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一个有一百多个基督教会的安徽小县城

2021-01-18 星期一
一百个地方就有一百种特产、风俗、信仰、烦恼,就连广场舞的招式都会产生地域变异,所以这真不是一旅游栏目,就是想试试穷举一下生活的可能性,再说,是真看腻北上广了。
如果你见过或者就生活在这样的 “好地方”,发这个邮箱 [email protected],跟我们说说它怎么 “好” 了,最好带照片,但千万别加滤镜。

安徽淮南是一个四线城市,从旅游的角度来说似乎泯然众人,全是小城市的标准配置 —— 古城,和一些命名颇有古风的 A 级自然景区,直到我一个朋友告诉我,淮南有着数量夸张的基督教教堂,基督教在这里有着广大的群众基础,还跟社会主义实现了最大化的水乳交融。
淮南市总人口只有 350 万人,但经批准登记开放的基督教活动场所竟多达 358 处,更不要提淮南市内的寿县,那是一个人口仅 105 万人的县城,但却拥有 167 处基督教活动场所,县城内现存最古老的教堂建造于 1921 年,直到现在还在正常使用。
出发去淮南的当天,正值台风 “利奇马” 登录山东第二天,受到前一天高铁大面积延误的影响,四个小时的高铁上挤满了人,好不容易下了高铁,我打算直奔主题,于是打了个车让司机带我们看看当地教堂,司机一句话就把我们噎回去:“教堂那么多,你们去哪个?”
是啊,去哪个?打开百度地图输入教堂两个字,密密麻麻出来一堆红点儿。在去市中心的路上随机选了几个,分别是这样的:
这样的:
还有这样的:
可惜的是,三个教堂都是大门紧闭,第一和第三个只有周末开门,第二个正在施工。于是,按照百度地图的指引,出租车把我们带到一条居民楼之间的夹缝小巷,在绕过一个垃圾堆之后,我们看到了第四个教堂:
万幸的是,这座教堂的大铁门并没有紧紧关闭。刚刚进到院内,就听见教堂里传来祷告的声音,正在进行祷告的奶奶年事已高、口音浓重,除了每句话都会出现的 “主啊” ,别的一概无法听懂。由于我之前在国外也经常去教会,所以对这种祷告会的流程并不陌生,我跟同事说这应该是祷告会最后的流程了,咱们等里面结束再进去吧。
抽了两根烟,逗了五分钟狗,一个踩着拖鞋,穿着红底大花衣服的阿姨走了出来。
“小伙子你们是来干嘛的啊?”
“阿姨你好,我们是北京来的,这边教堂很多我们很感兴趣,所以过来看看。”
“好的,感谢神吧,带你到这里来。来了就是朋友,欢迎你们,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来。今天是我们的祷告会,你们也进来听听,谁来都欢迎。”
我的描述并不夸张,眼前这位 50 多岁,看起来文化程度并不高的阿姨就是这么和我们说话的。出于尊重,我就不放出教堂里面的照片了,只放一张类似的:

基本布置就是这样,还有很多长凳。不过比照片里残旧的多

教堂内,一层的长凳上坐了十几个人,都是四十到六十岁左右的妇女。大家都在闭眼倾听其中一人的祷告,一边听一遍用 “嗯”、“对”、“阿门” 随声附和。叫我们进去的阿姨安排我们坐定,转身去前面的桌子上给我们拿了两本《圣经》,两本都几近翻烂,上面用红笔写了密密麻麻的注释。而另一位头发全白的阿姨给我们倒了两杯热水。在最后的祷告中,一位阿姨清楚的说到:“今天来了两位小兄弟,主知道他们为何而来,希望主也保佑他们……”
祷告会结束后,热心的阿姨们围过来问我们从哪里来,问我们信不信教,她们说像我们这种年轻的男孩儿来教会的真的不多,感谢主给了我们大家相遇的缘分,也希望我们以后有机会能够多来教会。我了解到,这个教会最早就是个家庭教会,2002 年进行扩建改造,成为了政府登记认可的正规教会。周末集会的信众能达二、三百人,上下两层的长凳坐得满满当当。给我们倒水的阿姨,已经信了四十多年的基督教,她现在身体健康,家庭和睦,小孙子现在在国外留学,她 “感谢神给予她的一切”。
第二天,我们一大早便驱车前往寿县。
寿县在淮南市的西南部
在沿途路过的楼和楼的夹缝里,我猛然看到一个由靛蓝色马赛克瓷砖砌成的狭长门脸,上面鲜红色的 “爱” 字浮雕在灰白色的坏境中格外醒目。
虽然大门有点局促,但走进去之后空间十分宽敞。看门的大爷脑部有一道明显的手术疤痕,说话和行动都不太利索,他对我的问题置之不理,只是笑呵呵地将我们领到一栋建筑门口,示意我们上楼,接着径自回到门口的小板凳上坐下。 
虽然不明所以,但我们还是顺着楼梯上到二层,面前铺开两排教室,其中一间里,牧师正对着当地居民讲解《圣经》,和前一天一样,我们只是站着,就有人出来搭话 —— 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从后门出来,说正在讲课的牧师在国内非常有名,学生们都是从外地专程赶来的,大姐本人也是从浙江省过来的。
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大姐说这是副会长(忘了是哪里的副会长了),副会长带我们上三层参观了礼拜堂的内部,他告诉我们,基督教在当地有非常久远的历史,信徒中大多数是当地农民,有的字都不认识,就这么一代传一代的信过来,随着外出上学、务工人数的增加,男性和青壮年数量锐减,上了年纪的妇女成了信众主力军。
谢过副会长,我们再次驱车前往本来的目的地 —— 位于寿县的一幢有着近百年历史的教堂。这座教堂建于 1921 年(也有说是 1922 年),屋檐为重檐庑殿顶,是经过民间匠人改造的中式传统管制建筑,但在屋顶的正脊线上,竟竖着一生锈的十字架。
进入内部,教堂虽然经历过大修,但木质的天花板结构保存得很好,梁枋下木条纵横排布,组成井字形框架,框架内钉板,再饰以彩绘,是清代流行的正方形方格平綦,仍是中式。很难想象,这栋古色古香的建筑自建成之初就是教堂,后还作为当地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会场使用过,时至今日,已经是重要的文物保护单位。

