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上语言学校的外国人们

2023-08-20 星期日

一览扶桑

从日常开始,带你重新发现一个深度日本

Y校是一座很小的日语学校,老师只有四五个,兼任的多,专职的少。至于学生,初中高三个年级,加起来不过百人。中国人总是最多,然后是越南人。在此之外,还有尼泊尔、韩国、伊朗、印度、斯里兰卡等等来自各国的学生,于是虽然只是一个小学校,也十分称得上国际化。


越南学生大多刚刚二十出头,学生气未脱,尤其男生,正是精力旺盛、难以安分的年纪。课间串门搭话、走廊里谈笑的多是他们,对谈恋爱的话题永不疲倦。据说有人在附近停车场抽烟,还引来周边的投诉。每次教室走廊里传来他们的笑闹声,京都老师总是面带微笑,赞美道:“真的很精神呢。”据说这是一种本地人才能心领神会的揶揄,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跟着微笑点头算不算礼仪正确。


在这些年轻人中,最精神的大概就是康同学,脑门上一串青春痘,总梳三七分的头,笑起来眼光闪亮,一看就是青春期常见的那类万事不挂心、来去如风的捣蛋鬼。开学头一个月,他就几乎所有人交上朋友,不知怎么学会了一大堆粤语粗口,以及和女生干净利落打招呼的方式:“嘿,渣女!”


和他同住的室友林是越南男生里年纪最小的,刚来时只有十八岁。来日本前在线上课,总在屏幕上见他穿过许多房间和长着热带植物的院子找网络信号,鸡犬之声相闻。后来终于在教室见面,就常见他打瞌睡,每周总有两天倦容满面,撑不到一节课就趴在桌上睡着。问起来,说是找了一份夜间打工的兼职,打包便当盒,要从晚上干到凌晨。因为是夜班,给的钱要比白班多不少。


林同学的计划,是读完语言学校之后,再上一个汽车相关的专门学校,将来可以在日本的企业就职。这是大多数越南学生的打算。现在越南之类的IT高收入行业薪水也越来越高,算上生活成本,收入未必不如日本发展迟滞的同行。不过倘若是普通工作,在日本可以轻松年收二三百万日元,折合一个月过万的人民币,还是比越南国内丰裕不少。


2022年日本语言学校在籍学生国别比例(日本语教育振兴协会《日本语教育机关实态调查》)


2012年以来,越南赴日人数激增,单就语言学校的学生数来说,四五年时间里,就从两千增长到一万七千人以上。这几年,恰是中国制造业向越南转移的一段高峰。就在优衣库、MUJI的衣服、NITORI的家具上越来越多出现made in Vietnam之时,在日本便利店和工厂打工的越南学生也渐渐取代了之前的中国面孔。


到此为止,我的描述简直充满了中国对越南人常有的刻板印象——不守规矩、调皮、吵闹,以及经济上多少有些困窘。实际上,这可能更多是由于年龄的差异。在Y校,中国学生普遍要比越南学生年长一截,大多是在国内工作了几年之后,出于各种原因想在异国重开人生。尽管对前途未定的迷茫感弥漫在中国大龄学生中,但行事举止,总归比青春期的青少年要沉稳些,也有积蓄可以倚仗。倘若都是同龄人,或许距离更近。


有意思的是,为数不多的越南女生,在Y校几乎都是典型的好学生:上课认真,待人礼貌,说话轻声细语,考试也总是名列前茅。她们的计划也通常和男同学们不同:考大学,然后回国找工作。


我对越南所知不多,只能基于东亚社会的一般想法去推测这种差异的根源。家庭为男孩找出路,比如支持他们出国学语言和打工,是一个更加理所当然的选择。而送女孩出国读书,可能更需要超前意识和魄力,女生得足够优秀,才能促使家庭做出这样的决断。


语言学校上到第二年,课堂的气氛益发疲惫松弛。林同学依然是经常在课上睡觉,康却忽然消失不见了。因为缺课的人本来就多,一开始也无人在意。直到Y校的老师给康打电话,却一直联系不上,又请林去联络也无果,听说警察也上门找过几次。


“在外面打工。”后来有一日,林同学忽然决定跟我们分享朋友的去向。据他的说法,康同学在关西某地方躲着,一天打两份工,一份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然后坐一个小时车,去另一个地方从下午五点干到凌晨三点。


折去来回两个小时的通勤,一天只能睡四个小时。我问,是每天如此?


