种形合语法,即通过词形变化和各种连词、介词来表现语词的相互关系,那么汉语语法是一种意合语法。
 
所谓意合,表现在汉字的组合在形式上没有特定的要求,只讲究意义的配合。通常所说的“搭配不当”“主谓不合”“动宾不配”,大都不是“词法”问题,而是语义逻辑问题。

当两个字并列起来的时候,不是因为它们在词形上相配,而是因为它们在意义上相合。

当一个字修饰另一个字的时候,不是因为它们在性、数、格上一致,而是因为它们在一起产生了修饰、限制和补充的关系。

两个有因果关系的句段一前一后组合起来,仅仅是因为推理正确,而不是因为两个句段中动词的时态、体貌形式用对了。就像王力说的那样:“就句子的结构而言,西洋语言是法治的,中国语言是人治的。”


汉语的意会不仅超越了西方意义上的语法,还超越了逻辑。在汉语中,诸如“恢复疲劳”“打扫卫生”“吃食堂”“晒太阳”“养病”“救火”这样不合逻辑的组合,都可以在意会中合法。

一个汉字和字组,在本质上都是一个意义支点。一种意思,汉语的组合总是用提取意义支点的方法,使表达尽可能精炼。汉语语法学上有许多已成为经典的例子:
 
“一个电话就赶来了”
 
“三天假还说不够”
 
“两张北京”
 
“三个钟头的火车”
 
“这种脑袋没地方买帽子”
 
“一个红灯,一下子排到崇文门”
 
“花生米下酒”
这些例子的意义往往要说几句话才能说清,但中文在表达和理解时只需选几个有代表性的字眼合在一块儿。
 
这是不是说汉语就没有语法呢?准确地说,是汉语没有西方语言那样的语法。洪堡特在他的《论语法形式的性质和汉语的特性》一文中对此表达了很深的理解。他说:
 
“任何语言的语法,总有一部分是明示的,借助于标记或语法规则显示出来的,另一部分是隐藏着的,是假定不借助标记和语法规则可以设想的”;
 
“在汉语里,跟隐藏的语法相比,明示的语法所占的比例是极小的。”

 
2. 流动之工
 
西方语言句子的谓语由限定动词充当。句中如果出现其他动词,则采用非限定形式,以示它与谓语动词的区别。这样一来,西方语言的句子就有了一个“刻度”,即以谓语动词为中心的组织。于是“主谓”“主动宾”这样的极具切割性的模式成了西方语言句子的常态。
 
汉语的句子,据我们对陆文夫中篇小说《井》的语言调查,“主动宾”型的句子只占全部句子的百分之九。大量的句子都以流水句的面貌出现。
 
即使在占句子总数百分之九的“主动宾”型句子中,也有一半句子是长宾语。即句首是“谁知道……”“你没看见……”“你能说……”“看你……”“我想……”,它们后面的成分被“主动宾”模式看成了宾语。而这些“宾语”好长啊——
 
“徐丽莎觉得那个时代已经久远了,五四运动反封建,也已经反了四十年,这老太太怎么还讲些三从四德呢!”
 
所谓“长宾语”,不是宾语内部的扩展,本质上依然是句读段的流动。这种流动是按照时间顺序或逻辑事理进行的,而不是依靠某个动词作中心来控制的。
张志公曾谈到《红楼梦》中一个例子:刘姥姥初进荣国府,与王熙凤正说着话,“只听 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
 
如果换一种说法,说“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的少年”,这也未尝不可,但中文却不太习惯。因为这种欧式的长定语念起来憋气。而《红楼梦》这样的说法,把长定语化作一个个述谓性的句读流动起来,语气流转自然,且符合事理的顺序,因为刘姥姥听到一路靴子脚响,首先映入眼帘的肯定是一个少年,然后才看清他的样貌。

 
3. 虚实之工
 
虚实和意会几乎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因为有了意会,在语言形式上就“人详我略”——你知道了,我还说什么呢?例如:
 
“他有个女儿,在郊区工作,已经打电话去了,下午就能赶到。”
 
这个句子的后三个句段的施事者(所谓“主语”)都是可以意会的,所以自然就“隐身”了。
 
而有意思的是,这些“隐身”的成分,又都是不可复原的——中文的句子已经在不考虑它们身份的前提下组织起来了。这个组织起来句子在结构上完全自洽,没有为那些“隐者”留下任何位置。同学们可以试一下:
 
“他有个女儿,(这个女儿)在郊区工作,(我们)已经打电话去了,(这个女儿)下午就能赶到。”
 
这样的对话自然吗?它听上去是不是像学中文的老外说的?显然,括号里的“隐身”成分一旦复原,汉语这个句子就不可接受,因为它不像中国人在说话。

 
中国人说话,一不会说听话人已经意会的东西,二不会每个句段都“五脏俱全”,显得臃肿不堪。中国人说话的布局是“虚实相间”。

中文意会的东西一多,句子就不再是一个机械的实体,而开始疏通、流动起来。在这里,虚实之工和流动之工正是相辅相成的。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中文是时间性的,西文是空间性的。

当我们说中文是时间性的,我们在说什么呢?

