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爸妈用手机小组:博导父亲不会发短信 有人学会遭遇诈骗

2021-11-19 星期五

组员给父母画的手机使用手册。讲述者供图

长辈们“像小孩一样”放弃学习,几乎是所有组员都面临的问题。角色发生对调,曾经教会他们吃饭、说话、穿衣的人变成被教的一方。一位组员描述父母“不想学习时比小孩更难哄”,也有妈妈控诉孩子的不耐烦,大家很快产生共鸣——当你劝他们自己试试时,他们会说“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使不动你了”。

听不见、看不清、记不住,一些长辈索性向时间妥协。哈尔滨女孩三水的爷爷今年72岁,由于耳背,平时接电话、看视频手机都要调到最大声,家人跟他说话要靠吼和重复;他的眼睛早已模糊,连戴上老花镜也看得费劲;最难办的是手抖,爷爷用不了手机触控板,连上划屏幕都做不到,有时伸出哆嗦的食指猛戳几下屏幕没反应,就干脆放弃了。

相比之下,尤尤的姥姥年轻些,视力和听力尚可,但这些年记性明显变差了,她时常担心自己会不会患上阿尔兹海默症,最后什么也不记得了。尤尤一次次重复,但姥姥每点一个键都要迟疑很久,生怕弄错。她讪讪地笑:“我太笨了。”尤尤每次都安慰她:“不会啊,咱们再来一遍吧。”

老人们视频的屏幕似乎始终无法对准目标。在外地上大学的小雍教会奶奶用视频通话,她想看看家里的小狗,奶奶折腾了半天,屏幕上还是只有一截狗尾巴或者一只耳朵;三水也从没在视频中完整看见过爷爷的脸,画面里要么是他的头顶,要么是家具和地板。

更难解决的问题是他们对孩子的依赖,组员们吐槽:长辈从不看界面上的文字提示,也不记教过的内容,“说一下动一下,像机器人。”有人曾不耐烦地说:“屏幕上不是写着吗”,妈妈立刻委屈骂他白眼狼。一个组员的妈妈每次骑共享单车,都要把二维码拍下来发来让孩子扫。

小桔承担起了组内安抚和鼓励的职能,她给组员们取名“孝心儿女”,还劝濒临放弃的组员“带父母体会没有手机的不便”,激发他们的学习意愿。

“我现在不想吃了!”

老于今年72岁,个头不高,挺着肚子,额头上刻着几条又长又深的皱纹,仅剩的几根头发立在头顶。对于要不要做一件事,老于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去年他突发腔梗,需要吃药控制,但他觉得没必要,“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医生让他减少长时间运动,但他觉得没必要,每天出门溜达三四回,一走就是几里地;家里要求他戒烟,但他觉得没必要,有烟干嘛不抽呢?

老于一家住在距离哈尔滨市区约一百公里外的兴隆林业局,这是一个典型的随林场兴衰的东北小镇,近20年前,满山林木为这里创造上亿收入,居民生活和地名一样兴隆。年轻时,老于的工作极具掌控力——森林小火车的调度员,绿旗开,红旗停,他每天严格对照时刻表,对火车车班发号施令,负责这条号称“世界最长森林窄轨铁路”的有序运行。“什么时候发车,车辆到什么地方,都是你调度员说了算。”老于仍有满满的自豪感。

但习惯发号施令的老于没想到,小镇和他一起老去,停滞不前。如今街道上几乎只剩中老年人,早市和街上的商店还以现金支付为主,老于有时出门什么都不带,家人也不必担心,因为“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就算联系不上,在街上走着就能瞧见”。

老于判断:“没有手机也不影响生活。”只有一次,他的朋友被告知要用手机交养老金,身边没有晚辈,搞不清什么是人脸识别,也不会上传身份证信息,对方只好托老于找他的孙女帮忙。

老于的孙女三水今年22岁,在哈尔滨上大学,小时候,老于会把她托付给车班,让她坐在驾驶室里,随列车上山玩去。假期回家,三水不止一次尝试过要教老于打电话以外的手机功能,但老于摆摆手,根本没心思听下去。

“他不还嘴,但你怎么说他都不听。”三水最苦恼爷爷这种“沉默的坚定”。事实上,在这个祖孙三代的大家庭里,没人能撼动老于的话语权,他最给这个从小带大的孙女面子,但在教学手机这件事上,谁也改变不了老于认准的事儿。

