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的召唤 | 流动摊贩的逐渐消失,让一座城市失去了什么?

2022-02-19 星期六


这是一个关于观察、记录上海街头 51 个小摊的故事,或者说,原本想要。

流动的摊贩是街道活力的源泉,在看似严丝合缝的市政规划中,他们以己之身丈量着街道可能的尺度;在变化的政策和执法力度下,他们呈现出或隐或现的灵活姿态;在消费形态从实体转向线上之时,他们还保留了些许面对面交易的老派作风,在合宜的季节、气候、时间点,送上路人或是市民最需要的物件。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甚至有些不准确 —— 如果你曾经仔细观察过一个流动摊贩,与他攀谈,在此消费,听他谈自己的「生意经」。

脱胎于 2016 年上海双年展的外延项目「51 人计划」——「51 摊」就将目光投向街道上的这些摊贩,用绘本的方式,从双年展起始之日起,每周在微信公众号上推出 3 篇,历时 17 周,集齐 51 个小摊的故事。最后,故事以一本中英双语小册子的形式出版,2021 年经过重新翻译写作,变为两册。第一版收录了 39 个摊,第二版这个数字增加到 45。(并未达到 51。)

《51 摊》(2021 版),收录了 45 个故事。


项目的记录者表示:观察街边小摊的姿态介乎街溜子和猎人之间。街溜子,是用无所事事的漫游心态和仿佛同所有人熟稔的姿势去发现、亲近城中这些同样行迹无定的摊贩;猎人,则服务于每周三更新的项目。

记录者不规划区域路线,没有确定目标,只是在城中闲逛。锚定「猎物」后,会花至少一周的时间进行观察和互动。互动需要有技巧。这也是碰壁多次后的经验:若直接言明来意,多半会遭到回绝;举起手机拍摄也有可能引起对方警觉 —— 只有顾客与经营者的身份才最令双方舒适。

常设立交桥下的藤椅摊主是叠罗汉的艺术家,只用细绳将藤椅两两相绑,便在一辆木板车上堆起一座小山;人民广场附近的擦鞋匠能面不改色地对着外国人开五倍高价,「小伙子挺困难的,你给 20 块好了」,不知自己被「摆」了一道的法国青年还心存感恩;缝补摊阿姨的淡然大概出自对技术的自信,「隔壁(某奢侈品牌)的东西都是找我修的呢」;移动的剃头摊在居民楼下就能停车开业,电推剪插着的接线板,一路跃进二楼的窗户间;年节前后是炒货师傅频频出摊的时节,饿了便走进一家沙县小吃,选择一个门口看得见摊位的座儿填填肚子。


摊,与「店」相对,基本是一些个体商业小户。这种形态赋予了摊主某种灵活自由,其中有自觉的经营之道,也有与城市秩序管理者的斗智斗勇,当然双方的猫鼠游戏并不总是剑拔弩张,有机巧,亦有和谐。载着一车食材厨具的炒饭摊会一听到「城管来了」就闻风开溜,几分钟后摊主的老婆又揣着热乎乎的饭,给还留在原地的顾客 一一 盛上。开在小区内的修车档是社区老住户,修黄鱼车时要将车身翻转,保安还会搭把手。

从某种意义上说,将街道看作一个单位,摊主和城管就像是目标不同的两个部门的同事,为着街道的使用权,终究要找到相处的办法,这是观察了几十个摊后记录者的结论。

《51 摊》第 5 个故事《晾衣竹头》(2016)。在老居民区,将竹竿撑出窗口晾晒衣服,是上海特色。

出摊的时间和地点在变化与恒定中找寻着平衡,这就要求摊主和顾客之间迅速建立起信任,在个体间进行物质与情感的双重交换。以至于短暂闯入的观察者,也被牵动。第二版《51 摊》开篇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

2018 年的一天,手机微信上跳出来第 38 个摊老板发来的信息,那个叫我去他微店上买碟的男人。
是他老婆发来的。
说:「我丈夫刚刚过世了。这个微信号将停用。」

在最后集合成册的《51 摊》中,有很多对于摊位构成和工具摆放的细致描摹,清晰得如同使用说明:一个小小的山东煎饼摊,摊车前两根木棍,既可做支脚也可固定广告牌;两个并排大桶是面糊桶和铁饼炉子,边上板凳一支,就能放上调色盘似的调料、配料和杏花楼月饼盒做的钱盒;车旁再添一个支架,煎饼和油条竖直在白色整理箱内。


