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开放麦的年轻人:炸场之前,冷场之后

2021-10-25 星期一

▲ 光学博士格拉斯在开放麦说脱口秀。(受访者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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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家好,我是今天的赠品。”格拉斯轻耸肩膀,台下哄堂大笑。


  • “将来找本职工作,可以不用考虑它带给我的体验,只要能满足我的经济需要,它枯燥或者很累我都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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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责任编辑|刘悠翔


一束追光打在台上,表演者上场了:“你问我为家乡做了什么样的贡献?离开自己的家乡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台下笑开,组团来的学生面露兴奋,职场人士白天紧绷的套装,此刻舒坦地皱褶着。

道士、轻量级拳击手、殡仪馆工作人员……票价20元左右的开放麦舞台几乎向所有人敞开:一个自称国企领导的中年男人,左耳上的耳钉在光源的照射下亮晶晶的;一位“刚交社保两年”的职场新人,中气十足地吐槽自己最近交了个年长自己很多的男友,“他社保还剩两年就缴满了”。

2021年10月13日,“线下之王”周奇墨夺得某脱口秀综艺节目冠军,节目“领笑员”李诞说,每个人都可以当五分钟的脱口秀演员。过去四年里,脱口秀在文娱市场声量日隆。作为脱口秀演员生成渠道的终端,线下开放麦寄寓着资本和各大厂牌的期待——周奇墨们会在此源源不断地产生。

但走上舞台的年轻人发现,更多时候,自己遭遇的是这种高度依赖口才、技巧、经验的线下艺术的背面:冷场、尴尬,甚至孤独。

广州一家脱口秀厂牌主理人单水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过去一年,该厂牌在广深地区拥有一百多位开放麦固定表演者:“以一年周期算,成材率在10%;如果把流动的观众也算在里面,一万个人里边大概能出来一个。”

1

向所有人开放的麦克

 
深圳黄贝岭一间书店里的飞地空间,水泥色的墙壁清冷而肃穆,三四十名观众挨坐在台下,显得热络、紧密。2020年冬天,光学博士格拉斯在这里开始了第一次开放麦表演。

开放麦,“一支向所有人开放的麦克”。作为脱口秀“最原始”的现场,一些工作日的晚上,人们带着各自的生活,站在台上说段子、吐槽生活。

晚上7点半开场。格拉斯和一同报名的工程师朋友被排在最后两个出场——这是一种惯例,“一般成熟的俱乐部会严格控制新人的比例,比如说先讲十个老演员,让观众觉得这一场值了,最后再放两个新人”。往往,主持人会以“今天的付费环节结束了”的串词引出新人。当晚的主持人忘了提,前一个上场的演员示意他顶上。

“大家好,我是今天的赠品。”格拉斯轻耸肩膀,台下哄堂大笑。

时间回到2020年11月,这位日常研究光学功能材料的工科男并不清楚这种舶来的喜剧艺术如何在中国获得了巨大的流量与关注。他甚至“连脱口秀是什么也不知道”。格拉斯的女友是脱口秀爱好者,向他推荐了《脱口秀大会》第二季。他在视频里看到一个剃着圆寸、下巴蓄着一小撮胡子的男青年出现在画面中间,表情夸张地说:“我要把这个黑板一顿爆擦。”

“魔性。”格拉斯起初并不能完全领会笑点。空闲时,他跑去给一些脱口秀商演做志愿者,蹭“免费的演出”。演员建议他去开放麦试试。

他买来“脱口秀入门指南”《手把手教你玩脱口秀》,发现要说好脱口秀,除了研究节奏、气口,还得“去寻找一些生活中的负面情绪”。格拉斯2019年在一个小众歌手粉丝群里认识了现在的女友,两人是异地恋,亲友不理解。“网恋最难的就是很难让身边的人相信你没有被诈骗。”他在开放麦上吐槽。

说了三年开放麦的鸡翅,如今在广州一所重点高校读哲学硕士。他对开放麦的预期颇具理想色彩——如果说哲学为世界提供了一个面向形而上问题的框架,那么,脱口秀里至少藏着“世界的另一种玩法”。9月下旬,一个周二的晚上,鸡翅担任整场开放麦的串场主持。

开放麦场地讲究“聚气”,观众的注意力全方位集中才能保证最好的演出效果。当晚的开放麦,选址在一个手机信号微弱的城市公共空间。直到结束,主持人鸡翅才慢悠悠地说:“其实我们这里有WiFi。”

