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曾经创造的辉煌,我们今天还在怀念

2022-02-20 星期日

2009年11月初,冰壶队长王冰玉还是没忍住,她问队友柳荫:”荫儿姐,如果我现在从这跳下去,我会怎么样?“

当时,她们正在加拿大参加世界冰壶巡回赛,距离她们首夺世界大赛冠军已经过去了8个月,距离她们全力备战的温哥华冬奥会还有3个月。

和无数小众项目一样,大赛金牌零的突破,就像一枚冰壶砸破冰面,掀起的浪潮席卷全国。她们再也不用被当作“背着拖把的家政工人”,出门打车也会被热情免单。

但热浪的余韵是奥运夺金的压力,五名平均年龄只有26岁的哈尔滨姑娘,就像被抻到极限的皮筋,在“一定要夺冠”的牛角尖里越钻越远。

柳荫,这个全队心最大、在大赛前夜还能”沾枕头就睡着“的气氛组组长,此刻也没了大心脏的余裕,她咧了咧嘴,苦笑道:”你别跳了,你跳也摔不死,还整个半残不死的。“

撰文/潘志立

界外编辑部
冰壶世界冠军柳荫:这项运动改变了我的命运

在接触冰壶之前,18岁的柳荫还是名速度滑冰选手,但她当时的身形略显娇小,在这项对体能和绝对速度要求极高的项目中,柳荫的肌肉力量、个人能力都不突出。

1996年,冰壶这项发源于苏格兰的运动从日本流传到哈尔滨,三年后,哈尔滨市决定成立一支职业冰壶队。他们到各支专业队里,寻找对冰壶感兴趣的运动员。

在速度滑冰领域逐渐摸到天花板的柳荫,同时还面临着从体校毕业的窗口期,是毕业工作,还是继续体育生涯,柳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在她看来,这项团队运动比个人项目更吸引人:“我觉得它挺好玩的,这项运动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团队作战。”

没有完美的个人,只有完美的团队,被这个理念吸引的柳荫,逐渐体会到了冰壶的更多魅力。每队四人分别投两壶,通过制造路障、撞开对手的冰壶等方式,让己方的冰壶更靠近大本营的圆心,就像打台球一般,和对手斗智斗勇。“它不是单纯地在冰面上推,还掺杂着战术安排,大脑就和下棋是一样的。”

冰壶被称为“冰上的国际象棋”,你很难猜中对手的下一步战术,对柳荫来说,每一天都充满了未知的新鲜感。但,未知也意味着迷茫,第一批参加冰壶的运动员至少有50人,但真正能坚持下来的,只有20人。面对这个前所未闻的新项目,谁都不知道未来的路有多长,他们要走多久。就连冰壶队的教练也会给他们一段犹豫期,在此期间可以选择放弃。

未知的未来最让人心神不定,柳荫也不例外,刚开始的时候,她的内心也一直在徘徊,在练与不练之间纠结。每个队友离开的时候,她都会有疑问。但随着训练的推进,冰壶和团队合作给柳荫带去了越来越多的快乐,她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半个月后,柳荫坚定了想法:“我也不知道以后能走到什么程度,那时候就是喜欢。”

于是柳荫和其他四位哈尔滨姑娘——王冰玉、周妍、岳清爽、刘金莉,组成了哈尔滨女子冰壶队。柳荫当时没想到的是,自己在冰壶路上这一走,就是13年。

“就是这么大一个石头,像水壶似的,有把儿,但是没有壶嘴,在冰面上推,然后有刷子去擦冰。”在成名之前,柳荫总会用这么一套说辞,来解释这项过于冷门的运动。事实上,那批坚持下来的20个人,就是黑龙江省队、乃至全国仅有的专业冰壶选手。而她们五人,就是哈尔滨、乃至全国范围的第一支冰壶队。

哈尔滨冰壶队的场地,是与别处不同的,其他国家一般都是3-4条壶道拼成专用场地,而这支新成立的冰壶队要和冰球、花滑、速滑队共用一块冰场。只有采自苏格兰克里格岛的不含云母的花岗岩,才有资格经历繁复的手工打磨,做成一块20公斤重的冰壶,这套“数百壶工衣食所系”的流程被国际壶联纳入标准化体系,哈尔滨体育局的十几万预算,也只够采购一套16个冰壶。

