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战场的乌克兰平民

2022-03-11 星期五


越来越多乌克兰普通人参与到战争中。商人、教授、作家,甚至连足球队教练和球员,都成了抵抗队伍中的一员。


我们找到了其中一位平民,报名参战前,他是一名茶叶商人。


他讲了第一次摸到真枪时感受到的重量,提到军事训练时有种和朋友们去露营的感觉,甚至坦陈了自己还没做好开枪杀人的准备。他也讲到了听闻亲友死讯时的悲伤,和对敌人的愤怒,他的讲述大部分时候是平静的,甚至带有一些乐观和无畏的色彩。而恰恰是这些提醒着我们,他到底是个普通人。


看上去,这是一段关于平民踏上战场的讲述,但它也是一场普通人对日常生活的缅怀。也正是因为战场和死亡还有些距离,可是又时时迫近,停留在雅尼斯身上的这抹和平时光,才弥足珍贵。



我最早注意到乌克兰志愿兵团体,是因为一位乌克兰裔大学教授伊万·鲁辛(Ivan Rusyn),他已经50多岁了,战争爆发后,他临时召集实验室的学生们开会,请合作的同事帮助代为指导,匆匆赶回乌克兰。


这些信息令我非常好奇,伊万教授回国是要上战场吗,他考虑过个人的安危和此行的价值吗,他回到乌克兰,会经历什么?


据美国德州农工大学的官网,伊万教授在基辅出生,父母是乌克兰第一代大学生。后来,伊万学医,1996年去了美国,毕业后留美工作至今。


我联系到了伊万在德州农工大学的同事张悦,他说伊万在学校备受尊敬,年薪估计有30万美金,科研经费也很充足。放弃这一切跑到战火中去,大家一开始还将信将疑,不敢相信,后来就更觉钦佩。


伊万读博时的学长则在社交媒体上感慨,伊万是国际毒理学家中最顶尖的人才,很年轻时就获得了美国毒理学协会颁发的毒理学成就奖,十多年前还被德州农工大学以六百万美金从北卡罗来纳大学请去任教,生活和工作的条件都已经十分优越,放弃这些赶赴战场,令他“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我试着给伊万教授写邮件,只收到一封自动回复:“由于个人原因,从2月25日开始缺席,归期未定。”伊万的一位中国学生在邮件里告诉我:“近日听闻他的事迹,感动的同时,也很难过,因此不愿多谈。”


伊万并不是唯一去往战场的普通人。俄乌冲突发生后,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号召民众加入战斗,到3月5日,国防部长表示,已有66624名乌克兰人回国抗战。


阴差阳错,爱尔兰同行给了我一个微信账号,那并不是我要找的人,但他同样也是一位志愿入伍的平民。他叫雅尼斯·科钦斯基(Yanis Korchynskiy),今年29岁,3月1日正式报名参军。通过微信,我发现雅尼斯有个中文名,叫颜力仕,头像是一张蓝底白字,上面写着“停止战争”。


聊开之后,我发现他与中国的渊源比想象的更深。2014年,他在广州做过英语老师。接着他“爱上”了中国茶叶,开始做茶叶生意。再往前,上世纪40年代,雅尼斯的曾祖父曾跟随苏军,在中国与日军作战。


“我希望你能告诉中国读者,俄罗斯人对乌克兰的所作所为,”他严肃地说,“我就是战争的目击者。”

雅尼斯·科钦斯基(Yanis Korchynskiy)


2月24日清晨五六点,雅尼斯在基辅的家中睁开眼,耳边传来一阵枪声。他的住所离一处军事用地不远。


他没想到战争第一天,基辅就会遭到轰炸。“我难以相信战争在我居住的城市打响,从2014年起我们打了8年,情况从未如此糟糕过。乌克兰很大。就好比是中国,你住在北京,我说四川在打仗,而且打了8年。你也不会觉得仗会打到北京吧?”


