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政客”拉瓦特身后的印度江湖

2021-12-14 星期二

“他的离去让我悲痛。”

对爱将的去世,印度总理莫迪当天发表贴文表示深切地哀悼,“他为军队现代化作出巨大贡献,对战略问题的洞察力和观点都很出色。

2021年12月8日,印度国防参谋长比平·拉瓦特因空难身亡,震撼了这个拥有世界第三大武装力量的国家。

63岁的拉瓦特,几乎相伴莫迪执政全程,为其“大国外交”提供力量支撑,这位政治强人也赋予拉瓦特一个职业军人所能想象的“最高峰”——国防参谋长。

俩人的惺惺相惜,在印度乃至邻国大多数人的脑海里,却褒贬不一。

在长达四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拉瓦特曾在印控克什米尔地区以及中印边境指挥军队。同时,拉瓦特是印度史上首个统领所有军事分支的人,但军队内部的许多人却不喜欢这种被剥夺权力的举动。

《今日印度》评价拉瓦特犹如“军中的影子莫迪”,“对军界乏味沉闷的体制极尽颠覆破坏之能事,正如莫迪在总理府所做的一样。”

巴基斯坦总理国家安全顾问马哈茂德·杜拉尼曾公开表示,拉瓦特代表了印度军政界一群上位的“杀手丑角”(Killer clowns)——他们经常表现得放肆张扬,却终究是个弱者。

不太积极的角色

若不是这次意外,拉瓦特还有一项桂冠,等待“加冕”。

早在年初,印度媒体圈就推测,他到2022年3月退役时将被授予陆军元帅(Field Marshall),这不属于常规军衔体系,只作为荣誉军衔授予有特殊贡献的将领。印度独立至今,只出了两位陆军元帅,即首位印度裔陆军参谋长K.M·卡里阿帕和在1971年孟加拉战争中,肢解了巴基斯坦的陆军司令萨姆·马内克肖。

2014年5月,奉行印度教民族主义的人民党候选人莫迪入主新德里总理府,其宣示的“邻国优先”政策,一度给外界带来缓和关系的期盼,但多年之后,除了向“被保护国”不丹增加赠(贷)款,向孟加拉国供应电力外,剩下的便是边境封锁、插手内政乃至边境摩擦。

2019年,美国国际信誉研究院一项有关世界55个最大经济体声望的研究显示,虽然印度的整体全球形象比上一年提高了7.4%,但在印度大部分邻国收取的样本里,这个数值均为下降。

在新德里和平与冲突问题研究所学者迪潘克尔·班纳吉眼里,拉瓦特为代表的职业军官团,扮演“不算消极也至少不是积极的角色”。因为莫迪曾承认自己有不少于十个情报来源,需要职业意见的辅佐。尽管拉瓦特没有资格在内阁安全委员会参与意见,但他的军情系统,能间接影响到总理的决策。

拉瓦特

2020年5月8日,印度政府突然宣布开辟从内地到里普列克山口的公路,名为缩短印度教徒、佛教徒、耆那教徒去开拉斯山和蔓萨罗瓦尔湖(即中国西藏圣山冈仁波齐和圣湖玛旁雍措)朝圣路途,但它穿越尼泊尔与印度争议的卡拉帕尼地区,打破了两国数十年来在领土问题上的“冷处理”。

对此,尼政府不仅提出外交抗议,还派遣武装警察进入争议地区建立哨所,向强行越线的印度人开枪。印军旋即介入,长期不设防的尼印边界陡然一变。

据美国《外交学人》2019年10月7日披露,拉瓦特在其中扮演了重要作用,他多次向总理莫迪、国防部长拉纳文特·辛格警告。

据印度最新官方数据显示,印度经济在2020财年至2021财年萎缩了7.3%,相当于“两年白干”。而在财政困难之下,2021年印度的军费仍增长了3%,达到496亿美元,是过去15年来增长最多的一次。其中,武器采购支出为184.8亿美元,增长了16%。

“无形中,拉瓦特及其军官团利用了刻意制造的外部紧张环境,印度有陷入隐形的‘先军陷阱’的风险。”日本《军事研究》杂志2020年8月如是说。

军官团的“身份鄙视链”

