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被网暴女士向救援者送花道谢,登山公司支付全部救援费用

2023-06-12 星期一

凯途公司宣传图

5月6日,刘盈盈从四川飞往加德满都,搭乘直升机到珠峰大本营,5月12日到达C2营地。这里海拔大约在6400米。多数珠峰攀登者,选择在这里适应两天,再返回加德满都调养身体。时间紧迫的刘盈盈直接在C2待了四天,16日继续向山顶出发。

在大本营拉练的时候,她又遇到攀冰难题。攀冰时,人要一手攀住绳子,一手抓住上升器,利用腰和腿部的力量往上。但她手脚配合不利索,一使用上升器,绳子就往向仰。连夏尔巴都劝她,“这个地方你不上去,直接回去吧,到洛子壁,有几个这么高。”

这没有难倒她,“我的目的是登珠峰,不管前面发生什么,我都要把它扛过去。”她确实做到了,遇到冰壁就去抠冰,用自己的方式过壁,夏尔巴曾经提醒过她,“这样不省力,会消耗体力。”

好在最终登顶,对她来说,一切都值得了。

不足20平米的世界顶端,风很大,很冷,这是她最登顶后最直接的感受。夏尔巴催促她赶紧坐下,展开旗子,迅速拍照。这里氧含量不到海平面的30%,停留的时间不能太长,通常是十几分钟。下撤风险更高,不仅要重走一遍来时的路,还要面临体能和氧气的耗竭。

按照正常的速度,18日下午六点左右,她应该能回到C4营地。但在跟朋友的回忆中,她提到,下撤走到希拉里台阶的时候,身体已经很疲惫了。

关于下撤过程的记忆,刘盈盈是片段式的。一位登山者称,刘盈盈曾向自己要过热水,但她否认这件事,只记得登顶过后换过一次氧气,在哪里换的,也说不清。夏尔巴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也说不清。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她确实卡在了8400米附近。

那个时候,距离出发冲顶,已经过去差不多20个小时。她太累了,或许因为氧气稀薄,脑袋也有点懵,只剩下一个想法,“我就躺在这里休息,等人来接我。”

天慢慢黑了,不知道在斜坡上躺了有多久,刘盈盈突然感觉到,下面有灯光。这里是下撤和登顶的必经之路。她摘掉手套,拉开胸口的拉链,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朝下面晃了晃,“我想提醒他们这里有人。”

这是刘盈盈失去意识前,勉强能记得的片段。事后,她跟朋友回忆被救的时刻,“我以为在农家乐里面,突然范总过来了,过一会儿祥哥也来了,祥哥怎么没开车呀?”

珠峰上 讲述者供图

把名字带回去

5月18日,本该是一个绝佳的冲顶日。那一天几乎没有风,天上零星散落着云朵。100多位登山者在C4营地聚集,等待冲顶时刻的到来。

39岁的范江涛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湖南省登山队的领队。那个白天,一个登山包被范江涛倒了又倒:8颗大白兔奶糖,6颗巧克力,1.25升的开水,两瓶330毫升的可乐,一包饼干,以及一根火腿肠,“没有多余的重量,一粒灰都想倒得干干净净”。8000米海拔之上,每走一步,对体能都是极大的消耗,“不想多背一点点的重量”。

补给的时间和位置他也都算好了,每上升约100米吃一颗糖,为了拿取方便,糖和饮料都装在特定的衣兜。他选择在晚上六点半左右出发,赶在第二天下午2点前下撤。在高海拔地区,午后峰顶的风会变大,另外夜间雪层稳定,白天太阳照晒,雪面温度上升,更容易发生落石和雪崩。

令人不安的消息在上午十点多从对讲机的公频传来:来自贵州的登山者“木匠”受伤了,然后是失去联络;紧接着一名中国人也在“阳台”失踪了。

这一天的剩余时间里,C4营地笼罩在一股紧张的氛围里。这里海拔7940米,是登顶珠峰前最后的补给和休息营地。8000米之上到底是什么情况?没人知道。

在范江涛的回忆里,那天C4营地很多人放弃冲顶,他的两名队友也临时决定下撤。

还有三个队友在上面。出事的都是中国人。这令他感到不安,就连睡觉也抱着对讲机,“我拼命在问,我们的人到哪里了?”