很快,他接到朋友的电话。对方说,我们正在车上,离你家还有10分钟路。他在5分钟内快速冲了澡,泡了壶茶,然后坐上朋友的车撤离。“存储卡、手机充电器、袜子、内衣、T恤......妈的,一切都落在基辅了”。


出城公路陷入交通堵塞。逃离的人很多。他们顺路载了两个陌生的女孩,在中部一个小镇放下她们。


2月26日,他们抵达雅尼斯父母的老家科洛梅亚。那是乌克兰西南的一座边陲小镇,离罗马尼亚和波兰两国边境仅有两三百公里。


雅尼斯的朋友决定继续向西部边境撤离,那里还没有战乱。而雅尼斯停下来,住在父母家,加入普通人的抗争行列。


在科洛梅亚,报名领土防卫部队的人挤满了志愿者中心。雅尼斯第一天过去,看到几百人在排队,他站了几小时,没报上名。第二天他和哥哥才顺利加入。3月初,科洛梅亚仍在下雪,雅尼斯每天还能看到二三十人在外面排队。


乌克兰女性也踏上战场,军队目前有17%是女性。52岁的琳娜·茨维拉(Iryna Tsvila)在基辅郊区作战时阵亡。琳娜·茨维拉不仅是战争中牺牲的第一位乌克兰女军官,她还是一名作家和演员,是5个小孩的妈妈,爱好摄影和园艺,曾为玫瑰园专门写过一本书。她社交平台的最后一条动态是:“谁愿意来帮忙防御基辅?”


雅尼斯没有任何当兵的经验,第一天的训练在“一些废弃仓库”里,15-20人一组,学习如何持枪(平常如何不把枪口对着人)、组装枪、装弹药、走位、趴下、寻找隐蔽等,还有如何止血、使用绷带包扎伤口。这些练习要在2小时内完成。


“(真枪)真的好重,好重。”雅尼斯说。他只在玩电子游戏中开过枪,“它(枪)有一点点卡,因为它的年代比较久远。”在训练中,他使用的枪支是AK-47、AK-74与AK-12。


截至采访时,雅尼斯还没有在训练中开过枪。他显得很淡定,“可能过阵子他们会给我们训练。现在有太多人需要训练,很多人都在训练场。”俄军还未打到科洛梅亚。


他们没有统一的着装,雅尼斯穿自己的衣服去训练。在前线,穿便服的新兵只能通过在手臂绑黄色布条来说明自己是领土防卫部队成员。


乌克兰人也在制作“莫洛托夫鸡尾酒”,一种简易的“手榴弹”,往玻璃瓶装易燃液体,点燃再扔出。“每个乌克兰人都知道(怎么制作),”雅尼斯对我说,“8年前我就学会了。”


2014年,他参加了席卷全国的抗议活动,作为志愿者,他在广场见识了暴力与血腥。现在的情况略有不同,这次警察和他们站在一起。“所有人都团结在一起,太不可思议了。”


“莫洛托夫鸡尾酒”


3月3日,我的同事联系上另一位乌克兰领土防卫部队成员罗曼(Roman),他目前人在乌克兰西北部的萨尔内,离白俄罗斯边境只有六七十公里。战火随时会烧到这里。当地的志愿兵7X24小时持枪巡逻,防止出现敌情。


“我每天睡两个小时,已经6天了。”罗曼说。


还未正式采访,罗曼就匆忙地表示他得走了。视频连线仅持续了十多分钟。随后几天,罗曼几乎消失了。


雅尼斯所在的科洛梅亚,目前仍是大后方,“敌人还离得很远”。当地人的生活没有发生剧烈的变化。供水供电正常,商店的物价只有“一点点”上涨。一些工厂仍然在运转,只是缩短了上班时长。街上基本见不到行人,下过雪,四周万籁俱寂。“你甚至可以听到犬吠。”雅尼斯说。


来到科洛梅亚的车辆越来越多。雅尼斯作为志愿者,工作之一就是帮忙安置难民。


这些天,雅尼斯和他的朋友们也在自发筹集类似头盔、衣服、鞋子、夜视镜等装备。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筹钱,给前线购买物资。”雅尼斯说。他找到一家位于巴西的供应商,那里有库存,但资金是很难克服的问题,至少要“4万美元”。他想尽办法找钱,给德国、波兰、法国、比利时、美国的人打电话、写邮件,说服他们捐款。他向我抱怨,人们都会在社交媒体给你点赞,但是真要捐钱,他们就不干了。


即便到现在,俄军的纸面实力仍占据上风,但雅尼斯似乎很乐观,他认为俄军远不如宣传的那样强悍:


“你看看这些人(俄军),他们甚至都不是勇士,像乌合之众,十八九岁的年纪,没经过正规训练,看起来很容易害怕,就是些孩子和酒鬼。我甚至替他们感到难过,你们要经历这样的伤痛,你的国家派你们来送死,他们毫不关心,只是让你们被烧死在某个无名小路的坦克里。我告诉你,保卫家园要比进攻他国来得更容易。你们(俄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在异国他乡,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朝你们开枪,因为他们根本不想让你们来这里。”


在前线的乌克兰士兵


如果没有战争,雅尼斯这会还在基辅经营他的茶叶生意。他很了解中国的茶叶,能用中文说出各种茶叶名字:普洱、大红袍、茉莉花茶等等。他去过福建和云南找茶叶,计划去贵州、广西,“那里有六堡茶”;安徽、安吉、湖南,“那里有黑茶”。


我们谈话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的情绪很低沉。第一次采访前,离约定时间还剩10分钟,他发来一条语音消息:抱歉,现在警报响了,我必须去防空洞。几分钟后他说警报弄错了,虚惊一场。


在科洛梅亚,防空警报每隔几小时响一次。我们一直聊到夜幕降临,他突然想起什么,跑去关上百叶窗。宵禁期间,夜里不允许有灯光出现。


与雅尼斯聊久了,我甚至忘了正在说话的这个人是随时可能上战场的志愿兵。其实他就是普通人,喜欢喝茶,等到胜利后想去中国买茶壶。第二次采访当天,他错过了一个电话会议,理由只是“睡过了”。


3月8日下午,我又联系了雅尼斯。他在朋友家里,看起来很松弛,我问发生了什么。他说,今天是假期——国际妇女节,因此训练取消了。即便在战时,他也会为放假感到快乐。街上出现了卖花的人。他给家里的女性捎了一束。


多数时候他表现得克制、平静。只有提到具体的死亡情绪才会显现——他想不通一切何至于此。


他告诉我,他哥哥的一个朋友已经死了。他有一个在国际NGO组织工作的朋友留守哈尔科夫。哈尔科夫是遭到最猛烈进攻的城市之一。“她已经死了,现在他们线上开会讨论怎么给她发工资,应该是发到她死的那天,还是发到她的工作合同结束?”他说。


每天雅尼斯都会听到一些死讯。他们全是普通人,教师、医生、程序员、公司经理。“今天,基辅旁边有个城市,距基辅20公里,布恰地区,敌军攻击了那里一座五层高的楼,很多人死了。”


两周以来,不断有平民毅然参军的消息,除了开头的那则,另有一些也不乏传奇色彩,比如一位56岁的足球教练也参军了。他叫尤里·维尼杜布(Yuriy Vernydub),原本正处在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去年,他率领球队历史第一次打进欧冠联赛,还在客场2-1击败了皇家马德里。


维尼杜布说,"与我亲近的人试图阻止我。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的孙子。我感谢我的妻子支持我。她了解我的性格。如果我做出了决定,我就不会改变。”


这些故事会让人产生浪漫和英雄主义的遐想,但人始终是血肉之躯,在一周以内,21岁的维塔利·萨佩洛(Vitalii Sapylo)和19岁的叶文·马利舍夫(Yevhen Malyshev)相继阵亡。他们分别是足球和冬季两项运动员。


几天前,雅尼斯被人问到了一个类似的问题——


你做好准备赴死了吗?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如果一定要死,他可以的。接着,他又被问到是否做好准备去上阵杀敌,他摇头否认。


后来,我把最后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我还没准备好背负这个罪行,我不是一个杀手,没有杀人的欲望和技能。但是他们如果来杀你了,那就不得不做了。”他说,“我还没准备好,没人准备好。”



以下是正面连接与雅尼斯·科钦斯基的对话:





这可以帮助我们避免牺牲,

或者死得慢一点。


正面连接:现在是晚上6点(注:以下对话涉及时间均为乌克兰当地时间),你吃晚饭了吗?

雅尼斯:刚才防空警报响起之前,我们正在吃饭,在热食物,然后警报响了,我们非常非常快地冲回地下室。


正面连接:警报每天都有吗?

雅尼斯:我们手机有一个专门的软件,当警报来了,它会给你发通知。现在很多社交软件也会通知你去防空洞。


正面连接:能说说你报名参军的过程吗?你一个人去的?