要理解拉瓦特的行事风格,就必须理解印度陆军军官团现象。

印度陆军前身是英国豢养的殖民军,1947年印度独立后仍沿袭“殖民文化传统”,保留“国王委任军官”(改称正式委任军官)和“总督委任军官”(改称低级委任军官”)编制。

殖民时期,严酷的英式官兵隔离政策造成了“身份鸿沟”,出身高贵门第的军官都不与士兵共用厕所,而后来的印度军官团更发挥到极致,为维持其“绅士”地位和架子,印军严格控制正式委任军官数量。

迄今120万印度陆军中,军官员额仅5万出头,相当于24至25人中才有一名军官。而同样采用募兵制的美国陆军,不到50万人的编制中,约有8万名军官,相当于6人中就有一名军官。截至2020年,印度陆军5万军官员额中,缺员达7400人,缺编在14%以上,原因是军中阶级分明,正规军校每年招收人数不足千人。

军校学员几乎垄断绝大部分上升通道,同时对那些来自贫苦“下等”阶层的士兵,报考军校或士官晋升军官也卡得很严,像士兵报考军校录取名额每年只有150人。

拉瓦特与国防部长拉纳文特在参加活动

在这条看不见的“身份鄙视链”中,拉瓦特幸运地投胎于“顶级阶层”。

1958年3月16日,拉瓦特出生于印度北阿坎德邦一个拉吉普特家庭中,这是刹帝利种姓。“刹帝利”是古印度四种种姓之一,地位仅次于婆罗门,是王族、贵族、士族所属的阶层,从事军事、政治。

拉瓦特家族数代从军。1988年,其父拉楚·辛格·拉瓦特以陆军第一副参谋长身份退休。在“黄金家族”背景加持下,拉瓦特的军旅生涯起点很高。

1978年正式加入陆军前,拉瓦特就进入台拉登的国防军事学院就读,20岁那年毕业,他被授予印度陆军“荣誉之剑”。由于父亲曾是廓尔喀第11联队第5营营长,1979年1月,拉瓦特进入该军队,此后历任连长(驻地为印巴克什米尔实控线上的乌里)、第5营营长(驻中印边境东段)、国家步枪队第33防区指挥官(准将衔)、步兵第19师师长(驻地乌里)、第3军军长(该军负责中印边境东段和印缅边境防务)。

在这些一线军队(准军事部队)里,拉瓦特几乎都以“逞勇斗狠”出名,而这些“战绩”,都成为快速提升的筹码。

以1987年桑多洛河谷事件为例,拉瓦特所率廓尔喀第5营,利用与邻国在边境实控线走向认知的分歧,采取扩大巡逻范围和修建道路等方式,积极蚕食实控线中间地带的无人区,当邻国边防部队出面制止时,该营则视对方人数和态度采取争吵、推搡、打架甚至持枪包围等手段,这些活动经媒体传遍印度。

时任陆军参谋长克里什纳瓦米·森达尔吉被认为是“印度最聪明、最有抱负、最具争议的陆军军官”,很快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他不仅大张旗鼓地动用新引进的苏联米-26重型直升机,为第5营输送武器给养,还推动拉吉夫·甘地政府批准了价格不菲的装备更新项目,从瑞典购买410门大炮。

令人诧异的是,这场对峙没有发展成武装冲突,在邻国坚定的控边保土政策面前,印度最终选择了适可而止,走向外交谈判。

由此,印度军官团是最大的赢家。不仅在下一年度国防预算中大胜海空军,且森达尔吉以下将校各有封赏,拉瓦特更是获得战时英勇勋章(WGA),成为“少壮派”的代表。

但令人心寒的是,被拉瓦特等当作前驱的尼泊尔廓尔喀雇佣兵,只得到每人每月150卢比的战斗津贴和几顿加餐。垄断营连主官位子的印籍军人,并不在乎他们的尊严,毕竟“打死一个廓尔喀,还可以招来四个”。

“椰子官僚”与“政治投机”

诚然,基层士兵的诉求不可能为“拉瓦特”们认同。

从1948年印巴克什米尔战争至今,印度军官团和国内政党形成某种“出则为将,入则为相”的利益共同体:一旦碰上边境冲突,军队主官如果态度足够强硬,无论赢或败,都会获得政府大力褒奖,舆论也会将其包装为“民族英雄”。而执政党可以“国家捍卫者”形象自居,党同伐异。