老于在用手机看新闻。讲述者供图

三水在小组里发现了更多“老于的故事”。年轻人们分享经验,如果长辈破天荒想学新技能,可能是他们的伙伴展示了什么新奇的玩法——尤尤的姥姥是家里最后用上智能机的,有时不小心把亲人拉黑,有时又忘了清理垃圾,把手机塞得满满当当;姥爷用手机的熟练程度增加了她的沮丧,看到朋友发抖音,她小心地透露出想学的念头。

湖北的小雍有个开朗爱玩的奶奶,今年六十多岁,已经跟着广场舞姐妹玩了十年QQ游戏。她读书不多,记性也差,但为了维持和姐妹的友谊,摸索着学会了发抖音和手机K歌。姐妹团里一人发视频,其他人都要积极互动,古板的爷爷也被拖下了水——一次奶奶和姐妹团玩得正上头,分享给他一个游戏链接,爷爷由此开始探索手机链接的娱乐世界。“同龄人聚在一起,学起来轻松而且更有兴趣。”

矛盾也时有发生。雅雅来自福建,旁观了很多次爸爸和爷爷关于手机的争吵。“明明是个老知识分子,但他就是抗拒,找着微信图标就不错了。”一次,爷爷想吃柚子,水果摊老板不肯收现金,他只好回家让奶奶去买。奶奶是电子支付的绝对支持者,有次小卖部老板质疑她没付钱,她亮出转账记录底气十足自证清白。爸爸拿高中毕业的爷爷和小学学历的奶奶比,又教他一遍:“你要是上次认真学了,刚才不就能吃上柚子了?”爷爷赌气:“我不吃了,我现在不想吃了!”

转机

老人们总以数十年的生活经验顽强地抵挡智能手机的“入侵”。雅雅的爷爷觉得,吃不上柚子是意外,老板太不讲人情,以往他也能先赊账再请家人付款。但疫情期间,他常坐的公交车缩短了营运时间,减少了班次,学会了网约车后,他也承认“确实很方便”——刷健康码成了生活的常态,人脸识别、实名认证、验证码,缺一条都不行;打疫苗、做核酸、看病也要线上预约,手机能提前办好的事,如果到现场再求助,要拐好几个弯。疫情严重时,手机能最快接收周围的实时信息,遇上小区封闭管理,还可以社区团购。

组长小桔真正把设计手机教学小程序提上日程,也是疫情期间。去年夏天,她带爸妈去医院,停完车回来,发现他们因为不会用健康码无措地站在门口。小桔以前觉得小城市没有那么多障碍,但这次之后,她“不想再让他们被小二三十岁的人训成小朋友了”。

疫情也波及到了三水爷爷的生活。今年9月下旬,爷爷和一名确诊者参加了同一场婚礼,被带到哈尔滨集中隔离。三水担心得不得了,爷爷奶奶从没住过酒店,她想找工作人员帮忙连上WiFi,可以每天视频。但爷爷坚持说“入住须知”里没有酒店电话,三水让他一字一句念给自己听——读到最后一段“电话号码”,爷爷沉默了。

得到号码后,三水打过去,工作人员表示一般情况下不能接触隔离者,她决定自己教爷爷联网。两人的手机品牌不同,爷爷怎么也找不到三水说的选项,丧气道:“我不学了,不联也行。”他摆出一幅“凭你咋说都不动”的架势,气得三水第一次主动挂断了爷爷的电话,“但一挂断我就后悔了,应该再哄着他学的。”

察觉到孙女生气了,爷爷“忍痛”打开付费移动数据重新打视频过去,教学再次开始。爷爷戳了一下摄像头切换键,实际上是两下——他一如既往地手抖,镜头刚转向房间,立刻又转回了自己的脸。三水动容,突然想到:“你找面镜子!”爷爷缩在画面一角,尽量让屏幕正对镜子。三水时不时提醒他调整角度,花了五分钟,总算从杂乱的屏幕上找到“设置”,她想她马上就要成功了。

“爷,你点一下那个‘W’开头的词。”爷爷把屏幕转向自己,“我不认识啥‘达不溜’啊。”他扶了扶老花镜,“真没有,我只看到‘屋’。”三水愣了几秒。“‘屋’就是‘达不溜’啊!”

