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我和岳父岳母的关系一向很糟。
他们会突然造访,把我们家中的摆设全部重新改造,连衣柜里的分类和叠放方式也要改变。
定期邮件,给我们的职业和生活提供“一点观察”和“些许建议”。非常不欧洲的父母,连我一个东亚人都受不了。以前多是躲着不见就行,明白了为什么家庭聚会中从来见不到大舅子的妻子。
新冠下躲不过了,不得不朝夕相处一段时间。
简而言之,每天会听到很多垃圾话。比如说要我放弃找新工作,在家带孩子。我说,以前家属没工作的时候,我在工作养家,也从来没说让她放弃职业,怎么现在就要我放弃工作了。岳母说,一定要有人在家带孩子。我说,那我用我的工资请保姆。她说,不行,要是家庭成员。我说,那双职工的家庭,老一辈不来帮忙的话,不是只能请保姆吗。她说,你是个不负责的父亲。
我受不了,便说,你要是觉得我带不够,那要不然我带孩子回中国,我自己带一阵子。岳母说,你怎么能把孩子从母亲身边带走呢。我说,那你怎么觉得和父亲分开就很正常呢。她说,你这半年不是都适应和习惯了吗;况且,你怎么能说把孩子带去中国,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国的情况。
我说,你说说,中国怎么了。她说,你是学政治的,写的东西不会有朝一日成为你的罪证吗。我说,至少中国在疫情控制上做的还好。她说,那你怎么知道数字是真的呢。
每日就是这样的对话,弄得人心烦意燥。“新冠永远地改变了你的生活”,这句话变得愈加真实。我不太确定它是制造了新的裂痕,还是把既有的偏见、矛盾、隔阂不加遮拦地放大了。
疫情每日新增近千,孩子去学校公共交通一个半小时,转三次车。
我说准备请年假,孩子还有两周就放假了,不如提前回家我带,新年后情况也许就好转。岳母坚持要送,保持“日常节奏”。我说,非要送的话,我打出租车去送可以吧。她说,不行,太贵。我说,我花我自己的工资啊。她说,那你只能送他和接他的时候打车,你自己回家和去学校要用公共交通。我说,那又什么意义呢,还不都是接触人群。
每日回家,便要接到“你今天是坐什么交通工具回来”的诘问。也不和你公开大吵,就是这样日常的接连不断地打钻似地纠缠。
彻底崩掉的一刻,是岳母非要带孩子去海鲜菜市场。我说,你知道武汉疫情就是从海鲜市场开始的吧。她说,看来你是不知道你孩子多喜欢去市场,you don’t know your child。
把我一下子激怒了,我说,这是有关安全底线的事情,我不可能允许你带我的孩子去,你自己要去自己去。她说,那你不让孩子去,你去买东西。说罢,把购物清单给我。
我便出门,穿过雪地,到了海鲜市场,生鲜的血水和冰雪融在一起,到处是陌生语言招牌和对话,经历了人生第一场panic attack。
以前在英国老开玩笑,说panic attack是富贵病,发展中国家的人没有panic attack,早已习以为常。这一下子,坐在雪地里,半天喘不上气来,仿佛去年的记忆又回来了。
不得不给好友打电话,缓缓。
聊完,朋友说了一句话:瞧瞧,你以男性身体在异乡,经历了一回职业女性可能长久碰到的困境。
我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你为什么要有自己的工作”,“你为什么不在家多带孩子”,“你是一个不负责的父母”,这些话对于一个职业女性来说,真是太常见了。
当我开始在外寻找工作的空间(至少在在孩子上学时间逃出去的时候),我遇到了每一个要出走的女性碰到的问题:当你的生活围绕家庭展开后,一旦出去,就是举目无亲的状态,语言不通,没有社交圈,都不知道能去哪。
我想到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学时,我几乎总是唯一的男性(除去一位单亲父亲)。
朋友继续说,你还是有一定社会资源的男性,可以逃离,那要是真的家庭主妇呢。以前接触到一些妇女案件,携孩子自杀或把丈夫家人杀伤,看到事情原委后最多时有所理解,但要有尝过一点点她们的亲身经历,感觉就完全不同了。难以想象长期在这样的折磨之中。
我才过了一个两个月便觉得忍受不了了,对于有的人,这是五年、十年甚至一生的状态。
所幸,这件事没有改变我的一些立场,因为它的确差点就要改变了。我尽量在亲密关系减少社会中性别制度的影响,竭力支持家属自己的职业发展,带孩子时间均分,我来负责做饭。孩子很早送了全托,这样家属的职业少受一点生育的影响,后来也确实奏效了,她发表了书,这半年里找到了最理想的工作。
只是我没想到被她的母亲以这样的方式,倒打一耙。那时候就索性想,还不如回去做一个彻底的传统父权角色,这么折腾落到这个下场又是何必呢。
但这错怪了对象,因为不是女性主义或是性别平等的观念和尝试出了问题。问题是,女性也可以对你做十分父权主义的事。这可能和权力关系最为相关,而不是由生理性别决定的。以女性而不是女性主义者掌权,不一定能颠覆当下的性别权力结构。
这对我是意义非凡的一课,我没有劝过、以后更不会劝职业女性面对“在家要求”时忍一忍,该走的时候,就果断地走。先不要说娜拉走后怎样,先走,“活着就是胜利”。要是你的生活是这样,怎么忍,你的家属让你忍,你就让他体验一个月就行,一个月足矣。
男性也要放弃幻想,性别问题不是角色转换就能完成的,不是说从“家庭主妇”变成“家庭主夫”,平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即便是你的家属和你满意这样的安排,她周围的人和社会,说不定还是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痛击。所有的个体都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万一当权的是较之前更遭的父权主义者呢。
那时候,还要有反抗的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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