雅尼斯:我的全部朋友都跟我一块。我们先去了部队办公室,发现想进真正的部队要走繁琐的流程,所以我们决定做志愿者。(科洛梅亚)有个志愿者中心,他们跟部队有关联,为部队提供后勤和支援。我们现在斗志高昂。


正面连接:报名的人多吗?

雅尼斯:排队报名的人非常多,我第一天去,大概有几百人在排队。我在那站了几个小时,没报上名。第二天才报上了。今天我路过时,那里还有二三十人在外面排队。

现在他们(官方)说军队已经满员,限制了每日报名人数,不再收没有任何经验的平民。所以我参加的不是真的军队,而是叫领土防卫部队。现在每个城市都是这样,比如我之前居住的基辅,他们给你一支枪,然后做些简单的训练。今天我就训练了。


正面连接:每次训练多长时间?在哪里训练?

雅尼斯:只有几小时。志愿者太多,(时间不够分,)我们需要提高效率。

我不能告诉你具体地点,他们会带我们去不同的地方。我只能说是一些废弃仓库。正常的话,他们会临时给你发消息,通常两天换个地方,这样保密是好的。


正面连接:训练会持续到哪一天?

雅尼斯:我不知道。我认为训练会给我们信心。(内容)很简单,因为要快速学会。通常部队要花一两年时间进行这些训练,现在我们要以100倍的速度掌握。


正面连接:你以前用过枪吗?

雅尼斯:当我还在学校读书时,在电脑课玩游戏,用过(游戏里的)枪,全部的经验就这些了。我不是士兵,也不是游戏迷。我小时候玩过CS(反恐精英)和Call of Duty(使命召唤)。现在人们(对枪和战争)的知识要么来自电影,要么来自游戏,对吧?


正面连接:他们给你发了哪种枪?

雅尼斯:AK-47、AK-74、AK-12。


正面连接:那你拿到真枪时感觉怎么样?

雅尼斯:它真的好重,好重。他们会告诉你一些基本规则,比如怎么持枪,(平常)如何不把枪口对着人,如何装弹夹。(枪)有一点点卡,因为它的年代有点老。当你拿着真枪,又有职业军人教你怎么用,确实会给你带来很多信心。


正面连接:你学了实弹射击吗?

雅尼斯:没有。


正面连接:什么时候学?

雅尼斯:当俄军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可能他们过阵子会给我们训练。现在有太多的人需要训练了,很多人都在训练场。


正面连接:你可以把枪带回家吗?

雅尼斯:理想情况应该是给每个人发一支枪,但我觉得现在还没到那时候。他们没让我们带枪回去。一旦(敌人)靠近这里,他们应该会给我发枪。


正面连接:参加训练是什么感受?你会紧张或害怕吗?

雅尼斯:不会,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因为你站在这里,你根本没时间去害怕。他们教你怎么做,你照着做:怎样站,怎样坐,怎样趴下等等,其实挺简单的。如果(训练中)我不知道怎么做,我哥就在旁边,他会示范给我看。


正面连接:你为什么觉得训练很简单?

雅尼斯:我们学习怎么用枪,怎么走位,都是一些很基础的训练。还有我们要学如何急救,如果你的同伴受伤了,你需要知道该怎么止血等等。我觉得这些简单的训练可以帮助我们避免牺牲,或者死得慢一点。


正面连接:那些教官怎么样?

雅尼斯: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对待安全问题非常严肃,但同时他们也挺幽默的。


正面连接:所以你觉得还挺有趣的?

雅尼斯:我在的那个组,大家都是我的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我感觉就像是一块去露营,但要更严肃一点。队伍里也有女人。这不是需要选拔才能上的,只要想加入就可以。


正面连接:有多少女人和你们一起训练?

雅尼斯:第一天两个,昨天一个,明天还不知道。像今天是急救的课程,大概80%都是女人。


正面连接:女人练的是什么?

雅尼斯:一样的,学习如何用枪,如何站,如何趴下,学习一些队列站位。我们不像他们在电影中看到的那样,我们就只是爬行和跳跃,就像正常的课堂一样。


正面连接:你爸妈是做什么职业?

雅尼斯:我妈是个心理咨询师,面向小孩的,做深度咨询那种。我爸以前是工程师,现在自己开了间小店,卖一些文具、本子。他也会用电脑做一些3D建模之类。


正面连接:他们同意你去训练吗?

