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国产剧里最可惜的主题就是“小镇青年进城”。
北漂沪漂深漂,十八线小城里掐出来的尖儿,全挤在几座大城市里。
从老家醒目的才俊,变成CBD面目模糊的打工人,一点一点蔫掉。
不是没人拍,只是国产剧嘛,什么题材最后都是恋爱题材。
没想到,小镇青年那种大城市留不下、老家回不去,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颓丧样儿,竟然会出现在一部高分意剧里。
《我的天才女友》第三季,刚回归已经9.7分。
故事虽然发生在遥远的意大利,却比任何一部国产剧都更贴近我们小镇青年的人生。
01
那不勒斯做题家
前两季被讨论最多的是觉醒与抗争,是两个女主角中更勇敢决绝的天才利拉。
但到了第三季,我想聊的是莱农。
跟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天才利拉比起来,莱农就像是我最熟悉的那种,怯懦、寡淡的小镇做题家。
从小是班里最乖巧好学的孩子,没那么有个性,也没那么招男孩喜欢。
幸好争取到了上大学的机会,没有过早成为小镇里随处可见的妇人,去了大城市。
第三季故事开始时,莱农看起来非常成功,小说成功出版,在米兰办签售会。
可我还是从她身上看到了明显的、担心被替换的不安。
莱农从那不勒斯一路走到米兰有多难呢,大概就像是从自贡走到了上海。
努力考了一个老家觉得很牛、北上广根本瞧不上的二本,最后竟真的在上海混出了头。
与教授、学者、阔太太们一起出入和平饭店,聊文学艺术、世界浪潮。
还交了一个年轻有为、出身名门望族的大学教授男朋友,即将嫁入全意大利最有文化的家庭之一。
大城市的精英接纳了她,毫不吝啬地赞美她:“我很喜欢您的书。”
“您的发言确实值得一听。”
我想这一天莱农肯定期待过无数次。
从一个以打女人为荣、以地痞流氓的家族规矩为普世法律的地方,迁徙到了一座文明、先锋、往来无白丁的都会中。
就像我身边那些抛下故土去漂的年轻人一样,刚进城时总觉得才华与勤奋是自己的入场券,在大城市,奋斗一定会有回报。
不像老家穷生穷富生富,恶霸欺负穷人,穷人欺负更穷的人,代代相传,从不例外。
虽然大城市房价那么高、工作那么累、扎根那么难,但只要一想到老家那污秽纵横的街道,那些粗鲁愚昧的人,就觉得还是大城市好。
满怀希望,热情澎湃,往往要漂个几年,有了一点点成就之后才会发现美丽新世界的真相。
大城市不是只看能力不看人脉关系,不是只奉行奋斗与文明,没有人情往来、狗苟蝇营。
如果你觉得没有,那是因为你还没它接纳,你还没有靠近它真正的规则。
自由是因为你无足轻重。扎根在大城市里的世家精英都清楚,你撼动不了什么,也无法带来什么。
你与核心利益无关,自然也就没人像在乡下那样,非要对你说三道四,攀扯关系。
所以莱农被接纳的时候,也是她发现米兰跟那不勒斯其实没多大不同的时候。
她意识到自己身为一个作家,却永远无法知道别人对自己小说真正的评价。
她为了一篇批评自己作品的文章伤心欲绝,而在电话那头,未婚夫一家见多识广地安慰她:“你得习惯,骂你就是热度,享受你的成功吧。”
甚至轻描淡写地预告,不用在意今天这篇骂你的报道,明天,全意大利最著名的报纸,还有好几篇夸你的文章,我们已经在准备加印了。
娴熟、冷静、体面,仿佛早在莱农的书还没出版时,他们就已经规划好了儿媳妇这本处女作的命运。
她不是作为一个勤奋有才的小城女人被接纳的,这样的女人在米兰街头一抓一大把。
有理想的年轻人嘛,在大城市总是很受欢迎。