下午五点钟,另一个登顶成功的队友党鹿鹿回到C4营地。他在南峰顶(注:海拔8750米)附近看到一个遇难者,中国人,胸前铭牌写着“陈学斌”。范江涛到处打听,最终确认“木匠”的本名就是陈学斌。

按照速度,当天成功登顶的队友刘杨应该在四、五点钟到达C4营地,却迟迟不见影踪,“我特别担心,虽然他说在下撤,但人找不着啊!”

范江涛决定提前出发。下午五点半,他和队友鲁教授、刘燕结伴冲顶。相识两年,一起登过玉珠峰和慕士塔格,他们配合默契,刘燕平稳,鲁教授求快,范江涛就在中间协调节奏。

出发时,天还很亮堂。周围很安静,沿途只有冰爪压进雪地里的嘎吱声,和氧气面罩里的沉重呼吸声。他们先经过一段大约30度的雪坡,到达海拔8200米的“黄带”下沿,这里有一层黄褐色的石岩,裸露在冰雪之外,像条带一样缠绕着山峰。在这里,他们遇到了正在下撤的刘杨,范江涛的心踏实了,催促刘杨,“都几点了还在这里晃”。

一切都很顺利。“我状态无比的好”,范江涛说。毕竟他在C4营地休整一天,他本该在前一晚出发,由于夏尔巴迟到,唯一一双符合他鞋码的冰爪,被队友误穿走了。

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很快将交织在一起,改变范江涛的珠峰行,以及另一位中国攀登者的命运。

约晚上八点半,在“黄带”的上沿,一位攀登者挡住范江涛的去路。那个人挂在路绳上,整个人侧蜷着,卧倒在雪地上,羽绒裤被磨破了,里面的毛都翻出来了。橙红色的凯乐石连体服,最新款的白色登山鞋,范江涛判断,“大概率是中国人”。

这里空气稀薄,多停留一秒,就多一分危险。要继续前进,范江涛就得从路绳上解开安全锁,跨过那个人,再重新挂上。

“木匠”的事情,让他决定停下来。在高海拔地区,穿着雍肿的连体服,人还要戴帽子、护目镜和氧气面罩,胸口的铭牌,是分辨身份的重要依据。“我看一眼你叫什么名字,如果你真的遇难了,我至少能把消息带回去。”范江涛特意看了一眼手表,海拔8450米。

“你是中国人吗?”没有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湖南株洲的刘xx。”

刘盈盈?她怎么会在这里。刘盈盈也是湖南省登山队的队员,出发之前,作为领队的范江涛曾反复问过她,是否参加?答案都是否定的。

震惊之余,来不及多想。范江涛把人掰过来,她仅剩的一只手套,被氧气面罩滴下来的水汽冻成硬块。拨开结成冰絮条的头发,确实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像鬼一样,在这么高的海拔,突然掉下来一个你想不到的人。”范江涛说。

此时,夏尔巴正在催促他。想起走远的鲁教授,范江涛边追边喊。雪地太空旷了,隔着氧气面罩,鲁教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雪山黑夜里。范江涛停在原地,“救还是不救”,难题来了。

范江涛和夏尔巴正在救援。讲述者供图。

一念之间

那个夜晚,海拔8450米的珠峰,范江涛在原地站了10分钟左右。茫茫雪原,稍扭过头,就能看到不久远刘盈盈头灯的光,以及她卧倒的身影。他的夏尔巴在一旁蹲着,等待一个决定。

范江涛的脑海闪过许多画面。出发前,他一共参加五、六场践行会。一位朋友特意送了一盒巧克力,让他一路吃过去,最后一颗留到登顶;多年前一位登顶没成功的老前辈,托他带东西上珠峰。

