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胜利的幻梦：应当立刻寻求外交手段结束战争

本文《乌克兰胜利的幻梦——应当立刻寻求外交手段结束战争》（Ukraine’s Implausible Theories of Victory：The Fantasy of Russian Defeat and the Case for Diplomacy）发表于《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2022年七月刊，作者巴里·R·波森（Barry R. Posen）是麻省理工学院福特国际政治学教授、麻省理工学院安全研究项目的名誉主任，并在第二十一研讨会的执行委员会任职。他从乌克兰及其西方盟友们对战争的预期出发，分析了当前两大主流观点——通过战场上的消耗战或游击战击溃俄罗斯，或者通过对莫斯科施加人道主义和经济压力的手段迫使其投降。作者认为这两派观点都缺乏坚实的理论基础，更好的解决方法是立即与俄罗斯开展真诚的外交谈判，达成一个以双方妥协为基础的和解协议。

图为本文作者

图片来源：https://polisci.mit.edu/people/barry-r-posen 

随着俄罗斯军事力量占领乌克兰，乌克兰总统和他的盟友们一致同意：乌克兰必须为胜利战斗，乌克兰必须回到战前状态。俄罗斯会吐出他自二月以来侵占的乌克兰的土地。乌克兰既不会承认克里米亚对俄的附属，也不会承认顿巴斯的独立，同时，乌克兰也不会停下她加入欧盟和北约的脚步。

对于俄罗斯来说，这样的结果无疑意味着失败。即使西方暂时不会升级对俄的经济制裁，基于俄方已经付出的代价，莫斯科也可以说是从战争中一无所获。事实上，这将导致对俄永久的削弱——用美国国防部长劳埃德·奥斯汀（Lloyd Austin）的话说，“将俄罗斯削弱到他不能再做类似入侵乌克兰这样的事的程度。”

乌克兰的支持者们计划了两条通往胜利之路。第一条是通过乌克兰本身。按照该理论，借助西方的帮助，乌克兰能够在战场上击败俄罗斯——要么打消耗战，要么在策略上胜过他。第二条是通过莫斯科。通过战场胜果和经济压力，西方能够说服俄罗斯总统普京结束战争——或者说服他身边的人强硬地取代他。

但是这两条路都没有坚实的基础。在乌克兰，俄罗斯军队强大得足以守住他们获得的土地。在俄罗斯，国内经济能够自给自足，普京的权力也非常稳定，没有人能够强迫他放弃已经取得的战果。仅凭现在的策略，最可能的结果并不是乌克兰的胜利，而是一场长期、血腥、结果不明的战争。一场旷日持久的冲突不仅会造成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而且冲突的范围可能扩大——包括使用核武器的潜在可能。

乌克兰的领袖和她的支持者们的言语中透露出，仿佛乌克兰的胜利唾手可得。然而这样的想法逐渐显现出它幻觉的本质。因此，乌克兰和西方应该重新考虑他们的雄性壮志，将目光从获得战争的胜利这头移向更具现实性的那头——找到能够结束战争的外交手段。

在战场上获得胜利？

许多西方政客认为，乌克兰能够取得地面战争的胜利。在这一方案中，乌克兰能够摧毁俄罗斯军队的有生力量，使之败退进而溃散。在战争的早期阶段，乌克兰的支持者们认为乌方能够通过消耗战胜俄罗斯。经过简单的计算似乎就能看出俄方军队已经在崩溃边缘了。四月，据英国国防部估计，已经有 15,000 名俄罗斯士兵在乌克兰丧生。据估计，受伤的人数是这个数字的三倍，这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平均水平，也就是说，大约有60,000俄罗斯士兵已经出局。根据西方的最初估计，在乌克兰前线的俄罗斯部队的规模为 120 个营战术大队，总人数最多为 120,000 人。如果这一估计是正确的，俄罗斯的战斗力量应该已经下降了大半，根据专家的预测，俄方战斗力量应当至少暂时是无力的。

