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密林与传说,讲述东北的另一种可能

2024-01-17 星期三


从小说家双雪涛、郑执、班宇的“东北文艺复兴”,到刁亦男的电影《白日焰火》,创作者们正在走向东北。文学、电影和当代艺术领域对东北的关注正在塑造全新的讲述方式,也激起对于自然、工业和城市的不断探讨。



在西伯利亚北方民族的信仰体系里,狩猎是人与动物相互转换身份的过程。狩猎之前,人要沐浴、更衣、不再说人话、学习动物的叫声和形态,进入它们的世界。狩猎后要通过讲故事才能从“半人半兽”回到“人”的状态。



这则传说,是艺术家刘雨佳在Rane Willerslev的《灵魂猎人》里看到的,她始终对此念念不忘,并最终引领她来到东北的雪原……




艺术家刘雨佳在户外工作


2022年至2023年年初,刘雨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在长白山和松花江上游拍,她的最新长片《微光渐暗》描述了人、灵、兽、植共栖的北方森林。当然,还有这里发生的志怪故事。“如果说西伯利亚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回归为人的仪式,刘雨佳则是通过影像媒介重拾了这种仪式,以瓦解人类中心化的迷思。”艺术史学者和策展人于渺说道。刘雨佳一直采用旅行拍摄的方式工作,在拍摄前没有剧本,也不会进行太多的信息收集和调研。摒弃自己熟知的坐标系,去开拓新的世界,遭遇不同的风景以及他人的人生,最后再把这些经历消化成自己的某种想象和叙述。


狩猎


“刘雨佳的拍摄总是始于把自己的身体抛到沙漠、森林、雪原和冰河之上……将感官全部打开,不加预设,拥抱一切可能和不确定性,”于渺将刘雨佳的工作方式类比为哥伦比亚人类学家阿托鲁·埃斯珂帕(Arturo Escobar)所说的“感受式思考”(sentipensar),即“把感受投入思想,把情感注入理性,照料之心伴随着知识构建”。《微光渐暗》中,她利用16毫米电影胶片、数码摄影机、无人机、GoPro等媒介技术拍摄了大量纪录影像,再从西伯利亚地区和兴安岭地区民族志、泛北方的非虚构写作、东北文学和民间神话传说中抽取文本片段,结合自身体验共同编织起她基于影像的“生态小说” (eco-fiction) 。


《微光渐暗》影片静帧



影像中的“东北”


去年年初,疫情肆虐,拍摄工作几乎停摆了两年的刘雨佳第一次前往东北。她喜欢北方,因为那里充满了文学和地理的想象。东北辽阔的平原和林木让艺术家轻盈起来。“在东北的森林里,整个被包裹在不同的物种当中——像蘑菇、树、伐木人,猎人、还有鹿,你感觉好像和很多东西发生了亲密关系一样。”她回忆道。


伐木


第一次踏入松花江和长白山,在当地的向导带她去了很多游客去的地方,她们拍了一些风景,看到雪地里的道士脱光了衣服在练武,一旁另一个道士还在做直播 。刘雨佳觉得颇为有趣,但并不足以构成作品。于是,同年8月,换了一个向导,艺术家重新出发,开拓新的未知。这次,他们来到一个岛上。一对夫妻居住于此,两人都是林场下岗工人。1998年,国家开始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东北的林业公司大多由伐木改为护林,伐木的林场也因此全部荒废了。这对夫妻花了两万八千元承包了两万亩林地,在岛上生活了二十多年。他们养羊、养鸡、抓林蛙,依赖着森林的生态存活。岛上电源紧张,只能用来照明或使用一些太阳能电器。那里没有信号,夫妻靠放炮联系对方。


松花江边


艺术家用16毫米电影胶片拍摄了他们日常生活的碎片——笼子里欢快的小狗,窗台粉色的花朵,桌上的小菜,对饮的酒杯……那种城市里久违的感情和生活,感动了刘雨佳。


在东北,你对时间的观念,更像是某种对过去的追忆。

——刘雨佳



“我用胶片拍这对夫妻在岛上20年,生活点滴,他们经历起伏,最让我感动的是他们的爱情。”刘雨佳说。她看过猎人小心翼翼地花费数小时,用老旧的鹿角签清理野山参周边的泥土,仿佛考古学家发掘现场。她亦目睹了虽被禁止,但依然存在的偷偷狩猎与伐木,让她觉得“时间仿佛回到80年代”。她选择用胶片把当下的某些影像处理成回忆质感,“是两种不同的时间体验”。



尽管涉及生态、劳工、资源采掘等社会议题,艺术家反复强调,内容对她来说是相对次要的。“我的整个拍摄,它是一段旅程,片子处理的是一段关于旅行的记忆,这是我想做的。影像这个媒介,不管他的内容或题材是什么,对我来说,它一定和时间和记忆有关。”作为一个影像艺术家,令她更为着迷的是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关系。她一边热诚地投入具体的地域,一边与拍摄对象保持自觉和不自觉的疏离。这部长达64分钟的影响作品并没有连续的剧情,影片的节奏亦非通过叙事起承转合,而季节是交错变化的,从凛冬到盛夏大概只需要一头鹿回眸的时间。