不仅如此,这是湖南登山队首次攀登珠峰,他是领队。他的登山包里,揣着13面赞助商和媒体的旗帜,等待登顶的那一刻拍照。出发前,《湖南省登山队8位勇士将出征珠峰》的报道投放给多家媒体,“闹了这么大阵仗,万众瞩目”。

通往珠峰的路,就像一场漫长的战役。2019年,范江涛开始为登珠峰做准备。每天,他都得抽出时间锻炼,要是忙到凌晨,干脆跑步回家。从大本营到C2的那一天,他一路都在呕吐,“吐到最后,全是黄黄的胆汗”,走几步就“哐”地摔在雪地上。拉练时四个小时的路程,他硬是走了九个小时,“挪一步歇半天,一步一步挪到C2”。

范江涛和队友,C2营地到C3的路。 讲述者供图

在这里,什么都可能发生。范江涛反复强调,“8000米以上,生命是没有任何尊严的。”为了不滑坠,人必须时刻挂在路绳上,即便是上厕所,也只能在绳子上、在众人的目光下解决。一位在南峰顶的登山者,喝完雪碧后,特意留下空瓶子,“如果要拉尿,我会用瓶子接住,起码可以救命。”

现在,只差最后400米了。

放弃并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定。“你已经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我要去登珠峰,现在放弃了,就是你没定力。”当然也有不甘。“这些苦,你刚受一遍,又要来一次。”

但他没得选。一个现实摆在眼前,刘盈盈是省登山队的一员,范江涛觉得救人是自己的责任。湖南省登山队是他一手张罗起来的。2021年,范江涛和其他几个评委,从600多个报名者中,挑选出11个人,组成国内首支成建制的省级登山队。刘盈盈就是在那个时候入队的。“假如我没救,她死了,等我回国,我将面临什么情况?”

还有,这是一条生命,况且还是老熟人,“不救我真的过意不去。”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没有人可以商量,他必须做出决定。

救人者范江涛

看到52岁的刘燕走上来时,范江涛哭了,他一边哭一边骂,“刘盈盈,你不是说你不来吗?你为什么还来?”

刘燕看了一眼刘盈盈的氧气瓶,浮标指向1.5的流量,但已经沉下去了,这意味着氧气耗尽。

刘盈盈的手被冻得发黑。刘燕蹲下来,将刘盈盈的手插进胸口的衣服里。刚松开,她的手又掉出来了。迷糊之中,刘盈盈让刘燕帮忙找下降器。刘燕问,“你的夏尔巴去哪了?”她回答“不知道”。刘燕又问,“夏尔巴叫什么?”她说,“那种外国人的名字,不记得了。”

范江涛让刘燕继续登顶,“留我一个人就行了”。他让夏尔巴从背包里掏出自己的羽绒手套,给刘盈盈戴上。接着,把自己的氧气瓶换给她,用手抠掉面罩和管子里的冰。掰开刘盈盈的嘴,强行塞进一颗奶糖,然后灌进热水。与此同时,他的夏尔巴给刘盈盈做“心肺复苏”,不断地搓揉手、脚和胸口,让身体的血液恢复流动。

背叛、愤怒、不甘,各种情绪交织着,范江涛边救边骂,“你知道我在干嘛吗?我今晚冲顶,你吃了我的糖,喝了我的水,用了我的氧气。”

“对不起。”刘盈盈半躺着,轻声说。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范江涛和夏尔巴扶着刘盈盈下山。微弱的头灯,只能照亮那根路绳,伸向更远处的黑暗里。范江涛一手绕过身后,攀住后面的路绳,一手撑住刘盈盈。他最怕遇到岩石路面,那样冰爪无法抓住地面,更容易滑坠。

三人并排前行,范江涛个子最高,承重也最大。大概下降了100多米。刘盈盈再次昏迷。“这会儿到了8200,我弄不下去你,你要不走就活不下去……”看着瘫倒的刘盈盈,范江涛蹲在雪地上,没好气地说,“你必须得走。”

刘盈盈看起来已经意识模糊,嘴里嘟哝着,“我在帐篷里躺着,你们搬我干嘛?”

