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蛋仔派对里的小学生

2023-06-15 星期四





暑假将至,又到了各大游戏的用户高峰期。而自今年春节以来,一款休闲竞技手游“蛋仔派对”,开始风靡游戏圈。根据网易2022年Q4财报,它已成为网易游戏有史以来日活跃用户数最高的游戏,日活突破3000万人。

然而,在亮眼的数据背后,这款标注“8+”的卡通风格游戏,也吸引了不少未成年人游玩,其中也包括小学生。尽管,按照年龄分级,8岁以上即可玩游戏,但小学生们在游戏里绕过防沉迷系统,然后大量氪金的行为,依然给不少家庭带来了困扰。

有的小学生,甚至氪金超过万元。这背后的问题,是家长缺乏监管?是防沉迷系统存在漏洞?亦或是游戏本身存在引导消费的暗示和攀比?我们与几位困在蛋仔派对里的小学生和家长聊了聊,希望能获得答案。




文 | 儿夏 李微明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栗子


消失的金钱

完了。父母发现账单对不上,13岁的伊函当场就要挨打。


伊函家在广西防城港,今年上六年级。去年11月,她第一次玩蛋仔派对,那之后,她偷偷用妈妈的微信给自己转了近800元,都充到了游戏里。


父母开了一个水果店,每天都会有多笔小额进账。她删掉了转账记录,觉得这样就天衣无缝了。然而,父母有时发现水果店的账对不上,过完年查账后,才发现不对劲。


这时,隔壁店铺的老板拦住了伊函父母:“打一顿也没什么用。”


姐姐伊柔正在读高三,2月中旬回到家,才知道这件事,她觉得“很不可思议、很气”,狠狠教训了妹妹。


“为什么要在游戏里充钱!”姐姐伊柔问。


“越充越上瘾。”妹妹说。


这是一款标注适用年龄“8+”的游戏。玩家进入游戏界面,会化身一个圆滚滚、酷似鸡蛋外形的“蛋仔”。像这样,卡通风格、操作易上手的游戏更容易得到小孩子的喜欢。游戏中还设置了多种竞技关卡,还可以换上漂亮可爱的“皮肤”。玩家们从鹌鹑蛋一路升级,历经鸽子蛋、鸡蛋等,直到成为凤凰蛋。


而这些彰显个性的皮肤和装扮,则成为了许多小学生渴望的对象。


尽管,在游戏中存在免费皮肤,玩家可以通过游戏竞技,积攒“瓶盖”兑换,但更华丽的、有特殊台词、以及特殊滚动音效的皮肤,玩家只能通过盲盒抽取或者直接购买,才能得到。


抽盲盒是氪金的重要环节。要抽到好看的皮肤装扮,抽一次需要花6个许愿币或者6个彩虹币,要用60蛋币兑换,折合人民币6块钱。游戏鼓励玩家进行十连抽,能打五折,抽一次十连,只需要30块钱。


以 “赛季盲盒”为例,在抽取界面上,写着“50抽内必得典藏及以上盲盒”。这意味着,如果运气不好,想抽到典藏奖励,需要5次十连抽,大约150元。


对一个小学生而言,可能并不能准确认知150元是什么概念。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150元可能是许多父母一天的收入。


▲ 抽取盲盒界面。图 / 游戏界面


而在这款游戏里充值的小学生中,充了800元的伊函可能算少的,比她充得多的还有很多。


比如,天津的杨可今年9岁,短短五天时间,她就往游戏里充值了2300块。在为“皮肤”疯狂的小学生里,这个金额依旧不算突出。13岁的女孩林珈一个月之内充值了近6000块,8岁的晓晓充值了7000块,9岁的丫丫更是在不到两个小时里,刷光了8000块钱。


丫丫的母亲杨澄转述了丫丫充值的故事。她的女儿丫丫刚上三年级。那天,跟同学相约比拼几把后,丫丫照例点进抽奖页面抽取皮肤。在之前,如果考得好,丫丫会央求妈妈充值蛋币作为奖励。那天,当页面显示“蛋币不足”时,她点开游戏币栏边小风车形状的橙黄加号,闪现在她眼前的,是两大排数额递增的充值选项。


▲ 充值页面,金额最高的档次是648元。图 / 游戏界面


当时,她试探地点向“充值10蛋币”的一元选项,出乎意料地,蛋币直接更新到她的账户上,并不需要支付密码。于是,她胆子大起来,她依次按下去,1元,6元,30元,68元…...每一次的付款都简单而流畅。