松花江上破冰捕鱼


在2023年的最后一次拍摄,于渺跟随了刘雨佳一周的时间。她回忆道:长白山冬天的气温在零下25摄氏度到零下35摄氏度之间,每天出发前我们都要花十几分钟穿上各种御寒装备。尽管如此,寒冷依然以一种残忍的触感袭击着我们的身体:控制机器的指尖在半分钟之内就变得肿胀,失去知觉,大脑明显慢了半拍,感官则变得异常敏感。也是在这次拍摄中,艺术家首次使用了无人机。整个松花江已然冰封,大雪纷飞。她知道,无人机能更清楚地打量整个山脉的脊骨,好比天上飞鸟的视角,同时串联起这里发生的故事。合作了八年的摄影师知道她的拍摄速度,飞机飞起来十分温柔,风雪成为了艺术家作品中充满诗意的介质。


秋季在松花江上拍摄


极寒的气候导致无人机电池流失得很快,摄影师梁小光说,当看到无人机传来的实时图像时,他总感到“有一颗滴血的心在缓缓地蹭着山河大地”。在苍茫的雪原中,一种亲密感正在人、机器和自然之间建立,掺杂着生命的脆弱、命运的不可捉摸、欲望的涌动和情动的触感。


在长白山森林里挖人参


“刘雨佳的影像构建的‘东北’并不是一个行政框架下的疆域,而是一个具有循环反复的时间观和情动的肉身体验的生态现场。这些故事既属于中国东北,也属于边境之外那个更加遥远的欧亚大陆北方。对于刘雨佳来说,长白山和松花江也是一个人、动物、幽灵和萨满不断在生死之间自由穿梭的空间,它们在这里彼此交缠、彼此成为、共赴生死。”于渺说。



出发,去未知的道路


刘雨佳本科就读于四川美术学院设计专业,又在伦敦艺术大学读了硕士,主修设计。学成归来后,她在美术馆工作了两年,过了而立之年,她才意识到,“想做艺术家”。于是,她从美术馆辞职,开始进行影像创作。“早期也做了一些摄影,我并不喜欢,太静态的东西我都不是很感兴趣。我更喜欢需要有一个时间段让人的状态沉浸和卷入进去的媒介。”她告诉记者。


上海没顶美术馆展览现场


最开始的时候,她把小说改编成剧本,找演员在棚里拍。“整个拍摄过程是一个非常执行的过程,挺无聊的。从我想到拍都是我可以预计,就是把我脑子想的实现出来,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有点无趣,我都想好了,我为什么要把它拍出来?” 一次偶然的机会,让她可以前往新疆克拉玛依在某个能源工业基地拍摄。刘雨佳拿着克拉玛依市政府的介绍信,穿着和当地工人一样的红色工作服装,带上安全帽,开始了她的第一次旅行拍摄。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置身于这一混合着戈壁和雅丹地貌的奇景中,完成了《黑色海洋》的拍摄。透过对现代变迁中的边疆及其韧性与脆弱的描绘和刻划,建构了一部被毁灭与被建造的风景叙事。


《黑色海洋》影片静帧


拍完黑色海洋后,艺术家对“风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代风景和传统认知里的山水,自然不同,它和我们的生存环境、记忆、权利、政治都有很复杂的关系。在阅读了研究视觉文化的学者W.J.T.米歇尔主编的《风景与权力》后,对书中一篇由迈克尔·陶西格(Michael Taussig)写的文章的《海滩(幻想一种)》分外感兴趣,刘雨佳决定去泰国芭提雅。


《柯兰岛》影片静帧


《柯兰岛》的拍摄有一部分是有提前预设的,刘雨佳在当地雇了一个摩托车司机,让她拖着一只白色的充气天鹅在岛上骑行。“我觉得摩托车司机拖着那只鹅,有一种很自由的感觉,某种程度上符合了泰国这样一个小小的佛教国度,懒散的,自由的感觉。当时,摄影师和摩托车司机都反复问我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也不想强行按加一个寓意,就一直在那儿拍。然后我觉得,反正挺傻的。”她说。直到她在路途中偶遇了一个流浪汉,他讲述自己如何从无所不备的大老板到一无所有的经历,刘雨佳把他的讲述作为影像的画外音,为影像增加了另一重叙事维度,她一下感到片子成立了。 “通过这个作品,我大概第一次知道意外的遭遇给创作本身带来的不仅是一种压力,同时它打开了你很多想象的维度。”


之后,她又继续深入新疆腹地,目睹上亿年的冰川融化、气候变化导致干涸的河床、被沙漠埋葬的文明遗址以及资源过度开采导致的破碎景观(《寻宝》),也用镜头记录新疆和田地区地毯厂的编织女工、库车地区布料市场的女裁缝和她们的空间(《手的沉默》)。


《寻宝》影片静帧


今年上海双年展,刘雨佳带来了自己在东北期间拍摄的另一个影像作品《蘑菇》,《市场》前来参展,于此同时她的个展《故事山脉》正在没顶美术馆展出,除了工作和运动,她大部分时间都喜欢宅在家里,写作,阅读,剪片子。“我不喜欢旅游,”她斩钉截铁地说。若不是带着创作的目的出发,她对出门游玩鲜有兴趣。但说起东北,她的眼神又立刻充满了向往,由于长白山和松花江都是汉族然居住特别密集的地方,很可惜,她没能过亲眼目睹有关猎人的传说。接下来,刘雨佳想去大兴安岭寻找少数民族,甚至到更远的西伯利亚,看看不一样的生活状态和民俗,也许,那边真的会有猎人学动物叫。



编辑-子秋

采访、撰文-横竖横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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