两个夏尔巴扶着刘盈盈下山。图片来源网络

在高海拔地区,走每一步路都很费力,更别提还带着一个人。一路折腾下来,范江涛也没什么体力了。只能下去找救援。担心她被别人的冰爪踩到,他让刘盈盈靠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又将她固定在一根旧的路绳上,“我下去叫人,你在这休息,给你挂着了,你是安全的。”

从这里到C4,来回大概需要四小时,大概率没希望了。范江涛拿出Go Pro,给刘盈盈录遗言:“你有什么话要跟家里人说吗?”

刘盈盈无力地垂着头,说了两个字,“没有”。

下不来的人

8000米之上无救援,这是登山界的惯例。就在前两天,C3通往C4的路上,范江涛遇到过一个倒地的外国人,“已经死翘翘了”,他很冷静,“不要看不要拍,也不要去做什么事情,走你该走的就行。”

通常来说,不被干扰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海拔8750米的“南峰顶”,一位登山者也曾放弃过一个人。跳下一个斜坡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夏尔巴倒在雪地,胸前的羽绒衣被划破了一道口子。他呼唤过,对方迟迟不醒。决定放弃的时候,他在心里默念,“我也没办法,我救不了你,剩下的几百米,我得靠自己走下去。”没走几步远,他发现自己的夏尔巴正在向他招手。事后他猜测,倒在地上的人也许早就存在了。

珠峰上的冰裂缝 讲述者供图

那个夜晚,在海拔8000米之上,范江涛确实尽力了。他和刘盈盈相识不到三年,刘盈盈性格内向,眼里只有登山和运动。范江涛的性格强势。除了拉练和登山,素日交集不算多。即便如此,当他离开刘盈盈的时候,还是很悲伤,“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后见着她还有呼吸的人,但你只能把她丢在那。”

晚上9点多钟,范江涛和夏尔巴继续下撤,走了二、三十米,遇到了谢如祥。见到谢如祥之后,他一下子大哭起来,“上面有个人不行了,是刘盈盈。”

谢如祥只有一个想法,“先上去看看。”54岁的他也是湖南省登山队队员,刘盈盈经常跟他请教登山技巧。两人同住株洲,拉练时谢如祥会顺道开车去接刘盈盈。

刘盈盈状态不算好。谢如祥给她喂了一口热水,“你要振作,我来了你就死不了。”

他转头跟夏尔巴表示,要救这个人。

Are you sure? 他的夏尔巴难以置信。

谢如祥刚从C4出发一个多小时。对他来说,这趟行程同样不算容易。从卢卡拉徒步到大本营,他就感染甲流。

夏尔巴跟他反复确认多遍。情急之下,谢如祥说:Whether she's dead or alive ,take her to C4 and I’ll give you ten thousand dollars。(不管她是死是活,请把她带回C4营地,我会给你1万美金。)

事后根据夏尔巴反应,谢如祥推测,对方并没有完全没听懂这句话。在当时,他用绳子将刘盈盈固定在自己的腰上,“哐”地一下把人带起。谢如祥松了一口气,“有希望了”。他就像泄了气,蹲在雪坡上,思考着是否要在这里等待,继续冲顶。

直到他的夏尔巴回过头来喊了一声,谢如祥才反应过来,这趟珠峰“结束了”。他放慢了步伐,留恋地看着这座雪山,“这是我能到达的、最高的位置。”看到前面四个人,他又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雪山太冷酷了,“人需要被救,本身就是一种残酷的事”。

救人者谢如祥

大约晚上12点钟,一行人回到C4营地。范江涛把刘盈盈送进湖南省队的帐篷,把自己的睡袋给她,担心她的脚被冻坏,又往里捂了一个热水瓶。他自己则直接裹着连体衣,枕在头盔上睡觉。