对于读者来说,细节为欣赏增添了质感,日常生活的真实状态似乎组成了超越职业的生活艺术,甚至可视之为一种街头装置(street installation)。可这种视角恰恰是创作者希望规避和逃离的。

「51 摊」实践的一年多时间(2016~2017),恰是上海街头小贩急速消失的一年。直至「猎物」变得稀少了,人们仿佛才注意到他曾经存在,想要以某种档案的方式记录、保存,并希望以此为宏大的城市变迁和经济转型添加另一种注脚。但在交流、互动发生后,「猎人」发现:真实的落脚点应该在小贩们应对各种环境的生存之道,这之中的闲散与辛劳、狡猾与真诚、消失与出现,理应得到最大的赞颂。

就好比对于齐整布局的欣赏,回溯上个世纪 90 年代的东北能够找到互文。《张医生与王医生》(2021)一书在采访东北地区两个工人子弟三十余年的阶层跃升史时发现,持家有方的女人会得到「干净利整」的称赞。这个词汇,不仅仅是对物质秩序的结果描述,更是对一个人品德的赞美。更重要的是,它体现了一种精神层面的自律和自尊:在有限的维度内尽力周全,维持体面。

《51 摊》第 31 个故事《剃头摊》(2017)。


这种视角的转换被记录者称作「祛魅」的过程,抛却所有已知的理论和想象,学习一种「活法」。从文本和图像来看,《51 摊》的最初几篇仍然带有创作者的强烈情感投射,或温情或批判;在几轮讨论和调试之后,这种注视慢慢退却,取而代之的是街头摊贩与顾客、与城管、与自己、与空间的互动,展示他们人之为人的真实面目。

《51 摊》是双语出版物,印度人安明实(Animesh Narain)承担了英文部分。2021 年 4 月初,安明实收到「51 人计划」的发起者陈韵的微信,邀请他为《51 摊》第二版做英语翻译。彼时的他刚刚从广州一家大型外企的广告创意部辞职,质疑着商业世界的价值,迷茫于人生的方向。用他的话来说,这条微信就像「一股清新的空气,让一切轻盈欢愉了起来」。

这个项目唤起了安明实在孟买求学时的回忆。每当周末,他会搭车前往弗洛拉喷泉(Flora Fountain)区域,在数不尽的二手书摊上蹲坐阅读,累了,便散步到卖 T 恤衫的小摊上试几件衣服,最后用一个街头三明治结束一天的旅程。十年前来到上海时,街边的各色小摊让他有了回家的感觉。一直以来对于人文、社会、日常生活的兴趣被重新激活,于是他欣然接受。


过硬的中文水平当然是翻译的先决条件,但安明实所做的不止语言的转换,还包括情感分寸的确认。出生成长于印度,在中东有过生活经历,安明实在亚洲文化圈中找到了一「不慌不忙」的气质共性。与摊贩常年交流的经验,使他即便不能立刻理解一些词的确切意思,也能体会场景之下的言外之意。他设法将这种生动的交流和细致的日常准确传递,让英语读者也能迅速找到共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已不仅仅是翻译,而是采用另一个视角的再创作了。

与此相对的,有人试图从《51 摊》中慢慢擦除自己的存在。最初上街闲逛并记录下所见所闻的「街溜子」在第二版的作者一栏变成了语焉不详的「记录者」三个字。许是对「作者」的称谓抱有某种或审慎或憧憬的态度,这位记录者认为自己所为不过止步于「田野」(field work):「如同出门健了个身,或在家尝试做了葱油拌面的程度」,无需肩负作者所需的反思、分析和输出 —— 这或许也是一种「去浪漫化」的过程。

2021 年的 abC 书展上,《51 摊》第二版设摊出售。其间有一个哈尔滨人路过来了兴致,同安明实聊了一个多小时,回去后便接过「街溜子」与「猎人」的大旗,开始寻找独具北方特色的街头小摊。以这位哈尔滨读者为主导,慢慢聚集起了一些人,他们在一个微信群里热火朝天地分享:卖禽类的摊位,鸡鸭都被冻得硬邦邦;卖活鱼的小贩,必得搭棚点上炉子才能确保鲜活 …… 没有凑齐 51 个摊的「51 摊」,又往前走了。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