几乎所有主持人都会在开场前强调开放麦的属性:“老人练段子、新人试胆子的地方。”这种铺垫的意思是,和昂贵的商演相比,开放麦“对观众不负太高的责任”。表演质量不均匀是常态——有时前一个表演者把场子炒得很热,递到下一个人手里不到一分钟,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就像开盲盒。”鸡翅形容。

开放麦的报名流程并不复杂:新人在小程序端上传800字左右的稿子,通过审核后,即有资格进入报名池。“随后就是拼手速了,按照报名接龙的顺序(决定谁上)。”广州脱口秀厂牌“智同笑合”主理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筛选标准就是简单的好笑与否。

笑果文化相关员工告诉媒体,其开售线下票的小程序已拥有百万量级用户。很多新人抱着“炸场”的预期报名,却不期然地发现准备好的包袱和梗一个个在台上冷掉。尴尬和冷场发生后,很多新人“再也没来过”。

格拉斯曾私下和朋友开玩笑:为什么脱口秀男演员比女演员多?“因为女演员来讲,冷了一两次(场)就会觉得我不适合这个爱好,换一个爱好就走了。男演员讲完,观众没有笑,他会觉得这些观众不行,换批观众吧。”

玩笑归玩笑。在2020年冬天,某种重要但细微的变化在格拉斯的生活中确定下来。白天,他做实验,整理数据,忙着“测试芯片表面的光学性能”。在博四这一年的晚上,他短暂地从“表征”“仿真”这些词汇构成的学术场中抽身,站在台上,讲五分钟开放麦。

2

“一起把负面情绪消解掉”

 
刚刚大学毕业的徐指导还是开放麦新手。2020年,因为考研压力太大,他每月至少要听一次开放麦“解压”,听完后“开心劲儿能持续很久”。

徐指导本科在上海一所211大学念化工,头脑被化工知识武装一遍后,对专业还是谈不上喜欢。“别的专业一上头条都是疫苗通过认证,统计学、大数据、科技的进步,化工一上热搜就是某某化工厂爆炸、某某大学实验室爆炸。”

徐指导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喜剧天赋”。小时候,赵本山大年三十演完春晚,他大年初二、初三就一人分饰多角把小品模仿出来。他说,脱口秀无非是在处理“难、怪、怕、蠢”四种情绪,他就回忆小时候遭遇的校园霸凌和高中时代的失恋往事,总是在“不停拆解自己情绪”的过程中,“不停解构自己”。

很多生活里难以理解的事在“解构”时浮上心头。他记得化工设计课上,老师用很长的篇幅讲化工厂的厕所应该安在哪个方位。“我对这个事特别不理解。我就在想,是哪个化工厂本身没有厕所,需要我们将来去化工厂给他们现场建吗?我毕业了,找到工厂,刚进门给老板说:对不起,这些年让你憋坏了。”

29岁的大千和脱口秀的缘起还要更久远一些。2010年,还在读高中的大千热衷听粤语脱口秀。如今大千在一家教育机构工作,日常生活乏善可陈,傍晚六点拖着疲惫的身体挤地铁,朋友不多,下了班在家孤零零地打游戏。“好像只有说脱口秀的时候,才会给到我一些成就感。”

脱口秀的逻辑像是在生活上不断搭建微小的循环过滤系统:那些坏的情绪被收集起来,过滤之后,实现优化。KG是计算机系的大四学生。一直以来,他和父亲关系紧张。父亲在家庭中常以威权形象存在,哪怕是“开车时,他在副驾驶也一直命令我,看到红灯跟我说,红灯要停,绿色要走,我以前觉得很烦”。KG说:“感觉自己像是个盲人。”

这个“烦躁时刻”后来被转写成了段子。等到同样的场景复现时,KG发现,父亲还是那么爱命令,自己的心情却发生了变化。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曾经“可恨”的中年人,其实只是“比较固执”而已。

“台上的人把想要消解掉的情绪糅进段子里,台下的人迅速接受、共情,在笑声中一起把负面的东西消解掉。”鸡翅说了三年脱口秀,偶尔会撞见符合这种想象的瞬间。他有一次候场,听到观众席一个女生说,自己的猫今天跳楼死了,想着来开放麦能不能让自己开心起来。在台上,鸡翅时时留意那个女孩。“你能看到她至少是笑出声了,整个人也更加松弛。”