“每天如此。”林同学答道,然后给我们算账,一天可以赚一万八千日元,一个月就是四十万,合人民币近两万。到他的留学签证结束,足能攒出一大笔钱回国,干什么都行;或者也可以继续这么干下去,非法滞留和打黑工的问题,只要日本警方追得没那么紧迫,也可不必考虑许多。


加帕尔是这拨学生里唯一的印度人,一年到头戴着鸭舌帽,只有冬天最冷的几天换成毛线帽子。按照此地的称呼规矩,我们都叫他杰。京都湿冷的冬天对习惯南亚天气的杰来说实在太过严酷,因为防疫的要求,教室又不能关窗户,任凭冷风灌进来。隆冬时节,差不多每天都能听到他抱怨,把“京都の冬がとっても寒いですね(京都的冬天真冷啊)”念得滚瓜烂熟。


杰同学的家人在京都经营一家大受欢迎的印度餐厅,专卖咖喱和馕,他自己则是学计算机出身,学完日语,将来会找一份IT相关的工作。这几乎是印度人走向世界的图景缩影:从经营餐厅,到IT人才输出。


“一般认为,印度是理工系人才的宝库。”《每日经济新闻》今年的一篇的报道中不无羡慕地写道,每年印度有2500多万理工科大学毕业生,是日本的15倍之多。


但传统上,因为语言的原因,印度IT人才更容易在英语国家找到工作,在日本要克服“语言之墙”,总是要困难一些。


乐天的印度雇员 来源:乐天官方网站


根据2022年的调查数据,以“工程师/人文专家/国际服务”的居留身份在日本工作的印度人有9000人。乐天之类的互联网企业也启用英语作为工作用语,据说包括印度分公司在内,雇佣了大约三千名印度员工。


近年来日本IT人才奇缺,杰无疑成了我们中前途最明确的人,或许没有之一。


《日本经济新闻》对IT业引入印度人才的报道


杰同学家的餐厅开张到现在只有六年,在到处是百年老店的京都,六年的历史不值一提。但在谷歌地图上,这家店足有900多条评论,对食物向来挑剔的京都人给它评出了4.8分,压过了许多本地名店。


一碗咖喱,一份馕,配上炸鸡、薯条之类的小菜,既富于异域风情,形式上又与日式定食相近。或许这是印度料理在这里风行的原因,但印度人也面临越来越多的竞争。


最主要的竞争者是尼泊尔人。在短短几年中,尼泊尔人开的印度料理店翻了几倍,在全日本至少有有两千家,比著名的连锁快餐厅松屋还要多一倍以上。与之同时来日本的尼泊尔人大幅增加,长住者超过十二万人,是十年前的五倍,其中三分之一是厨师或者厨师家属。


这些尼泊尔人经营的印度料理店都带着强烈的故乡特色:门口挂着红色尖角的尼泊尔国旗,屋内装饰喜马拉雅山的图片,除了咖喱,也贩卖味道浓烈的尼泊尔茶,只有咖喱和馕是印度式的,与尼泊尔有所不同。日本食客为它们取了个专有名词,叫作“印泊尔餐厅”。