丫丫对母亲说,她以为“原来用的不是妈妈的钱,是自己攒的金币”。

但她错了。在她接连不断地充值之后,终于提示无法充值成功。取之不尽的“金币”用光了,游戏时间也过了一小时。她走到客厅,将手机递还给母亲杨澄。


杨澄对女儿笑了笑,划开通知页面,却在看到一连串银行发来的验证码信息时变了脸色。她急忙打开支付宝,发现不到两小时,支付宝里的八千多元都刷光了,开始试图用绑定的银行卡扣费。


好在丫丫不会填验证码才没有扣费成功。在消费备注里,清一色都是“蛋仔派对—蛋币”,以及尾缀的高昂金额——最高充值“6480蛋币”,即人民币648元。



虚拟皮肤社交

“叫五六遍才听得见跟她说话。”提起妹妹对手游的沉迷,姐姐伊柔说。


五年级时,为了方便联系家里,伊函拥有了第一个手机。做完作业后,她就能玩手机。父母工作忙,18岁的姐姐和16岁的哥哥都住校,13岁的伊函常常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没有人能管她。


不只在蛋仔派对,伊函还在王者荣耀里充了两千多块,都是为了拥有好看的游戏装扮“皮肤”。在游戏的世界里,伊函也认识了一些朋友,互送皮肤成为了她们的社交方式。


这种社交方式,有时成为了隐形的推手,让孩子们为了得到更好看更稀有的“皮肤”,不断抽盲盒,不断充值。


蛋仔游戏的玩法,主要由竞技、社交及皮肤装扮构成。以斗争激烈的“巅峰派对”为例,整局下来不超过十分钟。而作为玩家消费“氪金”的主要目的“皮肤”,在这种快节奏的竞技中,有相当多展示的机会。


玩家的皮肤越多,“潮流度”越高。这某种程度上造成了一种攀比。在竞赛开始前,系统会给随机匹配的32名玩家的“潮流度”打分,选拔前三名展示。


▲ 竞赛开始前选拔潮流值最高的三名选手展示。图 / 游戏界面


游戏过程中,拥有特殊皮肤的玩家,还可以享受静止以及奔跑滚动时的音效。一旦最终获胜,还会有长达10秒的单人动画时间,用来展示玩家的名称和皮肤。


免费皮肤也不是不能用。但在这款游戏的氛围里,穿免费皮肤,在游戏广场上有时容易遭受攻击。一位蛋仔玩家发现,游戏里也存在着鄙视链。“刚玩蛋仔的时候,总有人用道具和技能打我。”而如果装扮着珍贵皮肤走在广场上,一切都不一样了。“有更多的人来抱我看我的潮流值,还有好多人加我好友,问我能不能送他们皮肤。”


提起丫丫对于蛋仔游戏里皮肤的痴迷,母亲杨澄无奈道:“同学之间大家都玩这个游戏,很多孩子会说‘我得到哪款皮肤’、‘我集齐了多少款皮肤’,觉得有很多皮肤,或者收藏到稀珍皮肤,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


丫丫跟妈妈之间的沟通,也逐渐被“抽皮肤”和“充值”挤占。放学回家,丫丫越来越频繁提起“哪个小朋友的皮肤比她的更多。”而周末,她跟妈妈分享,自己最开心的时刻,就是充值后抽到新皮肤的时候。


另一个小学生晓晓,也在周围同学的影响下为收集皮肤着迷。“班里超过一半的小朋友都在玩,大家只讨论皮肤,觉得可爱。”她细细数着自己心仪的皮肤,系列和名称脱口而出:“我最喜欢的皮肤是精灵莉斯尔,玉龙扶风最好看,大天使隐藏盲盒款是最难得的。”


晓晓对游戏高额消费中,超过1000元是送给朋友的皮肤,“送过小红帽、大灰狼和小天使的皮肤,是朋友主动问我要的,因为皮肤好看,我们可以穿闺蜜装。”在这些小学生之间,会将互送皮肤作为友谊的证明。晓晓也收到过朋友回送的皮肤,“很开心”。


还有一部分小学生,则是被迫卷入这款与现实社交粘连的游戏“派对”。杨澄说起丫丫好友团体中另一位成员,“她们小群体中,有一个小朋友不玩游戏。那个孩子回家跟她妈妈说,‘他们讲话聊天,我听不懂’,她妈妈只能帮她下载了蛋仔派对。”