虽然嘴上说着能打电话就行,但随时能在屏幕里看到孙女,爷爷奶奶明显很高兴。三水庆幸酒店WiFi没密码,否则又是一项大工程。

三水很满意自己的“镜子法”,小组里,也有年轻人用了“布置任务”的办法:疫情之后,雨思给家里网购了不少东西,妈妈最怕影响她工作,雨思强调“你不学会就是浪费你女儿的时间和金钱”,她给妈妈布置了一次退货任务,劝妈妈踏出了学习的第一步。

妈妈完成得很好,甚至有点上瘾:“我可以把所有的快递都退了!”雨思脾气急躁,有时妈妈跟不上:“你慢一点,妈妈学得有点慢。”她想起小时候妈妈教自己学数学时,吓唬自己“再学不会就拿衣架打你”。这也是许多组员沟通时的真实写照,“以前我学不会,我妈骂我;现在我妈学不会,她还骂我。”

小组里,很多人都被父母理所当然的“你来弄”气哭过,雨思用妈妈的故事鼓励他们:“既然他们依赖你,总能想到办法。”

当姥爷沉迷“霸道总裁”文

经历过从抗拒到接受的过程后,学会用手机的大人们又变得像孩子一样了:小桔教会了爸爸网上挂号之后,爸爸马上和妈妈炫耀。“我爸特别开心,立马就挂了一个两天后去复查的号。”一个学会使用微信的姥姥让孙女把自己微信名字改成了“母老虎”,偷偷添加老伴好友,结果“姥爷一下就猜出来是谁了”。

旁观许多个家庭的笑泪后,一个女孩也分享了自己的故事:她的爷爷年轻时在工作中失去了一根手指,教爷爷用手机时,他总是点不准按键,费半天劲只能发出一串乱码。她一次次为爷爷僵硬的手指流泪。爷爷去世一年后,她看到了小组,想起了那个“非常倔强非常善良的老头”,她不再有机会像大家一样分享吐槽和互助,加入是为了纪念,这也或许能为那些还困扰代际沟通的同龄人提个醒,他们无法解决的是人生残年有限的时间。

小组最近的热门话题是ios系统和安卓系统哪个对老人更友好。事实上,讨论的主题还在不断延伸,让大家心烦的不只是手机系统,教长辈们会用手机之后,防诈骗、防信息泄露、防沉迷等等新问题又出现了:有位母亲遭遇了红包诈骗,亏损了几百块,心疼得好几天没睡着觉;一些家长们开始给孩子转发“毒鸡汤”、“养生文”。一个组员苦恼很多软件打开后会随时弹出广告,母亲总是“点一下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每次都会下载很多乱七八糟的程序;一些APP增加了“种树”功能,可以填写地址领水果,但一位母亲付钱之后连订单入口都找不到,最后女儿找了邻居帮忙查看,才知道卖家根本没有发货。

组员的爷爷在用小桔的小程序学习使用微信 。讲述者供图

郡郡的姥姥也是“种树”的一员。老人向来节俭,平时挑水果都买快要烂的,袜子一穿就是很多年,缝缝补补。郡郡知道姥姥的性格习惯,就先教她看视频赚金币可以提取现金。即使步骤很复杂,但为了挣几块话费,姥姥隔三差五就来问郡郡,她开始担心姥姥的眼睛,“刷一晚上视频就为了挣几毛钱,有时候刷手机都睡着了,怎么劝都不听。”郡郡还意外发现过姥爷下载了网络小说APP,戴着老花镜,沉迷起“霸道总裁”文,其中有一篇大概讲述了“一个男的啥也不是,找了个厉害的老婆,自己也厉害起来的故事”,“挺有意思。”姥爷评价。

今年过年回家,雨思也意外发现母亲在网上追穿越文,为了免费看后续章节,坚持着看完一段又一段长广告。“我小时候妈妈就躲在被子里看言情小说。”雨思说,她给妈妈推荐了晋江,但妈妈嫌难看。

三水的爷爷依旧只学会最简单的视频、发语音和拍照等基础功能。疫情反复后,线上团购成为了小镇居民买菜的新渠道,提货点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每天和爷爷一起散步的同伴们都会网购,还会靠刷短视频赚钱,这个犟老头又开始和以前一样,和三水表现出一副根本不想学的样子。但三水不知道,看到过许多次老伙伴时髦便捷的操作后,爷爷也会傲娇抱怨:“我想学,但是学不会啊!”

11月初,三水回到家,这是她和爷爷在20多天的隔离期后第一次见面。爷爷拿着手机和老花镜过来,破天荒说要学打字。“其实我以前会拼音的,只是现在忘了,你再教教我吧。”三水调好输入法让他试了试,手抖的老毛病让他按不准全字母键盘,九宫格键盘不容易误触,但字又太小,实在看不清。

拼音对于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来说或许真的太难了。三水又一次在小组里发了求助帖,组员们都建议她换成笔画或手写输入。但她不想打消这个倔老头来之不易的热情,打算先给老于买本小学语文教辅,“他主动想学,这太难得了,我一定要找个更好的办法教他。”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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