谁说教堂的窗户只能是彩绘玻璃的
这仅是当地第二古老的教堂,最古老的那座已经完全被破坏,没有留下任何遗迹,也就是说,当地的基督教信仰可以追溯到比 1921 年更久远的年份。听这里人讲,寿县是国内基督教的根据地之一,整个淮南市,乃至周边城市的基督教,都是从这座教堂开始辐射传播的。
基督教已经完全融入了当地生活,人们对其习以为常,这一点在拉我们的出租车司机那里也得到了印证,他不信教,却对基督教有着十分正面的评价:
“我们都觉得很平常啊,我虽然不信,不过我的家人有信的,我知道这是一个劝人向善,教导人们多做善事的教,信了也不是坏事,这就可以了。我现在开着车也没有时间去教堂什么的,过几年不干了,有时间可能也会去看看。”
来此参观的游客并不多,每天络绎不绝的是过来礼拜的基督徒,夏天的礼拜日是高峰期,从每天早上七点半开始,会有上百信众坐满楼上楼下。 
到底为什么,基督教义能在遥远的东方县城、农村居民中迅速深入人心,并跟他们本来的价值观毫无冲突地融为一体?在教堂外,我们看到一块标题为 “用圣经真理注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的板子,随即有点明白了:不是中国县城去适应基督教,而是基督教适应了中国县城。

“主” 字没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 “主" 是一专有名词,不能瞎用

人们找到了圣经中所有跟 “富强、民主、文明……” 有关的句子,排列在板子上,既然圣经可以解释一切,当然也能解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淮南市路边一教堂外景
除了教义逐渐社会主义化以外,基督教还被汉化成为了顺口溜、三句半、快板、小品(基督教徒称之为 “圣剧”)等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潜移默化地渗透进当地的文化生活中,我在网上找到了如下版本:

基督教顺口溜(儿童版节选):

上帝究竟有没有,有人一听就摇头,没有看见怎会有,请听我来讲理由,周围空气看见否,为何你就相信有,难道与你握过手,想问人从哪里来,当然母亲生小孩,再问母亲哪里来,肯定来自老奶奶,真理不可不理睬,

信耶稣真是好(快板节选):

竹板打,响连天,弟兄姊妹听我言。
今天不把别的说,把信主的体会谈一谈。
从前家庭闹不和,为点小事就争吵。
妻子哭,孩子叫。四邻八舍都耻笑。
今天吵明天吵,婆婆媳妇也在吵。
自从福音传给俺,我积极来到神面前。
从此夫妻不再吵,恩恩爱爱真是好。

你敬我让把日子过,小康生活在提高。

在佛教掌握着民间歌谣《莫生气》的 IP 时,基督教也在文化输出方面迎头赶上,普渡大学宗教与中国社会中心研究中心的数据显示:基督教已然在我国东北地区和中原地区取代了传统宗教。
知乎网友 @文上上 将普渡大学提供的宗教位置点数据使用 QGIS 可视化后,结果更为一目了然:
从所有宗教来看,我国东部、西北部都是宗教场所密集分布地区,东北部与西南部地区也是宗教场所较多的区域

从基督教的角度来看,东部与东北部是基督教分布的密集地区,尤其由以河南省、安徽省、浙江省等为突出,“基督教正在中国闷声发大财”

艾克曼(David Aikman)认为中国有八千万人信奉基督宗教,照此趋势,“中国三分之一的人口有可能会在今后的三十年内成为基督徒,届时中国将成为全世界基督徒规模最大的国家”。
大众可能会以为,基督教怎么也算一种西方生活方式,应该在城市先传播开来,但实际上,有学者估计,农村基督徒的数量占全国基督徒总数的 60% - 80%,仅仅从我这一趟旅程中,就能感受到基督教在县城、农村人口(尤其是年长妇女)中势如破竹的渗透效率,要远胜于城市。
学者阮荣平曾将中国的基督教比作 “精神合作社”,市场经济摧残了农村的传统共同体,务工者的大量流出又将农村抽成真空,留下大量老人、妇女,而基督教团体性、组织力强大,作为一个正逢其时的宗教产品,得以在寻求归属感的人们中获得拥戴。另外,基督教为一神教,理解门槛低,方便了老百姓,不用去认识多么浩瀚的宗教谱系,只要记住一个神 —— 上帝 —— 就完事了。
在北上广之外,基督教竟能和法制化、核心价值观如此难解难分地融合在一起,而这种融合又是如此的独特。我不会将信教粗暴地归于愚昧,想起一路上遇到的各种人,我只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可以从 知乎 追踪本文作者
参考文献:
[1]刘鹏丽. 基督教对当代中原农村家庭的影响[D].上海社会科学院,2018.
[2]卢云峰,吴越,张春泥.中国到底有多少基督徒?——基于中国家庭追踪调查的估计[J].开放时代,2019(01):165-178+7.
[3]文上上.我国基督教信徒数量的飞速增长.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34916562/answer/1670486331,2020.

//编辑:蔡菜

//设计:冬甩

原文地址:点击此处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