于是四个不怎么强壮的女孩,每天都要把这十几个冰壶从一个场馆拎到另一个场馆,除了这种力量训练,她们还要自己做“大本营”的圆心、拿雪粘踏板,用塑料袋套鞋底。冰壶在搓衣板一样凹凸不平的冰面上磕磕碰碰,她们要到出国参赛,才能见识到真正平整的场地和专业的设备。

但这并不妨碍柳荫燃烧自己的热爱:“每天做这样的事情很苦,很累,很艰难,但我想去做。我觉得我要是想去做一件事情,就肯定能做好。”

2003年,中国成立国家集训队,柳荫四人又成了国家队的核心,她们开始出国学习,和日韩等亚洲国家较量。在冰壶强国加拿大,她们被七十多岁的大爷大妈教做人——初出茅庐的四人组甚至打不进U60的比赛,就像刚组建的国外乒乓球队来到中国小区,结果被扫地僧们剃光头一样。

2003年,中国队初次参加太平洋比赛,领队问壶联主席:“如果中国冰壶队想进入世界锦标赛,需要多长时间?”壶联主席很坚决地回答:“女队15年,男队10年。”在他们看来,短短几年就想追上百年积累,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被大爷大妈击败的挫败感化作更坚定的信念,“我们不相信自己做不到。”

5年前,她们还会把隔壁队伍的“hurry”口令听成自己的,5年后,这支队伍已经斩获了冰壶世锦赛的银牌,面对惊讶的壶联主席,柳荫简单回答道:“就是每天都在训练。”

白天8小时冰上训练,晚上2小时体能训练,热爱与执着相缠,往复八年,水滴石穿。

夺得银牌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就像刚从电话里得知自己获得了诺贝尔奖、下一秒就被全世界记者堵门的化学教授,中国女子冰壶队的名号瞬间响彻大江南北,在媒体的宣传下,柳荫再也不用向人们科普冰壶的形状和玩法,她去哈尔滨逛商场都会被路人认出来。她会开心地回应人们的招呼,和队友们提前练习签名,还会鼓励朋友把孩子带上冰场,从团队运动中感受逻辑和沟通的魅力,就像她自己一样。

随之而来的,是外界和她们自己对冠军的进一步期望,“08年拿亚军的时候,就挺不服气的。”她们卯着劲儿来到蒙克顿世锦赛,但在压力之下,比赛过程并不算顺利,第一场意料之中地输给强敌加拿大,在后续的比赛中,中国队一直陷入焦灼战,无法发挥自己全部的实力,和数支队伍(包括实力不如己方的韩国队)都打到最后一壶。

如此四场之后,冰壶队终于找回状态,一路连胜。到决赛前夜,姑娘们在饭桌前盘算着今晚要做什么,最终她们还是决定好好休息,用娱乐和放松的方式,“让自己短暂地跳开一段时间,用正常的心态和水平迎接金牌赛。”

面对容易焦虑的队长,柳荫会用“干就完了”这种东北名言开玩笑,还会在准备活动中掺杂一些趣味性的活动,卸下思想上的包袱。在比赛前,教练问柳荫为什么睡那么好,柳荫反问道:“为什么不睡这么好?前12场比赛都是这样过来的,面对最后一场比赛也是一样的。”

当王冰玉投出最后一壶,用一记双飞(用己方一个壶,将对方两个壶打出营垒)绝杀瑞典队时,四人高声尖叫着,蹦跳着拥抱在一起。柳荫当时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一个绝杀球,也成了她职业生涯里最紧张的一刻:“如果她出手有一点偏差,我都要第一时间迅速判断。都是瞬间的变化,不停在脑子里过电影。”

无形的压力没有化为言语,但还是通过胜利的方式得到了释放。而在8个月后,这种夺冠的压力如黑云压城,几乎要压垮这支队伍。

10年的朝夕相处,让四人组成为胜似家人的伙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状态,拍拍肩膀就能传递宽慰。这种默契当然也有一定的副作用,在夺得金牌后,面对即将到来的温哥华冬奥会,她们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输。

这是一种远甚于冰壶世锦赛的压力,8个月前,她们还是冰壶世界的挑战者,一心只想冲击金牌。而现在,她们是万众瞩目的守擂者,无数人期待她们夺得奥运金牌,全世界的队伍也开始盯着她们的每个细节。世锦赛的欢乐氛围荡然无存,她们无心娱乐、放松、享受比赛,而是不断地给自己加压:“虽然是第一次进奥运会,但我们已经拿过金牌了,奥运会就没理由,你必须要摘这块金牌。”