▲ 图 / 视觉中国



游戏和家庭

伊函家是一个大家庭,家里有5个孩子,最大的刚成年,最小的还在上幼儿园。一家人住在广西防城港,父亲在附近的码头单位工作,偶尔上晚班,一整晚不能回家。母亲开一家水果店,大孩子放假能帮着看店,母亲还能摆摆摊。


作为家里的长姐,姐姐伊柔会教育弟弟妹妹。知道妹妹充值后,她教育妹妹,“这是妈妈半个月的工资”。后来,妹妹写了400字的检讨,承诺以后再也不充值了。


一个谎言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一个错误也需要时间去重建信任。伊函躲开了一顿打,但家里开始不让她接触手机太久。家里开店,也更注意零钱的保管了。


伊柔告诉妹妹:“你做了这件事,你再让别人相信你就很难。”


在很多父母工作繁忙的家庭里,先发现孩子充值的,往往都是家里的大孩子。


距离发现杨可充值已经快三个月,杨可的姐姐杨芮还没完全消气。那天,一看到姐姐开始查账单,妹妹就哭了:“不要告诉妈妈。”


充值那几天,在放寒假,姐姐有几天不在家。父母开饭店,每天从早上十点忙到晚上十点,妹妹就趁这段时间无人管束,在蛋仔派对里充了两千多。


这些钱,有一半是去年的压岁钱,杨可一直攒到了今年。平时买零食,杨可从来不花自己的钱,她有攒钱的习惯,这次却都充到游戏里。


“她说觉得‘皮肤’好看,不知道在花微信里的钱。”杨芮无可奈何。寒假结束,为了防止家里没人管妹妹玩手机,她把妹妹平时用的旧手机带去了远在山西的大学里。


而对于充值额度更大的家庭而言,这件事的余波更长,对家庭带来的伤害更大。


得知女儿在游戏里充值了六千多块,林珈的母亲陈仪说:“心疼自责,差点气死。”


这几乎是她一个多月的工资,与此同时,还有觉得“自己没教育好孩子”的愧疚。丈夫也怪她:“钱不见了都不知道,没教育好孩子。”


然而,游戏里的防沉迷系统,其目的之一,原本正是用来限制未成年人的充值行为。但这一切,为何在很多家庭里,偏偏还是发生了?


2021年8月30日,相关部门出台了政策,要求所有网络游戏企业仅可在周五、周六、周日和法定节假日每日20时至21时向未成年人提供1小时网络游戏服务。除了游戏时间,“蛋仔派对”中对充值也进行了提示,“游戏中部分玩法和道具需要付费。未满8周岁的用户不能付费;8周岁以上未满16周岁的未成年用户,单次充值金额不得超过50元人民币,每月充值金额累计不得超过200元人民币。”


那么,孩子们如何绕过这套系统?


母亲陈仪自己从来不玩游戏,她后来才知道,如果绕过了实名系统,这些充值限制就能被轻松绕过。陈仪一直以为女儿输入了她的身份证信息,直到后来专门问孩子,孩子才肯透露,竟然是从社交平台上搜索了陌生成年人的身份证信息注册的账号。


女儿告诉她,这是一起玩游戏的小朋友教的方法。


关于未成年人游戏退费的新闻报道也越来越多。今年以来,多家媒体进行过未成年人大额充值“蛋仔派对”的相关报道。比如,《南方都市报》报道,市民王先生10岁的孩子,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在“蛋仔派对”中充值了4021元;而“1818黄金眼”栏目,也曝光了一个孩子4个月充了28714元的案例。


小学生想要绕过防沉迷系统,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件难事。比如,在我们聊过的小学生和家长中,有的是用家长的账号和身份证,有的用的是家里的姐姐身份信息,还有的是网上搜索的陌生人。并且,多人也证实,在他们玩游戏的时候,在实名认证过程中,他们并不需要进行人脸识别。


而只要绕过了防沉迷,家长们一不注意,孩子就能通过指纹支付、偷看密码、偷偷转账等各种方式,完成充值消费。


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庞盼发现了苹果系统中,那7000块钱的“文化休闲”支出,而在家中,只有女儿晓晓玩电子游戏。当时,庞盼望着不远处欢笑的祖孙二人,咬牙咽下怒火,直到晚上才绷着脸拉女儿回家。


回去路上,庞盼压着火气询问,晓晓却一直低头沉默不语。随着庞盼声音越来越高,晓晓看着严厉的母亲,终于小声啜泣,承认自己偷偷充值去抽取蛋仔皮肤。她不知道母亲的支付密码,但iPad上的指纹支付,为这名小学生提供了足够的支付便利。