但受欢迎的是这个群体,而不是具体的莱农,不是其中的某一个人。
如果她只有才华,米兰只会容许她短暂地留下。
掏空她的价值,给她一点名利,让她在这座城市活力、繁华、永不停息的精彩时光中,心甘情愿地拼命燃烧。
当她老了、疲了、没人感兴趣了,大城市会迅速地忘记她,驱逐她,静静等待下一个外乡人。
她可以随时被替换掉,说好要给她办的讲座,随时可以换成另一个人,换成另一场活动。
讲座地点负责接待的学生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场讲座,有这么一个“杰出的女作家”。
在米兰,值得关注的外乡人无穷无尽,装满才华的头脑一颗接着一颗。
真正的入场券是豪门子弟、大学教授的妻子这个身份。
所以明明是庆祝莱农出书的晚宴,宾客们讨论的都是她那“年纪轻轻就成为教授”的未婚夫。
还把他的到场,当做祝贺莱农的最美妙的礼物。
可就连这个未婚妻的身份,也是随时可以被替换的。
连她远在老家的父亲都知道:“他是个很多女孩都想嫁的男人。”
不办婚宴不去教堂,在他们小城里原本是十恶不赦的举动。
可一听要是坚持办这些,这个男人也许会不娶他们的女儿,马上就放弃了。
传统与信仰没那么重要,女儿自己的事业,当然更不重要。
这个咬着牙走出老家的女儿,在父母心中最大的成就,永远是“嫁了一个大学教授。”
02
留不下的米兰,
回不去的故乡
过去的莱农抗争过很多东西,贫穷、阶层,还有性别。
也正是因为这些抗争,她才有机会读书上学,离开那不勒斯,来到了米兰。
但在米兰,莱农却没有拒绝这扭曲的“接纳”。
她跟天才的利拉不同,那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利拉讨厌被欺压,可在被有权有势的小城一霸追求的时候,只要答应就能摆脱这一切,她却利落转身,嫁给了一个肉贩子。
利拉也讨厌贫穷,她恨死了贫穷。可当有钱的丈夫践踏她尊严的时候,她抛下豪宅华服出轨私奔,宁愿沦落成流水线女工。
她活得不像这世上的人,她憎恨世界所有的规矩,没有什么能满足她。
莱农不是这样的,莱农追求的东西自私多了,她太渴望实现阶层的跃升,像每个胸无大志、只想挣钱的做题家一样。
所以当未婚夫一家能提供阶层跃升的机会,即使明知他们并不承认自己独立的才能与人格,她也不会拒绝。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厌恶那不勒斯,却不可能像利拉那样决绝地斩断过去,与家人不再联系。
相反,莱农在外面越是“成功”,就越是需要回到故乡。
只有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城,才能填补她在米兰得不到的“尊重”。
尽管这点尊重也扭曲得很。
她在老家和母亲相处的场景,每个“衣锦还乡”的年轻人,大概都会觉得眼熟。
女儿有出息,絮叨了一辈子的母亲在街坊邻居面前尾巴翘上了天,转过头却又试图通过言语的打压,保持自己对女儿的掌控权:
“别以为你这样就了不起了,你是我生的,尾巴不要翘那么高。”
不理她,她就诉苦:“你现在了不起了,对你来说,我们什么都不是。”
最好奇的不是你的工作内容、你的前途、打算,是你究竟挣了多少钱。
每一场谈话都有可能导向钱。
前一秒还在说“你现在了不得了”,下一句话就会是“你这么了不得,怎么不帮帮你弟弟妹妹?”
会对你的每个行为好奇,好奇的是你又花了多少钱。
每次出门回家,紧接着“什么都不干就知道闲晃”出现的,一定是:
“有点本事就浪费。”“你考驾照干什么?是不是要买汽车?”