从冰壶队出国备战的那一刻起,这种压力就在牵扯着她们,柳荫时刻处于紧绷的状态,一个小小的失误、输给曾经赢过的老对手,都像一个小人从高楼上坠落,砸在她们的神经上。备战的时候她们甚至聚在一起,抱头痛哭。

在加拿大红鹿站的比赛中,四个人的状态已经跌到谷底,嘴上说着没关系,但大脑还在诚实地不断总结问题,心思还在牛角尖里玩命地钻。和二线队伍训练时,她们甚至觉得连二线队都打不过。王冰玉忍不住将压力倾吐出来,大心脏如柳荫,也只能用一句玩笑话安抚队友。

半决赛上,中国队又和瑞典队相会,四名姑娘的压力和决胜心凝成气场,甚至让瑞典队在赛前握手的时候都不敢直视她们的眼睛,以至于在比赛中出手违例。但她们只用两局就调整好了心态,一转势头,踩着中国队晋级决赛。

“当时还是太年轻了,怎么就非得成天较这个劲呢?”柳荫笑道。

是的,这是她们第一次参加奥运会,第一次进入奥运村,她们理应像世锦赛那样,去享受这届盛会,而不是在压力的旋涡中越陷越深。从这个角度来看,半决赛输给瑞典队,反而是件好事。姑娘们再没有对金牌的执念,卸下千斤重的包袱后,她们开始享受比赛:“最后一场比赛了,咱几个怎么疯就怎么来。”

最终,中国队用破竹之势击溃瑞士队,获得奥运会铜牌,四个姑娘再次抱头痛哭,只不过这一次,她们的眼泪里,是解脱与欢喜。

这趟高压之旅给四个姑娘带去了更长远的影响,柳荫感觉自己陷入了抑郁状态,对象开车的时候晚踩一脚油门,她都特别在意,“不容许哪怕一个失误”的强迫症,让她不自觉地进入了找茬模式。直到休假结束、与队友合练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有多可怕:“都是一样的症状,病友在和病友讨论病情,看谁严重。”

温哥华冬奥会结束后,柳荫结婚生子,本想退役回归家庭的她,在生完孩子五个月后,还是接受了队友的邀请,回到冰场。但此刻的柳荫已经两年没碰过冰壶,失去了巅峰期的体力和技术,熟悉的感觉再次降临,她就像冬奥会那样钻进了牛角尖,逼迫自己恢复技战术水平:“我知道大家是在安慰我,但我就是原谅不了自己。”

好在这次,柳荫很快想明白了:“既然回来了,我还有机会进奥运会,为什么不享受?”抱着享受比赛的心态,柳荫再次越打越顺畅,找回了当年“用爱擦冰”的感觉,她不再和自己较真,虽然2014年的冰壶队没能夺牌,但柳荫和她的队伍,已经在11年的国际大赛征程中,取得了足够辉煌的成绩。

2014冬奥会结束后,柳荫因为竞技状态和腰伤因素,转型幕后,成了冰壶教练员。虽说冰壶是个对年龄相当宽容的项目,柳荫她们也真想过在2022年拼一拼,但体力和时间终究不可追。奥运冠军成了她们共同的遗憾,柳荫开始将期望寄托在新一代身上。

从某种角度来说,柳荫那一代冰壶先行者,恰好创造了中国冰壶最辉煌的时代。她们凭着最纯粹的热爱,付出后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扛起空前的压力和责任感。这条路并不好走,而她们一走,就是14年。“一旦你把这个项目当做毕生事业去追求,无论有多么艰辛,这条路有多么难走,你都会一直坚持下去。”

在柳荫看来,现在的小队员们有了更多选择,不会把冰壶当成毕生追求的事业,但她并没有太多遗憾,对参赛的冰壶小将们,柳荫强调最多的,还是放下:“去享受奥运会的每时每刻,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就是做好自己。”

从哈尔滨到加拿大,从初出茅庐、一心热爱,到斩金夺银、声名鹊起,再到压力重重、回归本心,柳荫和她的队友们完整经历了中国冰壶的源起、高峰与回落。没有什么荣誉永垂不朽,但这段经历和内心的热爱无法磨灭,柳荫看着孩子们在场上投壶、擦冰、高声喊话,为了一局好球欢呼雀跃,也会想起22年前,那个被冰壶点燃好奇心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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