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师发现00后学生不了解父辈经历:并非“寒门难出贵子”

2021-12-31 星期五

第一节课我会问大家,对这个课程有什么期待、困惑,或者有什么想说的?很多学生的反馈是,很感谢我留这么一个期末作业,觉得早就想做这个事儿。他们都有一个驱动在,觉得自己的父辈有些故事是非常值得记录的,以前就有这么一个印象,但没有具体去做。

学生搜集到的关于家庭的物件。讲述者供图

学生不太会遇到操作上的问题,家里会很配合。代际之间有代沟是一个常态,甚至以前家长想要沟通,孩子还会排斥,现在孩子主动问一些经历,他们都很开心。主要的困难可能还是在写作上,怎么去筛选和确定一个主题。

有些学生会觉得自己的家族没什么可讲的。一个来自农村的学生跟我说,我们家三代人都是农民,不是那种有身份、或者大起大落的。我说,我们的初衷不是要书写名人、或者家庭的巨变,就算家庭再普通,也会跟中国的社会变迁发生关系,对吧?

如果是农民,那可以以土地制度的变迁作为线索,(比如)收农业税和不收农业税之后,生计的变化——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维持家庭?种子和化肥从哪里来?如果农机站有变化,国家有了这方面的补贴,会带来哪些变化?种地不挣钱了,家人可能开始离开家乡,出去打工了,这些事情都是很具体的。

他们这代人生活在一个“bubble”(泡沫)里,被保护得很好,尤其是北大的学生,从小成绩好,就算家庭条件差,也会保证让他好好上学,跟社会的连接被屏蔽掉。很多信息,以前家里是不会告诉你,或者不会让你去操心,只想让你专心完成学业。

我是东北人,家里三代都是鞍钢的,小时候东北开始出现下岗潮,一起玩的那些小伙伴,他们父母下岗之后,要去外面摆摊。因为我父母没有下岗,对我个人家庭的冲击不是很大,我没有这个印象。

当我成年之后,我再跟父母聊,才知道小学每次要交学杂费的时候,跟父母要钱,他们其实特别为难,因为他们要精打细算,完成这个月的生计。这些信息都是长大之后产生了意识,才能去认知的。通过了解家庭史去认识了社会变迁,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成长过程。

他们后来总能注意到值得去书写的地方。有的学生以他们家一块地的经营权变动作为线索,有人记录了一个农村小卖部的变迁。还有的学生家里老人可能一生都非常平凡,但是在访谈的过程中,会发现他们生命中的某一小段,在做和平时不同的事情。他的爷爷奶奶在文革时参与一个水利工程,突然从一个普通农民,变成了一个所谓的土专家,那段经历是他们非常独特的一段。

被选入展览的作业。讲述者供图

我没有特意去跟他们聊家庭的变化,这涉及到隐私的问题,如果学生想聊的话,在答疑时间来找我,也可以沟通。有学生会把这些写在作业里,或者专门写个后记,来感谢这个作业。

有些学生跟家人的关系有所缓解,更多人建立起了一个更紧密的家庭关系,书写亲人的故事也是完成了对他们情感的释放。

作业节选:
“凭借着小学六年级的学历,爷爷当上了村长,兼任会计。他坐在一张书桌前,摊开了记录本。按照当时田地总面积和人头数来划分田地,每个人可分得七分田。田与田之间也分三六九等,好田与差田之间差着十分气力。好田脚程近,田块平整,容易集水。这好田中的好田,当属厅堂外福山岭洼[1]一片的田,靠近大路,容易运输,又有池塘在一侧,好输水。而地处星垌的田,则是劣田中的劣田。脚程远,水利未修,田间小路阡陌纵横,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空手都难走,更别说还要扛运稻捆了。一张纸签就能决定往后田地使用权的归属,谁不紧张呢?
——摘自吴彩华 《土地的变迁,爱与亲情》

2.