雅尼斯:他们OK的。比如我爸,他对我说,去吧,让他们看看你的能耐。我再重复一遍,我不是去军队,只是防卫部队。我爸妈说他们知道我不会被派去俄罗斯。


基辅不远处的一座大楼被轰炸成废墟





逃难前只有十分钟收拾


正面连接:你之前一直住在基辅,什么时候离开那里?

雅尼斯:周四(2月24日)早上当(轰炸)开始时,我意识到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赶紧跑。那是大清晨,5点半还是6点。我平常一般七八点才会醒。当时我一个朋友打电话把我叫醒,然后我也打电话喊其他朋友起床。有个朋友告诉我,他们就在车上,离我家还有10分钟。


正面连接:你当时听到爆炸声了吗?

雅尼斯:我猜那是一阵枪声。我住的地方离一个军事用地不远。之前我完全不知道那里是干嘛的。枪声让我彻底清醒了。然后电话响了。我还剩10分钟就得走。车来之前,我在想我现在应该做什么?我用5分钟迅速洗了个澡,然后泡了壶茶。(在那种情况下)你还能做什么呢?


正面连接:那是你第一次听到那样的枪声吗?

雅尼斯:不,我2014年就听过。当时我是广场的志愿者,我们在抗议当时的总统。我听到了枪声,我看到爆炸。当时大家还很分裂,现在都团结在一起,太不可思议了。


正面连接:离开时你带了哪些东西?

雅尼斯:我落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存储卡、手机充电器、袜子、内衣、T恤......妈的,一切都落在基辅了。但我带了茶叶,因为这样在路上就可以喝茶。


正面连接:那天早上你知道战争开始了吗?

雅尼斯:其实几周前我就知道战争可能会爆发,但是没人相信情况会如此糟糕。他们(俄国)向我们承诺过(战争)不会发生。他们总是说要用外交手段、和平谈判去化解。但是他们撒谎了,现在他们又说是我们在轰炸自己的城市。


正面连接:你很难相信真的打仗了?

雅尼斯:我难以相信战争在我居住的城市打响,从2014年起我们打了8年,情况从未如此糟糕过。乌克兰很大。就好比是中国,你住在北京,我说四川在打仗,而且打了8年。你也不会觉得仗会打到北京吧?


正面连接:你还记得那天早上基辅的情况吗?

雅尼斯:在市区,因为太早了,没什么人。但在所有出城的公路、高速路上,交通非常拥堵。最右边的车道是去加油站的,排了很长的队。因为最重要的资源就是汽油。有些车在路中央给坏了。几千辆车去往同个方向,每个人都在用GPS找路。


正面连接:你在路上看到军队了吗?

雅尼斯:我们看到了坦克迎面而来,我们在离开基辅,而我们的军队和士兵则逆行去守卫这座城市。


正面连接:所以你从基辅直接去了科洛梅亚?

雅尼斯:不。我们顺路带了两个女生,然后先送她们去了乌克兰中部的一个小镇。我们到那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本来只需3小时车程,但我们走了8小时。中途因为去加油站的车太多了,我哥哥每次就下车,提着桶跑去加油站(买油)。所以一路上他就像我们的加油站一样。


正面连接:路上的交通状况如何?

雅尼斯: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有天花了8小时只开了10公里。因为路上设了临时的检查站,他们要看车里都有些什么人,看证件等等。路上还有座非常狭窄的桥,只有两个车道,就像瓶子口一样。我们送一个朋友回家,因为有宵禁,晚上10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不能出去,所以我们在朋友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再赶路。


正面连接:在路上,你们的情绪怎么样?

雅尼斯:我们在车上神经紧绷,最可怕的事是你掏出手机刷新闻,oh my god(我的天呐),他们轰炸了这里,他们在那里开火。只有走到没有网络信号的地方,我们才稍微平静下来。


正面连接:你们一直在看新闻吗?

雅尼斯:只有坐在后座的人(在看)。我们角色不同。有人负责看地图指路,有人就是放音乐,调节气氛。我们得让司机心情好一点。


乌克兰平民携带宠物,从基辅地区撤离





“在此之前,我不喜欢他;

但现在,我视他为偶像”


正面连接:现在除了军事训练,你每天还要做哪些事情?