军方态度强硬,一是可以向国家争取更多军费;二是各级军官也可以通过在冲突中的表现加官晋爵。因此,遇到自认为弱势的对手时,往往态度更加强硬。

拉瓦特在边境问题上一向态度强硬

综观拉瓦特的军旅生涯,无不反映出“政治投机”背后巨大的红利。

现实中,印军作为相对独立的体系,指挥链较长,政治文官指令到达一线部队需要较多时间,一线部队具有较大自主权。

2008年,拉瓦特率印度维和部队前往刚果(金),并担任联合国驻刚果(金)多国旅旅长。

据一位第三国维和联络官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拉瓦特任内偏好实施“强制和平”,这本是联合国维和行动术语,即必要时维和部队不仅要保持第三方中立立场,更视情况“用武力逮捕破坏和平的武装分子”,将其交付东道国。这比常规维和更具威慑性,但过度诉诸武力又会加深矛盾,甚至引起维和部队与冲突双方的摩擦。

在拉瓦特之前,历任多国旅指挥官都避免采用这一方式。但他却在一年多任期内连续实施了十余次“强制和平”,主动打击北基伍省民兵,可那里的局势未见大的好转。反观中国、巴基斯坦等国维和部队,更多侧重基础设施建设、招徕难民定居谋生,呈现出更多生活秩序。

回国后的拉瓦特,更相信“雷霆手段”。

2015年6月,18名印军士兵在曼尼普尔邦遭那加族游击队伏击身亡,时任第3军军长的拉瓦特,指挥伞兵第21营越境进入缅甸,对反政府武装营地实施打击。

2017年9月18日,指挥印度特种部队进入巴控克什米尔开展“反恐突击”,闯进印控克什米尔的乌里兵营,招致巴方报复。

2019年2月26日,掩护印度空军出动12架幻影2000战机,穿越克什米尔印巴实际控制线超过80公里,轰炸武装组织“穆罕默德军”在巴控克什米尔的营地……

随之而来的是,拉瓦特肩章上交叉的权杖和佩刀标志(代表军衔)急剧增加——2016年1月1日,由第3军军长升任陆军南部军区司令;9月1日,升任陆军第一副参谋长;12月31日,升任第27任陆军参谋长(印军军长、军区司令、陆军副参谋长均为中将军衔,只有陆军参谋长为上将军衔);2019年9月30日,出任参谋长委员会主席;同年12月31日,当上新设立的国防参谋长,成为莫迪总理的头号军事高参。

尼泊尔特里布万大学访问学者比姆·布特尔注意到,拉瓦特在国防参谋长任内从不讳言使用武力,但对谁动武则很清楚分寸。

2020年至今,印巴跨境开火事件超过5000起。虽然2021年2月25日曾达成双方停火协议,但在有争议的克什米尔实际控制线上,仍时有迫击炮和轻武器射击。而印度在对待另一个邻国的边境纠纷时,却处于小心翼翼的试探状态,即通过增兵和基础建设保持对峙,对下级军人的管束相对严格,防止“随便开第一枪”。

有一次,拉瓦特曾对两国对峙表态称,在外交谈判失败后,印度考虑“军事选项”。话音一落,文官掌握的印度国防部马上出面澄清,称这只是拉瓦特的一般言论,“现在还未讨论过任何军事选项”,这表明最终大规模军事行动的决定权,仍牢牢掌握在文官手中。

布特尔将这种反差形容为“椰子战略”,表里不一。“虽然椰子外表坚硬,看起来不好对付,但里面很柔软,是一个矛盾体。”

他认为,莫迪的周围被“椰子官僚”包围。他们的特点是以坚定亲美出名,相信引入域外势力,有助于提升印度在南亚乃至全球的地位与声望,这样至少在同强大邻国的边境摩擦中不吃亏。

布特尔告诫,在国际关系和战略中,没有“朋友”和“信任”这样的词汇。“如果存在获取共同利益的机会,美国当然乐意同印度站在一条战壕里,可美国战略家认为与别国谈判能带来更佳回报。”

诚如拉瓦特竭力鼓吹的印美《地理空间情报基本交流合作协定》(BECA)在2020年签署后,印度名为得到美国更高级的卫星导航服务和地理坐标参数,有助于提高武器打击精度。但真实情况是,美国还附带逼迫印度签署《终端用户监控协定》(EUMA),规定不光美国出售给印度的武器,哪怕接受美国技术或数据服务的武器装备都要接受严格监管。另外,美国核查人员可对相关装备进行随机抽查清点,检查印度是否将所购装备用于其预定目的、有无进行任何形式仿制等。

“美国人给印度的武器只能朝一个特定方向打,远不如印度购买的俄罗斯武器,因为它打哪都行!”俄罗斯《独立军事评论》主编德米特里·利托夫金评价道。

由谁接替拉瓦特?