这些早期的预测现在看来显然过于乐观。如果他们是正确的，俄方部队现今应当已经被击溃了。然而，俄方已经逐渐稳固地占领了顿巴斯地区。尽管“消耗论”有朝一日或许能够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但是这样的可能性很小。俄方的损失看起来较之许多人想象的要小，或者他们找到了另一种方法来保持军队的战斗力。无论如何，尽管他们并不愿意将新征入伍或动员的预备役人员送至前线，他们正在寻找预备役。如果事态继续发展，他们可能不得不这么做。

如果消耗理论通过战斗检验被证明是失败的，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乌克兰人能够以策略制胜。如果有坦克、士兵和炮兵部队，乌克兰的武装力量就能够像以色列在1967的六日战争（Six-Day War）和1973年的斋月战争(Yom Kippur)中击败阿拉伯部队一样通过武装力量击溃敌人。然而，俄罗斯和乌克兰都没有足够的机械化武装部队在旷阔的前线上布置无懈可击的防线，这也意味着，在原则上，双方都没有能力应对快速且猛烈的机械化攻击。然而，至今为止，双方都未曾尝试这样的手段。俄方似乎发现，他无法在避开西方情报机构的前提下集中火力做此等攻击，同样的，乌克兰也无法避开俄方情报机构。也就是说，像乌克兰这样谨慎的防守方可能会引诱她的敌人过度扩张。俄方军队可能会发现他们的侧翼和补给线易受反击——这在战争初期的战斗中似乎在基辅附近小范围发生过。

然而，正如俄方军队不太可能通过消耗被击溃，他们也不太可能在策略上被击溃。俄罗斯人现在看起来似乎睿智地应对了乌克兰的早期策略。尽管细节很少，但乌克兰最近在赫尔松地区（Kherson region）的反击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喜或机动性。相反，它们看起来更像是俄罗斯在顿巴斯发起的那种缓慢而激烈的攻势。这种模式看起来不太可能会发生很大的改变。尽管乌克兰人表现得较之俄罗斯人更有动力——因为他们是在守护自己的家园，但没有理由相信他们在机械化战争方面较之俄罗斯具备多大的天然优势。机械化战争的优势建立在计划和训练之上。是的，乌克兰人从西方的建议中获益，但西方自己或许已经久疏此种训练——西方自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后就再没有过机械化战争。自 2014 年以来，乌克兰人便将精力集中在准备部队以防御顿巴斯的要塞，而不是进行运动战（mobile warfare）。

更重要的是，一个国家进行机械化战斗的能力与他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有着密切联系。战争需要技术和管理技能来保持数千台机器和电子设备正常工作，同时也需要能够实时协调远程、快速移动的作战单位。乌克兰和俄罗斯拥有相似的技能人口，可以从中选拔士兵，因此前者不太可能在机械化战争中占据优势。

一个可能的反驳是，西方可以向乌克兰提供先进的技术，以此击败俄罗斯人，帮助基辅通过消耗战（attrition）或运动战击败其敌人。但是这个理论也也是异想天开。俄罗斯在人口和经济方面较之乌克兰享有三倍优势，这是即便最尖端的武器也难以弥补的差距。诸如标枪导弹（Javelin）和NLAW反坦克导弹这样的先进的西方武器或许能够帮助乌克兰让俄罗斯付出高昂的代价。但是至今为止，这项技术主要用于利用防御者已经享有的战术优势——掩护、隐蔽以及引导敌军穿越自然和人为障碍的能力。而利用先进技术对拥有显著数量优势的对手进行进攻要困难得多，因为这样做需要克服优势数量和防守的战术优势。就乌克兰而言，西方并没有什么特殊技术可以使乌克兰军队破解俄罗斯的防御系统。