雅尼斯:我有很多事,主要就是:第一,帮助安置科洛梅亚避难的人;第二,为部队筹集物资,比如头盔、防弹衣之类;第三,在网上向人们传播真实信息,尤其是告诉俄罗斯人。因为很多(俄罗斯)年轻人打电话给妈妈,哭着说妈妈,我们被欺骗了,但妈妈不相信(有战争),这都是该死的宣传惹的祸。


正面连接:科洛梅亚现在的情况如何?

雅尼斯:敌人还离得很远,非常远。人们还很安全,大家在准备所有的必需品。许多商店关门了,但像一些重要的地方,比如医院、警察局,都还在运转。


正面连接:街上的人多吗?

雅尼斯:非常非常少。天黑后你出去,基本看不见人。街上空荡荡的,但我要说,生活依然正常。(早上)市场还开着,到了下午几乎就空了。你甚至可以听到犬吠。

这里有一些木厂和小的工厂仍在运转,他们缩短了每天的工时。我觉得(工厂)也应该关闭,你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假如危险来临,而你还在上班,就太傻了。最好就是和家人藏起来。


正面连接:逃难来科洛梅亚的人多吗?

雅尼斯:我不知道具体数字,但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和越来越多的车辆。今天我感觉仿佛身处叙利亚,所有旅馆都订满了,公寓也是。

人们在社交软件的聊天群里问,你家可以收三人吗?你家可以住一人带一狗吗?

我家也住了人,只有两个是我的朋友,其他人是我父母的朋友或亲戚,还有的是路上遇到的陌生人。


正面连接:难民的情绪怎么样?

雅尼斯:当然,他们还是很紧张。这里有线上和线下的心理咨询中心,能帮助他们做一些(心理辅导)。比如做一些瑜伽、气功。


正面连接:瑜伽?气功?

雅尼斯:我的意思是,这是我们的主意,给难民准备瑜伽课和气功课,让他们放松身心。


正面连接:现在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雅尼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筹钱,给前线购买物资。比如有个装备要400美元,我们需要几百个,大家找到了16个,还不清楚能不能拿到。


正面连接:如何筹钱?

雅尼斯:我们需要找到愿意捐款的外国人。我们打电话、写邮件,但效果并不好。每天我都坐在电脑前干这个事。


正面连接:你都联系了哪些人?

雅尼斯:朋友、朋友的朋友,或者任何可能有钱的人。


正面连接:他们都是哪些国家的?

雅尼斯:德国、波兰、法国、比利时、美国。


正面连接:为什么效果不好?

雅尼斯:人们都会说,我们支持你。他们在社交媒体给你点赞,但是真要捐钱,他们就不干了。言辞好听固然好,但我们需要实在的帮助。


正面连接:现在筹集了多少?

雅尼斯:我们已经买到3个夜视镜,夜视镜很贵,7千欧元,大概是5万人民币。


正面连接:现在你每天的行程安排是什么?

雅尼斯:我可以告诉你今天我都做了什么。吃完早饭,去处理昨天没做完的事,然后读新闻,接着去帮助难民买东西,找住处。然后我们打电话问基辅和哈尔科夫的人需要什么物资。然后我们来到办公室,就是现在我待的这个地方,我们上网搜集并传播信息。

今天(3月2日)早上我们第一次线下见面。我们商讨接下来该做什么。谁来注册账号,谁来找图片和视频,谁来传播。


正面连接:早上几点起床?

雅尼斯:8点。我本来有个电话会议,但我睡过了,我关掉了所有设备,我就想,不行我得继续睡。


正面连接:我能看看你的账号吗?

雅尼斯:我们正在使用几百个账号,并且用#SupportUkraine(支持乌克兰) #ProtectUASky(捍卫乌克兰的天空) #Ukraine(乌克兰)这些标签发内容。

我难以想象,在一个视频里,被俘虏的俄军士兵,都是些孩子,他们哭着打电话给父母,他们说妈妈,一切都是谎言,我们被骗了。


正面连接:你对总统是什么看法?

雅尼斯:(总统)令好多人吃惊,总统现在有着超高的支持率,有很多人支持他。战争之前,人们对他印象一般,因为他是个演员,一个喜剧演员。但这次他做得很好,非常勇敢,令人惊讶,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是犹太人。


正面连接:为什么你觉得他勇敢?

