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育进中考前夜:名校县中各有心事

2021-08-18 星期三

学生利用假期进行立定跳远练习。(新华社/济南砚泉学校供图/图)

多年前,导演周炅在重庆一个山村里有过一段“奇遇”。

当时周炅是去参加扶贫工作,夜里,一位刚认识的农民热情邀请他到家中做客。对方遇见这位北京来的导演,翻出女儿出嫁时拍的视频,兴致勃勃地邀他同看了三个小时。

“他不停跟我回忆当时的故事和花絮,沉浸在无穷的幸福中,而且热切地要跟客人分享这份幸福。”周炅意识到:这个农夫的情感表达很顺畅,也令人感觉很舒服。

农家客厅墙上还挂着一把二胡,周炅一问,对方随即取下,拉了一曲《听松》——一首难度颇高的二胡名曲。

周炅大为震惊。原来,早年一位“犯错误”的老师被下放至这个村庄,村里的大人们避而远之,但他却能跟孩子们玩在一块儿,几年下来,村小的孩子们几乎都学会了拉二胡。

在农家客厅的夜晚,周炅意识到,艺术对一个人生命质量的影响如斯,“即使一辈子未能走出大山,他的审美情趣也足以提高他的幸福感”。

多年后,周炅在偏远乡村地区推广艺术教育,常年与清华大学附属中学(下称“清华附中”)合作,仍是那曲《听松》的回响。

“一把手工程”

2021年7月1日下午,北京,清华附中礼堂,一场《红色娘子军》话剧选段上演,演员是该校话剧社的同学,全长半个小时。

整整五十年前,清华附中学生曾将《红色娘子军》芭蕾舞全剧搬上舞台,在清华大学大礼堂连演多场,场场座无虚席。

据参演学生日后回忆,最初排练时手头没有剧本,只能看电影誊写剧本,也没有专业老师教芭蕾,全凭师生一块儿琢磨。

五十年后的话剧社,常年与周炅的机构合作排演,这家在乡村地区推广艺术教育的机构,将清华附中作为“磨课”的实验室。

这与乐于就体育和美育现身说法的清华附中校长王殿军有关。

附中的学生都知道,校长每周至少要打一次全场篮球赛,时长一个半小时,通常是每周两次。

王殿军自己在陕北山村长大,在中学时代学会了二胡、板胡、唢呐、笛子四样乐器,还能给清华附中校乐团当伴奏。几周前,这位年过花甲的校长便与附中民乐团的老师们约定,退休后跟着他们再多学几样乐器。

难得的艺术教育得益于其中学时代的老师,“他们大多毕业于中等师范院校,样样都会一点,但谈不上专业”,王殿军回忆,个人经历令他认识到,学音乐不是为了搞音乐,而是塑造人格和素质。

2015年,国务院办公厅首次就学校美育工作下发文件,也是在这一年,周炅发起了艺术教育项目。

项目推进中,周炅既在北京最顶尖的中小学试课,也会去最偏远的山区学校送课,他曾在云南孟连傣族拉祜族佤族自治县的乡村学校里,看到外界捐赠的钢琴、提琴、手风琴,但学校里没有一个老师会演奏。

“相较于硬件设施,校长的观念是决定艺术教育成败的关键”,周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由于校长对艺术教育不感兴趣,项目在一些北京学校也很难推进,“在高考为指挥棒的升学体系下,相对佛系的农村学校反而更容易接受”。

不占课是最基本要求

在湖北恩施州鹤峰县,思源学校校长田勇就是这样一个接受艺术教育的县城学校校长。

田勇每年都要去教育局要音体美三科的教师,这在县里显得有些特立独行,“别的校长大多是要学科类教师”。

思源学校是鹤峰县新组建的九年一贯制学校,2017年之前,该校的艺术课程大多由其他学科教师兼职,到2021年上半年,田勇一共要来了三名专职音乐教师,建齐了功能室,48个中小学班级都开齐了音乐课。

“现在三个音乐老师中两个学声乐的,一个学舞蹈的,但没有学乐器的,还不是很全面”,田勇对现状并不满意,偶尔也接到艺术老师的告状,“课时又被主科老师占去了”。

“不占课是我对老师们提出的最基本要求,但观念转变仍需要时间。”田勇寄希望艺术中考能够改善这一局面,倒逼艺术老师把基本的课程内容上到位,告别“体育课一颗球、音乐课一首歌”的陈旧模式。

按照恩施州的工作部署,2022年毕业的初中生都将接受音乐和美术中考,在中考总分中各占十分。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该州考试说明中明确,音乐考试要围绕感受与欣赏、表现、创造、音乐与相关文化四个领域,但在试卷结构中,18道单项选择题占90%的分值,另有两道视唱题占10%的分值。

选择题给出的例题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作者是谁,两道视唱题分别是视唱一段简谱的旋律和一首歌曲的片段——这意味着学生掌握识谱的能力后才能完成。

美育中考能否全方位地考察孩子发现美、欣赏美、创造美的能力?