作业的缘起(也)跟《20世纪的媒介、技术与战争》课程有关,它开给北大元培学院大一的学生,是一个新生导论课,让他们对传播学的具体研究有一个体验。

20世纪的媒介史是我主要的研究方向之一,很多东西是比较“硬核”的。我设计了课程,第一讲从“火星人入侵地球”这个广播剧引起人们恐慌开始,讲到传播学的学者如何做研究,后面是苏联卫星上天、美国登月这些媒介事件,充分把历史展开去讲,讨论新闻传播学理论和20世纪历史的关系。

但一个整体性的问题就是学生对20世纪的知识很缺乏,虽然中学学过,但好像背过就背过了,知识(只是)一个条目,没有具体的感受。从个人兴趣上,他们好像也对这个离自己最近的世纪没有感觉,缺乏足够的好奇心和驱动。

小班教学可以经常互动,但是我发现大家只能讨论很表面化的一些词汇,比如“乌合之众”、“自由”、“集权”。讨论不起来,我就想多讲一讲,但是效果更不好,本来讨论课就是大家要参与。

学生搜集到的家庭物件。讲述者供图

讲刘慈欣我会从《三体》英文版的前言叫“东方红与煤油灯”讲起。在1970年,刘慈欣只有六七岁的时候,住在河南一个特别穷的小山村,晚上甚至不通电。他夜里被大人叫醒,全村人一起抬头看,东方红卫星从上空经过。煤油灯就是没有电,东方红是中国自主发射的第一颗轨道卫星,他说就是那种特别矛盾的经历,塑造了他的童年,他今后的小说。

这里面很多东西是20世纪历史对作家成长的塑造。如果不理解这些经验,也理解不了他到底想讲什么。

00后这代人,其实也包括很多80后、90后在内,对近现代历史表现出不太关心的一种状态,其实也是因为一直生活在一个平稳线性发展的阶段。如果把历史拉长,你会发现,尤其是70后往前,他们(的生活)有好多波动。

对00后来讲,新冠是一个挺重要的断裂或者变化。他们成年不久,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件,开始对这种变化有了感知。

传播学理论的课程也一样会讲到20世纪的历史,尤其是整个学科就是在热战到冷战这个时间段形成的。这是个大课,学生现在可能逼近200个,也有来自社会学系、心理系、艺术学院和理工科的学生。

这7年我也一直在做一些探索,希望他们还是要动手,不要停留在理论上。写书评,看电影,做一些讲座,然后讨论,都尝试过。后来改成组队做新闻采访,完成一篇报道,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讨论。

他们发表了一些挺好的稿子,比如临终关怀、殡葬专业学生,还有猫猫狗狗,白宇和朱一龙的cp粉等。都是他们日常非常关心的话题,也明显反映出这一代人日常生活的“bubble”和局限性。只要指导有效,他们也能做得很细致,产生一些反思,但更多还是受选题的限制,能把握的内容太少。

我就想找一个结合点,既跟个人经历有关系,同时又是一个桥梁,能让他们思考一些公共问题。life history(生活史)这种方式是大家比较熟悉,又是我很喜欢的,所以后来选用这种方式也算是水到渠成。刚好疫情提供了一个条件,我们就试验一下,看看怎么样。

作业节选:
我的阿太生于1928年2月17日。阿太是我对外曾祖母的称呼,这是我们那儿的方言,读作e tá,亦可用来称呼(外)曾祖父。
小时候去拜访阿太,透过她沉默而浑浊的瞳孔,我仿佛总能窥见时代的浪花和记忆在翻滚暗涌。阿太是陪伴我母亲成长最亲密的人,当我向母亲提起要以阿太为主角写一则家庭史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苦,她这一生太苦了。”
阿太是独生女,一岁多时生父就死了。后来她的母亲改嫁到下碓村,生了五个兄弟和一个妹妹。阿太的母亲改嫁后,阿太就去了石前村和她的外婆生活。1942年7月10日,日军攻下青田,从县城一路打到方山乡。日军闯进屋子里时,阿太就躲到她外婆的围裙下。阿太回忆起这段经历,心中还有些余悸:“看日本人一眼都能被吓死。”
——摘自季俊豪《活着,在风雨飘摇中》

3.

当时还有一个个人想法,觉得这个作业可能会帮助我回答一些一直感兴趣的问题:现在的学生到底来自怎样的家庭?00后这代人和他们家庭的关系如何?