印泊尔餐厅里最常见的咖喱配馕套餐


2022年,一位叫Bijay Gyawali的尼泊尔学者、公益活动人士和日本上智大学教授田中雅子合作出版了《厨房中看见梦想:在日尼泊尔厨师和家族的悲哀与希望》。其中写道,过去几十年中,因为尼泊尔经济不稳,大量劳动者不得不出国赚钱。而许多尼泊尔人在日本经营印度料理店,则完全是偶然。


《厨房中看见梦想:在日尼泊尔厨师和家族的悲哀与希望》


上世纪80年代起,印度咖喱餐厅在日本大受欢迎,家家都有泥炉烤馕,咖喱飘香甚远,极富异域风情。随后,有在印度餐厅工作的尼泊尔厨师自己创业,也开了印度咖喱店,并从祖国招来厨师。口耳相传,让更多尼泊尔人循着这条成功之路来异国寻找机会。


要拿到赴日工作的签证,厨师需要店主发出工作邀请,为此,厨师要向店主或中介支付100200万日元的手续费。而厨师自己独立开店之后,又会以同样的方式从尼泊尔招来新人,如此滚动,“印泊尔餐厅”就迅速扩散开来。


在这段饮食跨国流动的小历史中,还有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基于口耳相传的讯息,不少尼泊尔人相信,只有在餐厅里用泥炉烤馕,才更有可能拿到赴日的厨师技能签证,于是大多数“印泊尔餐厅”都坚持在店里造了一个炉子。


尼泊尔咖喱店里,正在用炉子烤馕的厨师


作为厨师的在日尼泊尔人不需要懂日语,只需要日复一日在店里煮咖喱、烤馕,把收入寄回老家。所以,他们大多并不会去语言学校上课。在Y校的尼泊尔同学是两位女生,在公益组织工作,受过良好的教育,家境应该相当优渥。其中一位向我们展示过她丈夫家里经营的酒店、隆重的婚礼和在海边度假的照片,以及在加德满都市区的三层楼高、涂着鲜艳彩色的房子。


尽管如此,她也时不时会提起,作为尼泊尔已婚妇女,有义务给包括丈夫兄嫂在内的一大家子做饭,而干家务是一件多么烦人的事。来日本学语言,可以享受两年逃离家庭的自由。


两位尼泊尔女生的口语都极好,我一度疑心这是多语言混杂地区带来的语言天赋。日语之外,她们都会说三种语言:尼泊尔语、英语和印地语。课上老师请各国同学把一句话翻译成本国文字,尼泊尔文写出来的句子,让所有人都痛苦地扶住了额头,无法想象这些繁复如装饰画一般的线条是怎么被辨识出读音和意义。于是各国同学迅速达成了一致意见:能掌握如此复杂难解的文字,日语学得好自然不在话下。


还有谁值得记一笔的话,就是韩国来的李同学,他在网上认识了日本女朋友,于是跑来日本工作。读了半年多语言学校,就中途退了学,据说是已经结了婚。语言学校结下的淡薄交情,大概确实不足以发一份婚礼邀请函。还有一位伊朗女生,高挑美丽,好些人疑心她是在做模特。因由她的缘故,我才第一次知道三十多年前曾有不少伊朗人流落日本,现在也成了快要被遗忘的历史。斯里兰卡来的萨曼萨,梦想是在日本开一家斯里兰卡风格的咖喱店,为此也在每天努力打工赚钱。


班上还有一位来自台湾的老太太,已经退休好几年。我第一次和她搭话,是某次去奈良旅行的校外活动,一行人穿过春日大社后山光影斑驳的林荫路。我们恰好走在一处,她慢悠悠说起怎么来了京都,怎么一把年纪学起了日语。那些具体的细节,我竟已忘了。只记得大意是,人生辛苦几十年,终于到了什么也不用管的年纪,就想试试看,能不能找个喜欢的地方住下来,换一样活法。到处看了一通,终于觉得此地甚好。


吴从周专栏

吴从周

前记者、编辑,杂学爱好者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原题《在日语学校,世界徐徐展开》,文章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一览扶桑立场。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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