在险恶未知的8000米海拔之上,5月18日,湖南省队冲顶的四人小分队,因为刘盈盈这个变数,每个人的登顶路都被改变了。

继续向上的刘燕,在路上变得不安起来,“其实我内心也内疚了”。她向来信奉“无兄弟不登山”。现在,范江涛下撤,鲁教授走远,她前后无援。身边的夏尔巴,一路咳血上来,看起来比她还无助,频频回头,眼神透露着恐惧。只要一停下来,两个人讨论的话题就是,“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第二天早上,南峰顶突然起了风雪。刘燕看到了挂在那里的“木匠”。她突然失去了目标,觉得剩下的路已经不重要了,“只想赶紧跟我的队友汇合”,她决定下撤。走在最前面的鲁教授,跟范江涛通话的第一句就是,“我在上面等了那么久,你们为什么都不上?”事实上,没有范江涛帮忙控制节奏,登顶之后的鲁教授力竭,在随后的下撤时也受伤了。

外界发生的这些,刘盈盈没有知觉。那天夜里,她在C4营地醒过来一次,拿起手机,跟范江涛说,“你帮我看一下,我是几点登顶?”那一刻,范江涛才知道她登顶成功,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到了后半夜,范江涛被冻得不行,谢如祥的夏尔巴在营地四处搜刮,最终给他丢来一个睡袋。

第二天,范江涛才发现这个睡袋有点特殊。橙色表面上,两条黄色的胶带打成显眼的“X”,底下用黑色签字笔写着两个秀气的字:木匠(陈学斌)。回想18日的经历,他说,就像是一场轮回。

救援后第二天早上,谢如祥和范江涛正在C4营地的帐篷里。讲述者供图。

山下的拷问

刘盈盈的夏尔巴去哪了?根据凯途公司后来的情况说明,傍晚6:30,先到达C4的夏尔巴发现刘女士未返回营地,当即上山寻找到8500米,未发现刘女士踪迹。当晚凯途组队多次上山搜寻,但未有结果。

但上山下山只有一条路。按照范江涛的回忆,从晚上8点多到12点多,四、五个小时的救援时间,他们几个人沿路返回,横排三个人,后面还拖了一个,架势一看就是救援。

第二天早晨7:30,得到确切消息的凯途公司,从范江涛所在营地接回了刘盈盈。刘盈盈说,回到凯途营地后,她发现,“我的夏尔巴就在那里煮面条给我吃”。

那之后,范江涛和刘盈盈曾在加德满都的酒店打过照面,但并没有单独沟通过。范江涛始终不明白刘盈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珠峰,获救后连一个说法都没有。他不能接受。

摆在他面前还有一个问题,下山之后,怎么面对放弃的后果。

救援后的第二天早上,在C4营地见到范江涛时,队友党鹿鹿很惊讶,“这么早就冲顶下来了?”范江涛回了一句,我又没登顶。

接下来一周,范江涛要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对他而言,每一次回答都是摧残。

作为一家科技公司的创始人,范江涛看起来自信活络,周旋于各种关系之中。他似乎永远都在赶路,电话也接个不停。谈话时,他的语速很快,会按条理先说自己见解,再让对方发问。这场珠峰行,包裹着名声利益、情感期盼等一系列外在因素,他势在必得,在营地即时传回讯息,让后方宣传。

湖南省登山队从大本营出发向C2营地。讲述者供图。

但他失败了。而且导致失败的变数,令他始料未及。

5月24日,长沙黄花机场,许多人在那里等待他们。队员们站成一排,登顶成功的人站一边,没成功的站另一边,作为领队,范江涛就站在中间,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家以后,两个孩子问他,“爸爸,你是不是没登顶?”