湖北省荆门市自2018年起计划将美育纳入初中学生综合素质评价,该评价共计20分,美育占比20%。

该市教育督导室副主任官军解读了评价方案的设计——一方面是要求学校组织音乐、美术等学科的合格考,另一方面是综合美育的日常表现和合格考情况,形成综合评价分数,计入中考总分。

荆门市教育局下发的文件明确要全方位考察学生美育素养,该市三分之二以上的学校也能做到每一位学生都掌握一门艺术特长。

“但一些学校仍照搬文化课的笔试考法,用选择题集中考察艺术常识,忽视视唱练耳、美术创作等艺术科目的特点,”官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就偏离我们对美育中考的初衷。”

尽管如此,中考的指挥棒意义也开始显现。

尽管在荆门方案中,美育仅占寥寥数分,但一旦学生由于数分之差与理想高中失之交臂,便可能把矛头指向相对主观的综合素质评价及美育维度。

如何做好解释工作,增进美育分数的公信力,仍是官军需要面对的问题。

艺术中考如何科学

2021年7月1日的《红色娘子军》演出,特意来京观摩的田勇,和十余位来自河北、湖北的艺术教育人士坐在台下,他们大多来自县域或乡村学校。

这是和基层学校大不一样的艺术教育,精致的舞台和灯光,有腔有板的台词剧本,毫不怯场的学生演员,无不令远道而来的客人称赞——同时也令田勇感到难以模仿和复制:话剧对县城实在有些陌生。

目前的试点中,各省大多将试点方案的制定权下放给地市,以便因地制宜地开展试点。北京市的方案至今未有定案,在艺术社团五花八门的清华附中,王殿军有些担忧。

“美育进中考是想体现对美育的重视,但美育要不要进中考比要不要重视复杂很多。”王殿军担心,美育中考会重现体育中考中出现的弊端。

王殿军举例,他原本特别喜欢观摩孩子们上篮球课,那种年轻生命的精神头特别鼓舞他,但现在,篮球课令他有些沮丧——静置的几个杆,孩子们排着队练习绕杆运球——这是北京体育中考的一个项目,学生需要在体育课练习三年。

“体育和美育都是富有个性化的学科,这就存在着擅长和兴趣这样两个概念,但一旦要进中考,就意味着大家得考同样的科目,势必限制学生的选择范围,”王殿军说,“同时迫使学校将大部分精力集中在如何应考。”

针对体育中考,王殿军多年来思考了大量改进方案,希望借助日常运动数据和体质测试数据,为体育中考提供更科学的评价方法,但美育甚至连类似体质这样的客观数据都缺少,评价难度显然更大。

“如果找不到一套科学的评价方法,不如就暂时先不考。”王殿军对美育进中考持保留态度,他很担心在规定项目的中考指挥棒下,清华附中如今百花齐放的艺术社团能否继续下去。

国务院参事汤敏是周炅的艺术教育项目的联合发起人,他分析:艺术教育目前是一片学生个性化发展的自留地,是培养学生创新能力的宝贵资源,要避免中高考指挥棒将艺术教育模式化,变成新的教育模子。

此外,城乡差别也令汤敏担忧,城乡间的美育存在显而易见的差距,如何避免美育中考可能带来的马太效应、艺术教育能否与信息技术融合等问题都有待解答。

2020年10月,教育部体育卫生与艺术教育司司长王登峰表示,美育中考要在试点基础上尽快推广,到2022年力争全覆盖。

此后,王登峰在接受央视采访时澄清,“(艺术中考)并没有2022年这个时间表,到2022年的目标是要开足开齐开好体育、美育课程。”

“进中考的内容,前提就是在学校里是教过的,绝对不可能说学校里没开这个课,中考也要考。”他同时如是回应舆论对美育中考的担忧——从目前的试点来看,公平仍然是美育进中考的首要考量,为此,个性化与科学性需要作出让步。

随着略带神秘的美育中考日益临近,无论资源富集的清华附中还是条件有限的县域学校,校长们都各怀心事。

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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