更多时候,这个年轻男孩会怀疑,自己在做的事到底值不值得。“参加一次开放麦,付出的成本是很大的,包括你一来一回,坐在底下看其他演员。如果你抱着放松一下自己的目的,不进修技巧,就得承受和其他演员的落差。你花费这么大的成本,只是为了在台上讲5分钟,是很难想象的。”

徐指导在台上会拿自己“李逵”一样的肤色开玩笑。有一次演出,效果很好,客服发朋友圈:让我们祝贺这个冉冉升起的“黑猩猩”。他去微博搜索,看到观众发的动态:“我特想知道那个很黑的演员,他黑的段子我印象很深刻。”

很难形容那种复杂的心情。“你知道他(她)是喜欢你的。但我真正有技术含量、加入我思考的段子,他们印象不会最深,他们印象深的永远是那些你在台上为了效果有一些贬低自己的段子。”徐指导说。

“当下会觉得大家是两个维度的人。”鸡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个事情并不是一个很热闹、很能让你收到正反馈的事情,往往很孤独,很需要你去坚持。”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社恐”的KG坐的士时,破天荒地主动和司机攀谈起来。他说,那是出于一种创作的动机。在一个封闭的车厢里,两个陌生人分享了彼此的生活。聊天细节已经模糊,但氛围不错。这趟短程原本可以以“温情”做结,却意外地迎来了一个喜剧式的反转。

司机说:“打票机坏了。”

3

温情、冒犯、交锋

 
2021年夏天,徐指导回到老家大连。这座北方城市的娱乐方式多年来被二人转所统治,脱口秀市场比北上广小很多。两个多月里,徐指导说了16场开放麦。有一场,对面的新人上台前问他:“我听说你也是新人,效果还特别的好,你冷过场吗?”

“我特别狂妄,我就给他说,冷场是什么东西?我的5分钟太牛逼了,不可能冷场。”徐指导的“狂妄”是有原因的,他准备的那套段子哪怕在“要求更高的”商演上,也经受住了考验——数下来,平均1分钟观众笑7次。

结果,上去5分钟,“台下一点声音没有。”

这并不常见。“公认难讲的城市是深圳。”格拉斯听过一个说法:深圳的观众对于演出往往抱有更高的期待。“(他们)觉得我来到这个场地,就是要找回我工作时候的不快乐,需要抵消掉那个不快乐,所以会更难完全释放出来。”

“北方的观众可能豪爽一些,看你的视角是抬起头,当然你说的东西他认可才会继续抬起头看你。但广深的观众是低着头来看你,以一种审判或者说比较严格对待你的角度去看你。”鸡翅说。

提起观众,格拉斯能够想起很多“温情的”“相互敞开的”瞬间。一次开放麦,格拉斯照例说起自己光学博士的身份,台下有几个观众突然特别激动。“你是光学博士,那你相信光吗?”场子一下笑开了。后来,何广智到深圳演出,格拉斯没抢到票,又干起了志愿者的老本行。检票时,一个观众突然搭话:“你还记得我吗,我就是问你相信光的观众。”格拉斯有些惊喜:“我说‘我记得你,谢谢你送了我一个特别好的梗’。”

最频繁的时候,格拉斯一天去三个厂牌说开放麦。连续三次,格拉斯都在磨一个段子。一个观众突然过来和他说:“怎么没有新段子了?学习时间紧张也得好好写段子。”

“脱口秀需要演员和观众产生连接。”单水说。2020上半年,这位主理人试着在线下向观众收集问题,他把这形容为一种“大数据”。一周收三四次,每场能收到三四十个。

类似“如何变有钱”的问题收到二十多个。不下10个观众关心“叙利亚的局势如何”。一些观众在纸条上调侃:“老板经常让我们加班,这样的老板我们应该是打他还是套着麻袋打他?”

很多问题都变成了梗:“有人问,如何才能和自己的同事做朋友。我给他的回答是,真心实意地去追你的同事,然后你的同事就会跑过来跟你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但冒犯和交锋同样存在。

一位脱口秀爱好者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起一次严重的冲突。起因是一个演员用地域梗活跃气氛:“下面有没有河南的观众?有,请其他观众收好自己的手机、钱包。”感觉受到冒犯的观众要求演员当众道歉,发微博。后来,愤愤的观众把场地举报了。

粗口、荤段子和社会热点常常出现在野生的开放麦场子里。“有些人(站在台上)说,除了刚才那个主持人,底下还有gay呢?大家就笑了。如果放在对性少数群体包容度更高的地方,大家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个笑点。”一位开放麦爱好者说。