因为平时接触的过程就有一些感觉,比如留学生越来越多,很多是华裔,家庭移民之后有了外国人的身份,然后他们不用参加高考,入学相对容易一些。还有就是社会上常说的寒门再难出贵子的问题,我就希望有大规模的家庭史写作,形成某种程度的量化数据。

学生搜集到的家庭物件。讲述者供图

因为样本还不够多,我还在不断观察和总结。但是会有一些直观的印象,比如,从阶层、职业上、地理空间上(看),这些学生家庭不像之前想象的那么单一或者固化,至少在选这个课的学生中是这样。贫困的学生比想象中多一些,他们的父母没考上大学,还是在村里或者打工。

也有规律性的一面,这些学生往上数两代,大部分都是农民。他们的父母几乎是上世纪70年左右出生,成长中经历了改革开放。一个普遍特征就是,想要改变原来农民和工人的身份。大部分人都是通过学历去实现社会流动,读中专或者是大学。当时中专包分配,很多人是通过这种方式离开农村。

在很多人记忆里,上世纪80-90年代机会比较多,有大量的社会流动。这些作业很实际地证明,这些记忆是真的,至少在七零后这一代身上。那时候社会相对扁平,恢复高考,改革开放,大家真正有机会去通过教育改变命运。

这些家长也会非常重视下一代的教育,其实也是因为他们切实体会到了教育带来的改变,所以才会在今天表现得如此焦虑。

至于为什么社会上有一种强烈的“寒门难出贵子”的感觉,而学生的作业展现出来没有那么夸张,我觉得也是社会焦虑感放大的一种体现。这背后也有学历贬值的原因。

其实这些没有让我感到特别出乎意料,我反而比较关心阶层以外的那些问题,比如不同地域展现出不同的文化特点、生产方式和习俗,很多少数民族的学生会写那个地方是如何富起来的,来自林场、油田、煤矿、渔民的家庭,他们的生活方式又是不一样的。比如渔民家庭,他们也(算)是“农民”,只是不在土地上生产,是在大海里获取资源,知识和习俗又不一样。

这些东西不是用一套规律就可以囊括的,这些具体的人群生活方式和经验,都是需要被听到,看到或者被呈现出来的,它会帮助我们理解中国社会的复杂性。

今年9月到10月,在朱青生老师(注: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的支持下,我们在“中国当代艺术档案”专馆做了展览,主题叫“噢,孩子们!千禧一代的家庭史”。其实在2020年初刚开始做这个课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以后条件合适的话,可以做一个家庭史展览。

“噢,孩子们!千禧一代的家庭史”展览。讲述者供图

征集了学生的意见之后,有10个学生自愿报名,他们写的故事,搜集的老照片、日记、书信或者衣服,都成了展品。没想到来看的人也挺多的,有不少是北大毕业的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也好奇现在的学生是什么样。

大学生写家史原来应该没有什么人做。以前上大学确实挺金贵的,但现在他们是社会最主体的人群和劳动阶层(之一),是对今天中国社会特别有连接性的人群。他们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他们和社会其他部分之间如何有机地连接,这个问题可以通过家庭史写作长期去观察实践。

这个方式我还会继续做下去,但也得调整方法。如果每年都一样的话,前几年的作业可能会造成一个思维定势。所以明年可能会让学生以家乡为对象,比如就写一个村庄的变迁,这样地域的特征可能会更明显。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作业节选:
公私合营后,天津市的饭店统一归饮食公司管理。把姥爷招进饮食公司的是一位姓张的科长,姥爷后来知道,他被张科长招进来的原因是两人极为相似的童年经历。
进了饮食公司,先要到烹饪学校学习一年。学煎炒烹炸,学食品卫生,还要学哪里的鱼最好,刺最少;螃蟹要从渤海湾出发,到胶东半岛游个来回才算长成。小学毕业后,姥爷一直渴望读书,在烹饪学校,他终于又做了一次学生。
学成毕业,张科长把姥爷带进全聚德,交给经理,嘱咐其亲手把他“带出来”。放现在大概就是管培生。饮食公司还会办统一的扫盲班,由上过小学或者做过会计,懂得识文断字、加减乘除的员工们做教员。中午两点停伙,员工们统一到宴春楼上课。姥爷在那里学会了打算盘。
战争消耗了一整代青壮年,在国家重建过程中,各行各业都面临着人才断档。餐饮业也不例外,这给他带来了机会。在全聚德,因为性格直爽、好打交道,大小事务搭理得好,他一点点获得了员工们的信任,十七岁就被选为副经理。也就在这时,“文革”来临。
——摘自李一鸣《全聚德、世纪钟、下岗与“做个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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