▲ 支付和退款记录。图 / 受访者提供



对抗和解救

对于未成年人消费来说,虽然有主张退款的权利,但究竟能退多少,往往需要家长们耗费时间精力拉扯。


伊柔在网上搜别人退款的经历,找到网易家长关爱平台,提交完退款需要的各种信息,一个月后,她收到了第一个退款方案,答应退296块。伊柔选择拒绝,第二天又给出一个方案,退款额度增加到353块,再次拒绝,随后是第三个方案,增加到478块。


再次拒绝后,页面上提示退款终止。伊柔只好再次联系客服,同意了第三个方案。一个星期后,她收到了退款,这场拉锯战终于宣告结束。


“收进口袋里的钱谁愿意往外退。”另一位母亲陈仪用这样的理由安慰自己。


她的退款也不顺利,对方提供的方案里,顶多退40%,她不满意。她曾发帖求助,一些家长私信她,有的成功退款了90%,还把经验分享给她。还有一部分,则是宣称“帮退款”的私信,要抽走退款额的三成,她没有理会。


目前,她仍然处于迷茫中,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行动。


▲ 陈仪收到的退款方案,从腾讯财付通退回来的金额仅有四成左右。图 / 受访者提供


也有无奈接受的家长。比如庞盼,她认为自己也需要承担监管不力的责任。在孩子玩蛋仔派对之前,她试玩过两盘,觉得还行,但她忽视了充钱抽盲盒的功能,放松了警惕。


她的退款不太顺利。“第一次投诉了苹果,收到回复不予受理和退款,又通过12315维权了两次,后面网易仅同意退40%左右。想想孩子玩这个游戏家长也有监护责任,就没有继续申诉了,当花钱买教训。”


还有一些家长,在退款这件事上很坚持。


“我要一个公道。”杨澄专门找了一个律师,想通过法律手段解决。


当时,看到蛋仔派对付款消息后,杨澄第一时间跟游戏公司沟通,“他们说钱直接到华为账户,他们作为游戏开发商不承担任何退款,协商不需要跟他们协商,他们直接拒绝。”


这是因为,蛋仔派对里除了安卓和iOS服之外,还存在一些诸如华为平台这样的渠道服,这无疑增加了退款的复杂度。


而在杨澄坚持提供消费明细,以及孩子未成年人身份证明后,华为提出可以退款3000元,杨澄拒绝了:“还不到原消费金额的40%。”


一个月的沟通时间里,杨澄与这几方反复拉扯。游戏方坚持没有诱导孩子消费的行为,并且根据游戏账户绑定的是杨澄的信息,坚持消费的是成人。“我的手机自带华为账户,下载游戏后,孩子直接用手机自带账户登录上去了。但她的游戏好友是小朋友,聊天记录话题是小朋友的,玩游戏时间也集中在周末,这些都是证明是小学生在玩并充值的证据。”


而大量的退费需求,以及家长举证难,也催生了各种代理退费的机构。


周舟是一家退费机构的员工。这家未成年人游戏退费机构成立于2017年。在周舟印象中,疫情以来,退费的相关咨询和受理就开始大幅度增长。最多的一个月,有六十多个家庭找过来委托退费,而每个月的咨询量则上千。


经手了大量退费代理后,周舟发现,找上来的家长,许多都不懂游戏,且家长平时繁忙,一些游戏的确存在氪金导向,共同导致了许多小学生在游戏中大额度充值。


他观察,在所有未成年人充值的游戏里,蛋仔派对的充值元素并不算最狠的。“有些游戏需要充值才能通关,蛋仔派对主要是‘皮肤’花钱。”但他也觉得,游戏的防沉迷系统做得不够。


像这样,漫长的拉扯终究要走向结束,但游戏世界并不会结束。


杨澄最终厌倦了无休止地自证与申诉:“太费时间了,我再也不想反复去打电话了。”她决定起诉。律师方面说,法院判儿童胜诉概率很高,但诉讼周期可能比较长,不过,相关案例退全款的比例也相当高。


即使支付律师费后,杨澄收回的退款可能还不足百分之四十,但她坚持自己的选择。


而在母亲忙于打官司的另一边,女儿丫丫仍然离不开“蛋仔派对”——小学里,同学依旧在讨论着游戏里新出的皮肤,她也在继续购买游戏周边,比如买一些蛋仔小贴纸。


这是她的童年。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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