国产剧总是热衷于塑造那种被吸干了血、怒而爆发的角色,比如《欢乐颂》里的樊胜美,《安家》里的房似锦。
不否认有这种极端案例存在,但我见过的大多数人,不至于被要得那么多,也通常不会频繁地拒绝。
就像莱农那样,被念叨十回八回,就松一下口:“我给你们装电视机。”
但肯定不会告诉父母自己的财产到底有多少,因为心里知道,这点钱在城里根本够不着“富有”的门槛。
偶尔对付一下老家的欲望,倒是还行。
双方像有默契似的,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莱农的父母从她身上拿到好处,她从父母身上感受到被“看重”。
在家里,在整个那不勒斯,这位从米兰回来的作家都很值得“看重”。
每个人都跃跃欲试想跟她说话,想打听点大城市的事。
如果不理他们,他们会立刻换上嘲讽的语气:“你现在出名了,不愿意跟我们浪费时间了。”
莱农一边害怕这样的关注,一边又离不开这样的关注。
她一切的成功,必须要有那不勒斯的衬托才完整。
《回归故里》一书中提到,文学艺术喜好让一个人显得更高级,这种高级是通过与那些没有机会接触艺术品的人相比较而实现的。
其实不只艺术, 换成别的东西也成立。
莱农的名气,在米兰会淹没在人海里,在那不勒斯却响亮得很;
莱农的财富,跟未婚夫比起来不值一提,但在她父母眼里,这已经是一座活着的金库。
老家的人越是表现得贪婪、无知,莱农才越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的与众不同;
老家的朋友越是陷于困顿、需要她的帮助,她才越能感受到自己的强大。
感受到自己做题十年、背叛故土,究竟换来了什么。
03
卡在中间的小镇青年,
只能与自己和解
我在莱农身上看到了那种熟悉的无力感:
一个在大城漂泊的小镇青年,永远不能真正离开小镇。
“我不要被故乡吞没,要在一个有秩序、有希望的地方扎根。”带着这样的野心出走,走得越远就越容易为此痛苦。
就像莱农写的那本小说,女主角自由奔放、热烈坦诚,可当莱农试图像她一样冲破桎梏的时候,只感到恐惧。
聚会里新认识的男子半夜敲开她的房门,她只敢连声拒绝;后来被婚姻生活折磨到崩溃,鼓足勇气叛逃这个家庭,但还是在最后时刻缩了回去。
以为已经离传统的故乡很远很远,却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接受“向陌生人寻欢”的潇洒价值观,还是遵守着从母亲那继承来的“道德”。
来自底层的怯懦会始终伴随着小镇青年,在大城市里爬得越高,就越明显。
而与此同时,他们也早就不可能完全回到故乡。
只能两头奔波,当大城市的排斥让人感到窒息,就回老家;当老家的视线令人愤怒,就买张机票回城里。
去哪边都可以用“回”,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去哪里都算不上“回”。
小镇青年们就这样卡在中间,无着无落。
可我又时常疑惑,小镇青年渴望叛逃的,真的是故乡吗?
故乡的腐朽、愚昧、龌龊,在那些真正的城里人的圈子里,明明一样也有。
莱农那位优雅的婆婆,在庆祝莱农出书的晚宴上赞美自己儿子升任教授:
“我们女人只需要为男人的成功高兴就好。”
她那书香世界的教授丈夫坚决反对她吃避孕药,当生育使莱农精疲力竭,富有的他甚至不乐意雇佣一个女佣。
“我不喜欢家里有奴隶。”
莱农走在一条逃离故乡的路上,却又不可抗地被拉回故乡。
让丈夫决定生不生孩子,让丈夫占据书房,整天待在厨房听着孩子哭闹,打字机摆在面前,却写不出一个新鲜的字来。
倘若莱农真的和笔下的女主角一般自由奔放,有勇气去反抗这些东西,她大概不会有嫁入上流家庭的机会。
后来我想,这也许就是小镇青年们“卡在中间”的原因。
他们来到大城市寻找“文明的秩序”,试图反抗底层命运;可反抗的唯一途径只有成为上层。
只有这样才能摆脱毫无尊严的底层生活,即便成为上层的过程,同样也需要他们让渡血肉与尊严。
跟小镇里“想不挨打就只能去打人”的底层秩序,没有什么不一样。
打赢一个就少了一个打你的,打赢一群你就能骑在一群人头上——哪怕当你骑在别人头上的时候,还会有人骑在你头上。
“秩序”从未分过什么小镇大城,它笼罩一切,牢不可破,谁也别妄想推翻它。
故事的最后,莱农说是与那不勒斯“和解”了。
她把那片土地当成灵感源泉,不再拙劣地描摹想象中那些自由奔放的女主角,转而去书写小镇里哀嚎的寡妇,写她贫穷落魄的天才女友利拉。
写那些她无比熟悉的小镇人生,利用自己曾经最想逃离的东西来获得事业上的成功。
与其说这叫“和解”,我倒更想说这是“清醒”。
看清楚了“有秩序、有希望”的远方,和小镇有着同样的本质。
于是便不再执着于取舍哪一个,她会坐在米兰的明亮书房里写下那不勒斯晦暗的故事。
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城里人上演文明的戏码,一边冷静地凝视小镇命运的走向。
没有什么需要逃离的,也没有什么需要融入的。
就像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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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自己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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