每场开放麦前,单水都会强调,不要打断台上的演员,但“失控”的观众常年存在:“有一天,我说坐地铁来,台下的人就说,‘你好穷’;有一次我说自己要出门,跟家人交待事情,我说‘爸爸’,然后台下就说‘哎’。(有时候演员调侃观众)你这个小伙子讲得挺好的,你上来讲吧。结果那个观众真的上去了,比演员讲得还好笑。灵活一些的演员就会说你下去吧,讲得还挺好的,有的演员就会很尴尬,接不了硬接,硬往后讲自己原先的内容。”

4

“我们都是好笑的,就是朋友了”

 
2017年,综艺节目《脱口秀大会》的火爆带动了行业发展,据媒体报道,行业头部公司笑果文化市场估值达到30亿元。脱口秀发展进入快车道。为了发掘更多的新人,许多厂牌开始举办自己的训练营。

徐指导的第一次开放麦就是在上海脱口秀演员Storm的训练班里,培训的三天里,Storm给学员讲正统的单口喜剧传统,讲线上线下的区别,给稿子提一些建设性意见。

“遇到第一次(开放麦)就表现优秀的新人,我们会鼓励他(她)多上台。”在单水所在的厂牌,演员的“晋升”机制是逐级的。“开放麦说得好,就可以去八到十五分钟的商业小剧场,成熟之后,就是60分钟以上的脱口秀专场。运气好一些的,去上比较好的综艺节目。”

“将来找本职工作,可以不用考虑它带给我的体验,只要能满足我的经济需要,它枯燥或者很累我都可以接受。”徐指导说。

与八年前相比,如今的脱口秀市场火热异常,单水时常感觉恍惚。

2013年,单水在深圳开着一个工业原材料贸易公司。他回忆,那时的脱口秀甚至还“不能称为一个行业”,只是一群人“玩、消遣的方式”。在当时的视频聚合平台优酷网上,单水发现了一个脱口秀俱乐部上传的视频,他记下地址,找了过去,就是《脱口秀大会》首席编剧程璐、编剧梁海源在的那个俱乐部。

单水的第一次开放麦,是在深圳的红糖罐酒吧。那时,开放麦不售门票,但酒吧有最低消费,观众和演员都得付一杯啤酒的价格,“25到30块”。单水请来三个托,算上程璐、梁海源和吧台的工作人员,酒吧里一共七个人。酒客孤零零散在远处,拿他们的开放麦当背景音。

如今新人只能拥有3-6分钟的演出时间,八年前的单水拥有豪奢的30分钟。他从过去的人生中搜刮出三页纸的笑点,“像背一本笑话大全”那样在台上逐条背下来。

单水介绍,那时候讲脱口秀,靠的是“转折”思维。一个段子接一个段子,不讲板块。“比如‘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用力挤,总会把海绵挤烂的’,这一句话讲完,第二句是‘跟着你有肉吃,猫对老鼠说’。(段子和段子之间)毫无关联。”而当下流行的套路是“讲一个话题,把里面的细节掰开了讲给你”。

单水并不满意他当年首秀的效果。三个托不够敬业,一个点都没笑上。等他下了台,他们只问啤酒喝完了,能不能再来一瓶。

单水觉得,脱口秀演员之间的关系仍然保持着曾经的纯粹。“脱口秀群立意点就是你讲的段子好不好笑,你有钱,我没钱,但是我们都是好笑的,就是朋友了,没有什么阶级之分。”

在大连的那段时间,徐指导认识了许多说脱口秀的朋友。每次演出完,大家三五成群,喝喝酒,聊喜剧也聊生活。他感慨,所幸行业处在发展初期,大家都希望所有人变好。“如果有人给我说徐指导,你帮我看看这个段子。我觉得他看得起我,会很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给他看,按照我的理解给他改;有一些演员很有名的,可以在澳大利亚好几个城市巡演英文专场,他也愿意(帮忙改)……”

2021年夏天,格拉斯离开了脱口秀市场繁荣的深圳,到贵州一所大学任教。他说,以后锻炼的机会可能就少了。当地厂牌不多,脱口秀还是新鲜事物。在深圳那些遭到冷遇的段子,扔在这儿能获得不错的反响。7月份,一个俱乐部发的短视频火了后,七八十人的场子,开票十秒就卖光了。

有一天,朋友圈有人留言,说他是“深圳李雪琴”。格拉斯一头雾水。女朋友幽幽回应:“他不会觉得我长得像王建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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