雅尼斯:言谈举止各方面,通过采访之类的。包括昨天也去了前线慰问士兵,勇于和世界第二的大国对战。这就需要勇气。我认为他是个英雄。不仅勇敢,他做得这些事都很令人吃惊。

他有作为一个总统、一个领导应该有的品质,他是一个榜样。在此之前,我不喜欢他,2019年大选也没有给他投票,也不喜欢他的电影作品,但现在,我视他为偶像。


正面连接:所以战争开始后,你看他的电影了吗?

雅尼斯:没有,那就是为了赚钱拍的烂片。但我依然很喜欢他。就像在这次战争中,战争中他表现好,一天胜过以前的一百天。


正面连接:你觉得普京怎么样?

雅尼斯:就像大部分高高在上的领导人一样,他现在失控了。很严肃,不合群,永远和周围人离得有20米那么远。我从未在视频或者照片里见他和人亲近过,我觉得他没有一点儿人味。

对他们(俄罗斯人)来说,情况要更糟糕。现在到处都是制裁。他们甚至买不到PS(游戏机),他们买不到苹果手机,他们也没法线上转账。这些我们都可以。我们将活下去。我们将重建这一切。


基辅附近的村庄,人们在争分夺秒撤离





“如果我们能赢,

也许我会回中国买一个(茶壶)”


正面连接: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有微信和中文名?

雅尼斯:我以前住在广州,因为我卖茶,有个(茶叶)公司在乌克兰,我卖中国茶。(注:雅尼斯用中文讲了这段话)


正面连接:你的公司现在怎么样了?

雅尼斯:关了。我几乎所有的茶叶都落在了基辅。即便现在,还有一些客户会说他们没收到茶叶。一些人发信息问还能不能买茶叶,我只能说不行,不好意思。


正面连接:你第一次去中国是什么时候?

雅尼斯:我在美国读书,2014年我有个朋友建议我去广州,我就去了那边教英文,(用中文)怎么说,外教?

一两年后我就爱上了中国茶叶。我开始在乌克兰推广中国茶文化。我在中国遇到很多很好的朋友,他们教会了我很多,也是因为他们,我开始做茶叶生意。我去过武夷山和云南旅游,去找乌龙茶、大红袍。


正面连接:战争开始后中国朋友跟你有联系吗?

雅尼斯:有的。他们告诉我,他们支持我们,在为我们祈祷,和我们在一起。朋友还能说什么呢?


正面连接:为什么你喜欢中国茶?

雅尼斯:我可以说,它真的改变了我的生活,某种程度上它让我更加平静。而且(通过它)我结识了很多新朋友。当我学会品茶,我变成更好的人。你也应该开始喝茶。


正面连接:你如何在乌克兰推广中国茶?

雅尼斯:大概两三年前我就开始做这件事了。在那之前,我做这些还不是那么正式。这更像是我的爱好。就像我很喜欢喝茶,然后会去了解一些有关茶的知识。但其实在新冠疫情开始之前,我经常去中国。

之前我有过计划去更多地方。比如贵州,广西,因为那里有六堡茶;安徽,安吉,湖南,那里有黑茶。我有很多地方想去。


正面连接:你学过茶道?

雅尼斯:不,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学习茶道。因为这是一个永恒的过程。你需要一生去了解茶文化。我在中国有一个朋友,他是一位非常著名的书法艺术家。他学习茶道和书法有50多年了,但他说他依然什么都不知道,他只了解茶道的大概1%。而我作为一个老外,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正面连接:你在中国种过茶吗?

雅尼斯:没有,作为一个外国人,在中国是不可以种植茶的,必须要和一个中国人结婚才行(注:原话如此)。我有认识在云南种植茶叶的外国人,但他们都已经和中国人成家了。如果我要种茶,也必须要组成家庭。你应该也知道这些。


正面连接:你最喜欢的茶是什么?

雅尼斯:我最喜欢生普洱茶。当然冬天的时候我们要喝熟普洱,要经过发酵变黑。但是在夏天,我们会喝生普洱,这会让我的思绪更好。


正面连接:为什么夏天喝生普洱,冬天喝熟普洱?我在向一个外国人学习中国茶文化,感觉很有趣。

雅尼斯:因为这里的冬天很冷。


正面连接:你现在每天喝茶吗?