我们在说中文有大量的意会,

我们在说中文的组织是流动的,

我们在说中文的建构策略是虚实相间。

 
我国现代语法学在引进西方语法体系和理论方法后,习惯了西方语言的团块思维,即一个合格的语言组织一定结构严密,关系紧张,没有“漏洞”,而中文“疏通”的句子组织是有缺陷的。所以,我国语法学界为一些较为典型的中文句子“会诊”过,说它们有病:
 
“贵宾所到之处受到热烈欢迎。”
 
“当他醒来之后,觉得右膀子沉重闷胀。”
 
“通过学习使我提高了认识。”
 
这些非常自然的表达都被现代语法学诊断为缺主语。
 
一个自然的肌体被诊断为有病,到底是谁有病呢?
 
现代语法学有病,病在食洋不化。

 
4. 具象之工
 
和中文的意会、流动、虚实密切相关联的,是具象的方法。中文深切认识到——
 
只有具象而非一味抽象才能周纳丰富的意涵,克服线性形式的局限;
 
只有具象才能使语言的组织疏密有间,意境通透;
 
也只有具象才能使中文的文气不致阻滞,句段不致板结,自然流动起来。
 
中文的具象思维,有多种表现,试举一二:

 
一曰具象并置。
 
我们上文所举的例子:“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其中“轻裘宝带、美服华冠”,不用动词“穿”或“戴”,只将四种服饰形象组合在一起,少年的装束就呼之欲出。同学们在这里很容易想起古文的“枯藤老树昏鸦”。
 
其实,这个句子中的具象并置并不仅仅是“轻裘宝带”“美服华冠”。我们之所以容易看出这两个四字格是具象的,是因为它们没有动词,而这还是西方语法的观念。在汉语句子组织中,只要是“骈”意盎然的结构,无论是否有动词(述谓词),都具有一定的具象性。

典型的结构就是四字格。因此,“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本质上都是具象并置。

 

二曰具象定格。
 
中文句子在叙述行为事件的时候,用名词性的物象来传达动作之态,这是中文具象思维的“高光时刻”。例如:
 
“小辣椒一跃而起,闪电式的一记耳光,扇得童少山晕头转向。”
 
“一跃而起”本身已经是用四字格叙事,带有一定的具象性;而“闪电式的一记耳光”就像动作画面的瞬间定格,用名词性的“一记耳光”生动传达了动态的行为,读者如闻其声,历历在目。
 
我们以前谈过的例句“大娘望着她的背影,一声长叹,两行热泪”,也是同样的具象定格。
 
同学们可以从这些句子生动感受到中文的具象经营是如何与意会、流动、虚实的经营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在这些经营共同起作用的时候,地道中文泊泊而出。

 
当“一跃而起”和“闪电式的一记耳光”,“一声长叹”和“两行热泪”各自有序组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想到了俄罗斯电影理论家爱森斯坦的“理性蒙太奇”。
 
爱森斯坦说:“两个蒙太奇镜头的对列,不是二数之和,而是二数之积。

匈牙利电影理论家巴拉兹进一步解释说:“上下镜头一经连接,原来潜藏在各个镜头里异常丰富的含义便像火花似地发射出来。

俄罗斯另一位电影理论家普多夫金这样定义蒙太奇:“把生活现象之间潜伏的内在联系,变为彷佛昭然若揭、鲜明可见、可以直接感受而不必解释的联系”。
 
这里说的“积”,“潜藏在各个镜头里异常丰富的含义”如火花般发射,和“潜伏的内在联系”“鲜明可见、可以直接感受而不必解释”,都指出了具象组合的巨大功效。

而这样的思维,在爱森斯坦看来,就是中文的汉字思维——蒙太奇有如象形文字中一个字加一个字,表示狗叫。

从汉字结构汲取智慧的爱森斯坦,他不知道的是,中文的文法同样是“理性蒙太奇”。
 
中文的汉字思维和文法思维异曲同工,心理同构,这是中国文化语言学的崭新课题。

看到这样的课题,同学们眼里的21世纪中国语言学研究,是不是魅力值满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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