10分钟的决定,回到山下尽是煎熬和拷问。它涉及名声利益,家人期待,有时候,甚至会影响另一条生命。这也是范江涛无法预料的。一位同行的朋友透露,在加德满都,得知鲁教授面临险情时,范江涛当场大怒,“我恨死刘盈盈了!”

不到一周,救人的事在网络上发酵。两家中央级媒体上门采访。范江涛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好像挺厉害,全国人民都知道,我们这也算出圈了。”他坦言,那个时候心态才逐渐好转,“没登顶(的失落)和我可能很厉害,各占一半。”

没能登顶的遗憾,某些片刻,也划过谢如祥的心中。“忙活这么久,结果没上成。关键是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上,哪怕是冲半天没上去,那也是试过的。”

谢如祥是北大山鹰社的初创成员,在登山圈将近30年。这趟珠峰行,他给自己设了三个目标:阳台、希拉里台阶、登顶,“结果一个都没达成”。他无奈地笑了笑。相比范江涛的起伏,年过半百的谢如祥看起来更平和,“登山是我自己的事”

但他能理解范江涛。20多岁时自己也因为没登上慕士塔格峰而伤心,“年轻时会想通过一些事情来证明自己,到了我这个年纪,有些东西就变成自我的体验和感受。”

他也在反复思考一个问题,如果自己登顶了,下撤时会不会像刘盈盈那样需要被人救?“(也许)救人就是在救自己”,他说。

回国之后,被救援的刘盈盈始终保持沉默,跟谢如祥也变得疏远了。这在谢如祥在意料之中。那天晚上,救她下山的途中,谢如祥闪过一个念头,“我把她救活了,这个人有可能就不会是我的朋友了。”他解释说,“救命之恩没法谢,我主动找她,好像要图报,除非她内心非常强大,不然可能会回避这个事。”

关于救人,谢如祥没有后悔过,“救不救是我的选择,感不感恩是她的事,也许她有她的难处。”而且,8000米以上的救援本来就是小概率事件。这一次,刘盈盈缺氧、昏迷的时间不算长,还有得救;其次他们刚出发不久,体力和资源都很充足,如果在下撤途中,想救也没有力气了。

但范江涛心里始终窝着一股火。在他的认知里,刘盈盈至少应该主动联系他,给出一个为什么登珠峰的解释。按照他的说法,他等了三天,没有任何回音,直到回国那天,才宣布刘盈盈因私自登山被开除出省队。

湖南省队在珠峰的合照。讲述者供图。

迟来的道谢

回国后的刘盈盈很忙碌。到达株洲的隔天,立马投进工作,刚上班那几天“脑袋都是晕的”。

户外圈的几个朋友,给她办过一场欢迎宴。一个朋友回忆,在那次饭局上,刘盈盈表示,如果没有范江涛和谢如祥,她已经成为珠峰上的“路标”了。5月28日,在当地媒体的一篇报道《她,登上了珠峰》里,刘盈盈并没有提起被救的事。这引起很大的质疑。

刘盈盈表示,对于范、谢二人的救命之恩,心里很感激,“就是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她回忆,第二天早上在帐篷醒来,她想说谢谢,但“好像这也太轻了”。给钱,“他们各方面都比我要好。”

对刘盈盈来说,近40万的攀登费用不菲。她是地方银行的一名普通职员。她的一位朋友透露,好的时候,刘盈盈年收入10万出头,但这几年收入大幅缩水。为了登珠峰,她省吃俭用,护肤品换成平价,几年不买新衣服,只穿工服。她不善交际,一门心思在登山上,几乎不缺席每一场拉练,每天还给自己安排跑步或登山。

如果跟着省队,登珠峰来回要50天,她没有那么长的假期,她甚至想过提前退休。直到4月底,在朋友的帮忙下,刘盈盈才勉强请到20天年假,那时省队已经结束拉练,“别人都拉练完了,我还没开始,我肯定会好急的,这对我的攀登过程和心态肯定都有影响。”最后她报名了凯途。