为了理解乌克兰的困局，可以借鉴纳粹德国在二战最后一次重大攻势中的失败，即突出部之战（the Battle of the Bulge）。在1944年12月，德军在阿登森林（Ardennes Forest）集中了机械化师和步兵师，用以对抗防御薄弱的 50 英里前线，这让盟军大吃一惊。他们希望粉碎盟军在比利时的防御，分裂美国和英国军队，占领安特卫普（Antwerp）的关键港口，使盟军的努力付诸东流。纳粹德国的国防军（the Wehrmacht）打赌，它在装甲战（armored warfare）方面的技能、其艰难得来的地方数量优势以及先进的装甲车辆技术将克服美英军队在人力、炮力和空中力量方面所享有的综合优势。尽管德军出其不意的进攻使之享受了几日胜利，然而战况很快急转直下：西方指挥官很快就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并有效地利用他们的物资优势击退了德军的进攻。今天，一些人似乎正在建议乌克兰军队做类似纳粹德军的尝试，以此摆脱相似的困局。但没有可信的理由来让人相信，乌克兰能够做得更好。

在莫斯科取得胜利？

如果基辅不能在战场上取得胜利，或许她能够在莫斯科取得胜利。这一主流理论认为，乌克兰的胜利将建立在战场的消耗战和对俄经济压力之上，两者能够让俄罗斯作出结束战争并退还领土的决定。

根据这一理论，战场上的消耗战能够让战死、受伤和受苦的俄罗斯士兵们反对普京，同时，对俄经济压力能够让普通俄罗斯人的生活更加艰难。普京将意识到，如果他不停止这场战争，那么他的支持率会下降，其政治生涯可能很快结束。或者退一步说，普京并没有看到战场上的消耗多么迅速，或者经济上的匮乏正在削弱他的支持率，他身边的人看到了，并且出于对自身利益的维护，他们会废黜甚至处决了他。而一旦他们掌权，他们就会企望和平。无论如何，俄罗斯都会败北。

图为乌克兰总统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Vladimir Zelensky）2022年7月于基辅。

但是这条通往乌克兰胜利的道路看起来也是阻碍重重。从一方面来说，普京是一位资深的情报专家，他大概知道很多关于阴谋的事情，包括如何防御它们。即使在莫斯科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尝试，仅这一点就让人怀疑政权更迭策略的可行性。另一方面，祸害俄罗斯的经济不太可能使俄罗斯产生足够的困顿以对普京产生有效的政治压力。西方可以让俄罗斯人的生活变得单调乏味，它可以剥夺俄罗斯武器制造商先进的进口电子部件。但这些成就不太可能动摇普京或者他的统治。俄罗斯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拥有充足的耕地、丰富的能源供应、大量其他自然资源，以及庞大的工业基础（如果过时的话）。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曾经试图扼杀伊朗，但未成功，那是一个更小、更不发达但同样能源独立的国家。很难看出同样的策略将如何成功对付俄罗斯。

人员伤亡对普京在进行个人利益的计算时有多大影响是很难评估的。然而同样的，有理由怀疑这一因素能够使他回头。即使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大国也常常因长年战争遭受损失——例如美国在越南、阿富汗和伊拉克，苏联在阿富汗。早在俄罗斯二月行动前，西方就有许多人坚持认为，乌克兰人要组织一场针对俄罗斯的游击叛乱。他们将希望寄托在：这一前景将阻止俄罗斯的进攻，如果没有，俄罗斯也将因代价沉重而很快撤退。这一策略的问题是，游击队将为占领地这一特权付出高昂的代价。乌克兰人或许愿意在一场常规的对俄消耗战中承担损失，但却不一定愿意为了他们想要的胜利承担足够的痛苦。

乌克兰人也无法确定，他们能够长期承担这样的损失。如果战斗看起来毫无意义，那么即便是最爱国的士兵也会失去耐心。如果不断增加的伤亡人数要求乌克兰将准备不足的部队投入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那么对开放式消耗战的支持将进一步削弱。同时，俄罗斯或许对痛苦有着更高的耐受力。普京严格地控制了国内有关这场战争的叙事，以至于许多俄罗斯公民对这场战争的态度与其一直——这是一场对国家安全来说至为关键的战争。并且，俄罗斯较之乌克兰拥有更多人口。