雅尼斯:是的,一天喝很多次,即便像现在我们正在工作。我妈妈喜欢红茶,我爸爸喜欢普洱。我住在这里的朋友,有人喜欢大红袍,大家喜欢的都不一样。这是真正的人道主义。当茶喝完的时候(怎么办),这就是个问题了。所以也许这是一个真正的战争问题。这是最大的问题。当然,我只是开个玩笑。


正面连接:战争结束后,你还会继续做这个生意吗?

雅尼斯:是的,有一个特别棒的好消息,我有一个朋友,她可以进入我(在基辅)的商店,然后给我带来了我最喜欢的茶壶和一些普洱茶。这是我今天知道的最好的消息,她和她外婆一起来,然后带来了我最爱的茶壶——宜兴茶壶。是江苏的,宜兴茶壶很贵,茶壶对茶道来讲也非常重要。有很多种茶壶,像景德镇茶壶,宜兴茶壶。当然银茶壶是最好的,但也是最贵的。


正面连接:你会买这样一个茶壶吗?

当然,如果我们能赢,也许我会回中国买一个。


轰炸过后,基辅附近村庄的建筑残骸





我不是一个杀手


正面连接:坦白说,战争爆发到现在,你害怕吗?

雅尼斯:我不认为敌人有他们宣传的那么强悍。我们抓获他们的士兵,摧毁他们的设备,可以看到他们并不如说的那么好。这些俘虏,看起来就是18岁的小孩,(俄国)送这些孩子来赴死,不给任何补给,真让人羞耻。我们将赢得胜利。

你看看这些人(俄军),他们甚至都不是勇士,像乌合之众,十八九岁的年纪,没经过正规训练,看起来很容易害怕,就是些孩子和酒鬼。我甚至替他们感到难过,你们要经历这样的伤痛,你的国家派你们来送死,他们毫不关心,只是让你们被烧死在某个无名小路的坦克里。我告诉你,保卫家园要比进攻他国来得更容易。你们(俄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在异国他乡,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朝你们开枪,因为他们根本不想让你们来这里。


正面连接:如你所说,敌人并非那么强大,但你们的损失也很惨重。

雅尼斯:我至今不敢相信正在发生的事是真的。他们在轰炸城市,轰炸幼儿园、学校,然后他们告诉自己的国民,这些是我们自己做的。

我哥哥有个朋友,他已经被杀死了。有很多我朋友的亲戚现在都死了。这种感觉太不真实。我看到了,但我想不通这怎么可能发生。


正面连接:你是说,你已经有朋友去世了?

雅尼斯:他是我哥哥的朋友。目前我跟很多朋友失联了,我不知道他们(情况怎么样)。现在才五六天,很多人还没有消息。我看到或听到他们的死讯,就会感到紧张或害怕,我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受。我很难过,眼泪就要掉下来。再说一遍,我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受。

你本可以打电话的朋友,现在打不了。我有个朋友,她在哈尔科夫给一家国际NGO做人道主义救助。哈尔科夫是被摧毁最严重的(城市),现在她死了。在基辅办公室的人线上开会讨论怎么给她发工资,应该是发到她死的那天,还是发到她的工作合同结束?人们都在处理这些人死了以后合同该怎么执行的事情,这太疯狂了。


正面连接:这些天你听到多少死讯?

雅尼斯:每天都有,(这三天)至少有三个了。我没有看完所有的信息,我有很多个聊天群,现在有几千条信息未读,所以我不确定是不是有更多。


正面连接:听到这么多坏消息,你的情绪有发生变化吗?

雅尼斯:我觉得我变得越来越坚强,“那好吧”,这很糟糕,但我们会为他祈祷,我们会为他赢下胜利。我不知道我们能做什么,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任务。你没有时间在他人死亡带来的悲伤中过多停留。


正面连接:你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时说,你没做好准备杀人。那现在呢?

雅尼斯:是的,我还没准备好背负这个罪行,我没准备好杀人,我不想杀人。但如果敌人来了,我不得不那么做。

我不是一个杀手,没有杀人的欲望和技能。更多的事我希望能通过沟通来解决。但是他们如果来杀你了,那就不得不做了。

我还没准备好,没人准备好。



*本文图片来自账号“Ukrainian Witness”,已获授权

*感谢实习生刘诗予对本文给予的帮助



作者———林炜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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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王潇 林炜鑫 洪蔚琳  编辑——曾鸣  

        顾问——魏玲  插画——陈禹 梁爽

 版式——日月  视觉——梁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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