拉瓦特算是军队里的实干派。在他担任陆军参谋长期间,考虑到了地形和资源等因素,将不同兵种分队进行模块化组合,能在12至48小时内迅速动员进入作战区,组建综合战斗群。

鉴于对印度军方人员腐败的指控不断增加,他成立专门反腐败的特别警戒办公室,由自己直接领导,负责人为少将军衔。在装备方面,2017年拉瓦特促成莫迪政府以紧急采购渠道,引进韩国K9自行火炮和美国M777超轻型榴弹炮,打破了印度炮兵“40年无新炮入帐”的尴尬局面。

2019年成为国防参谋长后,拉瓦特充当了连接部队指挥链与政府决策层的重要纽带,“对国家重大安全决策有较高的专业影响力”。特别是莫迪对北方邻国的军队改革印象深刻,希望国防参谋长的任命是印军的一次机遇,能促进印军的联合、一体化及转型的实施。

目前,印度有19个各军种司令部,但只有两个是联合司令部,即安达曼-尼科巴司令部以及负责核武器的战略部队司令部。在印军的这一轮改革中,国防参谋长被授权在2025年内,将所有单一军种的司令部转变为联合司令部。

新时期,印军希望重点提高战略威慑能力、联合作战能力、太空和网络作战能力、精确打击能力、跨境和区域外作战能力、远程投送能力及应对非传统安全威胁作战能力。

在三年任期内(国防参谋长任期3年,最高服役年龄为65岁),拉瓦特曾被寄予厚望,但现在,这一切都成了“半拉子工程”。

印度陆军补给车队在边境活动

拉瓦特去世后,谁来接替其职位,成为众人热议的话题。就印军现有人事格局而言,拉瓦特空出来的职位由谁接替,将决定各军种在未来联合司令部体制内的地位与影响力,当然也决定着“预算蛋糕”的分配。

就资历来看,印度陆军参谋长纳拉万显然超过空军参谋长拉克什·巴达乌里亚和海军参谋长卡兰比尔·辛格。尤其他在印军内人脉资源相当丰富,其父更与现任海军参谋长卡兰比尔的父亲是空军同僚,也是很好的朋友。由于父辈之间的友谊,纳拉万如果要“再进一步”,无疑会减少很多内耗影响。

更重要的是,所谓拉瓦特生前推进的“联合作战体制改革”,大体是纳拉万操盘。他曾在接任陆军参谋长两天后就表示,“我们的现代化不是为了打过去的战争,而是为了打下一场战争”,“未来的战争可能更多地以技术为导向,在网络领域、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等方面,这就是我们正在关注的”。

需要注意的是,纳拉万是印度政府中国研究小组成员,该小组横跨印度军政界,是研究印中对话政策和策略的重要咨询机制。

复旦大学南亚研究中心主任张家栋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拉瓦特是首任国防参谋长,级别是最高的,也继承了大陆军主义,但空军很不喜欢。“拉瓦特死了,如果陆军的人接不上,印度空军的地位则将短期内有所改善,受到陆军的压制也可能会少一点。”张家栋认为,这要看新国防参谋长的任命状况。

但无论谁成为拉瓦特的衣钵继承者,相对理性的学者更希望印度将领们能跳出本位,从印度长远利益角度思考安全课题。

此外,印度在经济上相当依赖蒸蒸日上的邻国,双方贸易额占到印度对外贸易总额的16.2%,是印度第二大贸易国美国(占5.4%)的三倍,超出第三位阿联酋(占5.2%)、第四位沙特(占4.8%)、第五位瑞士(占4.6%)的总和。

“印度军队是一个体系在运作,不是个人因素。就连莫迪,想改变得到什么东西,也都困难。”张家栋说。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佩 南方周末记者 王瑭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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