去谈判桌上

没有人能够肯定地说，俄罗斯不能因受到足够沉重或足够机敏的打击而走向溃败，或者俄罗斯伤亡惨重以至于普京不得不投降。但是，这些都是极不可能的。目前，经过数月或数年的战斗，最有可能的结果是接近当前战线的胶着。多亏了高度移动武器，西方的支持和防御的战术优势，乌克兰应该能够阻止俄罗斯进一步的进攻。然而，俄罗斯拥有优越的兵力，再加上防御的战术优势，应该可以阻止乌克兰旨在扭转其优势的反击。在俄方，西方的制裁能够给俄罗斯人民带去不便，但俄罗斯自给自足的能源和原材料能够阻止更进一步的损害。同时，在西方，对俄制裁导致的公民生活的不便同样会消耗他们自己对这场战争的耐心。西方对乌克兰的支持或许会越来越吝啬。综上所述，这些因素都指向了同一个结果——平局。

经年累月，俄罗斯和乌克兰双方都会有更多的消耗，但他们并不能因此有许多进益——俄罗斯艰难地蚕食乌方领土，一个强大、独立和拥有主权的乌克兰政府，控制着乌克兰的大部分战前领土。那么，在某个时刻，两国都可能发现谈判是必要的。双方都将不得不认识到那必须是真诚的谈判，也就是说双方都要放弃各自的部分利益。

如果这就是最后的结果，那么西方再向乌克兰运送更多的武器和钱，投入一场注定一天天地导致更多死亡和破坏的战争是毫无意义的。乌克兰的盟国应该继续向其提供资源，以应对俄罗斯继续的进攻，但他们不应该鼓励乌克兰做徒劳的反击。相反的，西方现在应该走向谈判桌了。

当然，外交手段的结果是不确定的。但是检验乌克兰和西方的胜利理论所必需的持续战斗也是如此。这两个实验的区别在于外交手段较为便宜。除了时间、飞机票和咖啡，他唯一的代价是政治性的。比如说，参加者们或许会为了诋毁一方或另一方、破坏特定提案或者制造政治丑闻，泄露谈判的细节。然而，这样的政治性代价在持续的战争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战争的成本很可能会轻易增长。乌克兰的战争可能升级，包括双方开展更具破坏性的攻击。俄罗斯和北约在海上和空中近距离作战，发生事故，都是可能的。其他国家，如白俄罗斯和摩尔多瓦，可能也会被卷入这场战争，并随之给邻近的北约国家带来风险。或者更可怕的是，俄罗斯拥有强大和不同的核武器，其在乌克兰的溃败可能会促使普京使用他们。

通过谈判结束战争无疑是难以实现的，但解决方案已初现雏形——每一方都必须做出痛苦的让步。乌克兰将不得不以书面形式放弃相当大的领土。俄罗斯将需要放弃部分战场所得并宣布放弃未来的领土主张。为了防止未来俄罗斯的进攻，乌克兰必然需要美国和欧盟的军队支持，以及持续的军队协助（但主要是防御性而非进攻型武器）。俄罗斯需要知道这样安排的合法性。西方需要同意放松对俄的经济制裁。北约和俄罗斯需要启动一套新的谈判，以限制其各自边境军事部署和互动的强度。美国的领导将是外交解决方案的关键，因为美国是乌克兰的主要支持者和西方阵营对俄经济压力的组织者，美国在这两方面都起到了最大的作用。

比起将他们订入有效的协议之中，声明这些原则显得容易不少。但是这正是为什么谈判应该尽早开始。乌克兰和西方的胜利理论建立在微弱的说理之上。充其量，它们是通往痛苦僵局的代价高昂之路——使得大部分乌克兰领土落入俄罗斯手中。如果这是在额外的数月或数年的战斗之后可以期望的最好的事情，那么只有一件负责任的事情要做：现在就寻求外交手段结束战争。

译者介绍

  FIN  

点击图片链接阅读更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