她没有告诉范江涛这件事,“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既然不能跟你们一起出发,我还是不说了,省得别人到时候说,你不是没请到假吗?既然这样,那我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态和节奏,干脆不做声。”

刘盈盈登顶珠峰 图片来源网络

救援下来之后,在加德满都的一家酒店,刘盈盈曾试图跟范江涛打招呼。当她要对上范江涛的眼神并开口时,范江涛的眼神飘走了,“我的声音就发不出来了。”事后,范江涛表示,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直到那时,刘盈盈才察觉到范江涛的不满。回国时在机场取行李,省队的一群人站一起,刘盈盈独自站在另一个角落里,“有那么个离群孤雁的感觉”,一位在现场的登山者说。

刘盈盈开始回避这件事。事实上,逃避还因为难堪。她对自己的能力一直很自信,“我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在生活中,刘盈盈打扮朴素,蓝底红点衬衣和运动裤,单位发的白色帆布包洗得发毛。跟生人相处很紧张,说话时两只脚来回摩擦。运动让她看起来不一样。历数半马、全马、越野赛、登山的成绩时,她的眼里会放着光。

她对生活要求很简单:及时完成工作,有时间做喜欢的事。至于其它的事,她很少思考。比如登珠峰,她只想得到美好的一面,从没想过会死亡。“现在想起来,我好可笑。”

那一天,救下人以后,谢如祥和范江涛向夏尔巴承诺,各给5000美元的救援费用。6月4日,网上开始流传刘盈盈只愿意承担4000美元救援费的消息。这引发了一场对刘盈盈的网暴,许多人甚至把电话打到她单位。

刘盈盈说,自己没有付过钱,也从未对外承诺过。在加德满都的时候,凯途公司的负责人曾跟她表示,产生的救援费由公司承担,不需要刘盈盈本人支付。4000美元的说法从何而来?她回忆是与一个朋友的私下聊天,当时对方的语境是“假如”。在刘盈盈看来,如果是假如,那么她只能从目前的经济能力去回答这个问题。

她说,自己手头确实没钱了。这趟行程花光她所有的积蓄,中间还产生意外的支出,比如,回程的时候,她从C2坐直升机到大本营,至少要多付4000美元。

舆论同样舔舐着范江涛和谢如祥。他们被赞颂为英雄的同时,又有传言称他们其实没有能力登顶,是在已经放弃的情况下遇到刘盈盈。当地夏尔巴公司接受封面新闻采访时,范谢二人成了救援的帮忙者,夏尔巴才是发起者。事后,夏尔巴又向封面新闻澄清“此前所提到的信息(不准确)”,“两名珠峰登山者确因救人放弃登顶”。

6月7日,被救后20天,刘盈盈带着一束花,去长沙的一间咖啡馆向范江涛当面致谢。另外,她还带了7.1万元人民币,表示愿意承担所有救援费用。范江涛和谢如祥没有收下这笔钱。范江涛跟刘盈盈解释,从来都没想过要吵架,只是在等一个说法。

6月10日,凯途高山公司发布声明,称刘盈盈与夏尔巴的分开“是工作失误”“我们必须承担责任”,并支付所有救援费用。

凯途公司的声明

这场高山救援,终于走向看似圆满的结局。几个当事人的生活也回归平静。范江涛在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就读EMBA在职硕士,要补16天的课程,这趟珠峰行,“(花掉的)绝不止是几十万这么简单。”但如果再遇上,他大概率还是会救人。

在谢如祥的登山经历里,两次重要的登山都以救人收场。谢如祥表示,如果再去珠峰,肯定选择从北坡走,相对南坡,北坡的管理会更严格,救援更及时专业,“不用面对救人这个难题”。

刘盈盈恢复到朝九晚五的工作中。这么多波折,这趟珠峰行,并没有让她感到遗憾,“至少我上去了”。对山的追逐也没有终点。8000米以上的山峰,她说自己这个年龄不适合再去挑战了。下一站是非洲,她计划明年去看乞力马扎罗的雪。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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