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羡慕托尔芬” |《冰海战记》作者幸村诚访谈

动画杂志AnimaniA在2021年12月曾对幸村诚进行了采访，聊了聊与《冰海战记》有关的创作心路历程。

以下：A=AnimaniA

幸村=幸村诚

A：幸村先生，谢谢您此次抽出时间接受AnimaniA的访谈。能否请教一下老师您成为职业漫画家的经过，以及创作《冰海战记》的奇迹呢。另外，是否有推动您决意从事此职业的漫画作品或是创作者呢？

幸村：感谢贵杂志关注《冰海战记》，我非常开心。我22岁的时候成为了漫画家，2022年的现在是45岁了，创作漫画23年了。

幸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从小就喜欢漫画。小时候鸟山明老师的《阿拉蕾》《龙珠》正在杂志《周刊少年JUMP》上连载，当时我非常沉迷，模仿着画过画。

《北斗神拳》《乔乔的奇妙冒险》也是同一时期的连载。我想，这些我幼少时期读过的作品，对我画漫画有很大的影响。

幸村：我一直喜欢看漫画，但16岁，成为高中生的时候，我不太习惯学校。是个学校成绩吊车尾，但绘画比一般人厉害些，非常喜欢漫画的少年。16岁的秋天，我得出结论：不管怎么想，自己的未来是没有成为漫画家以外的选择的，想要满足地生活下去，只有成为漫画家。之后为了提高绘画能力我便进入了美术大学。

20岁开始，我在漫画家守村大老师手下做专业漫画制作的助手做了大约2年。

这2年里，我学到了很多成为漫画家上很重要的事情。专业漫画家技术的精湛，绘画的速度，取材、资料、环境、道具的充实。我是在那里第一次知道做漫画要有足够的毅力努力和准备。也认识到了年轻的自己多么肤浅，把漫画制作想得太过简单。我想，在守村老师的工作室，矫正自己松懈的态度，这个事情直到今天都是我工作上最为受教的。

幸村：22岁，我第一次作为专业漫画家画了漫画。是一部宇宙SF漫画，《星空清理者》。我原打算做只有1话且40多页就可读完的漫画，并且告诉编辑自己打算画完这个以后马上就画维京人移居北美大陆的故事。所以说23年前我就有《冰海战记》的构想了。幸运的是《星空清理者》受到好评，之后我又花5年时间画了4卷，因此《冰海战记》不得不推迟了。

最初得到《冰海战记》的具体想法是在高中生的时候。吊车尾的学生时代，我在历史课上听到“有比哥伦布早500年到达北美大陆的欧洲人”。之后数年，我一直想象着那个欧洲人，那个冰岛的青年。为什么会做那样的大冒险呢，是个什么样的青年呢，过过怎样的生活呢。我好像是会花好几年的时间持续思考心里浮起的疑问的性格。别的也有一大堆思考中的疑问，那些疑问和冰岛少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我的心里融合，几年后成为了一个故事。然后现在，我花16年时间把这个故事从心里输出出来。

A：老师的作品《冰海战记》在日本从2005年开始连载，现在已出版到第25卷了。并且被翻译成多种语言，也做成了动画。故事的舞台维京人时代，正确来说是丹麦军征服英格兰的时候。把这样世界史的时代拿出来设置为报仇与冒险故事的时代背景，是为什么呢？

幸村：通过倒推决定的。我手头的构思里，和我想画的主题吻合的，是维京人时代。我习惯倒推思考。比如钓鱼，会从想钓什么鱼出发去决定整体的钓法、道具、钓鱼场所。最开始就决定想钓鲈鱼这个目标。钓鲈鱼的话最好用毛钩，用毛钩的话就用这个线和卷盘，用这个竿子，用毛钩钓得到鲈鱼的地方大概是那里，去那里的话电车比开车好……像这样，从目标倒着算，设计钓鱼整体。

我最初，想的是想要画关于“暴力”的东西。最终是否可以否定暴力，这么一个主题。就是说，必要的是充满暴力的世界观。但是钓鱼场所很混乱，西幻品类里早有很多人着手这一主题。文明崩坏后的未来这一主题也是如此。并且，我也想避免自己画的漫画里发生的事情，被当作架空世界里的空谈这种情况。我希望表达和现实世界相接轨的世界观。这样的话就是过去。过去的时代，并且是充满暴力的世界观，这是日本漫画家还未着手的世界。这就是维京人时代。很多漫画家画自己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世界，但是我不是画喜欢的东西，而是画“表现主题上必要的东西”。我想这是我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的一个地方。

A：《冰海战记》里，讲到许多实际历史上发生过的事，关于当时的仪式、风俗、生活环境的描写也非常正确。《冰海战记》用的调查，是怎样推进的呢？也很想知道老师用到了什么资料。对于读了《冰海战记》，想就这个有趣的时代知道更多的读者，老师有推荐的作品吗？（补充：老师曾因为取材去过冰岛。也很想听听老师对那场旅行的印象，以及那场旅行对于创作故事起到的帮助。）

幸村：谢谢。我认为取材很重要。在创作《冰海战记》之前，我最先做的，就是拜访故事舞台的国家。去到挪威、丹麦、冰岛、英格兰等国家，看风景，吃饭，时而因寒冷颤抖。想要体会到登场人物的心情，我觉得那些事情是很重要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在本应只有低地的丹麦景色里画了山。取材了我还有那样的失误，如果没有取材，我可能会犯更大的错误。

幸村：初访冰岛是2月，比想象的暖和得多，很惊讶。因为那里比日本的最北地区北海道维度还要高，我以为肯定非常冷。这样的先入之见，即使事前调查了冰岛的冬季气温，也无法消除。这是我觉得幸亏去取材了的例子之一。

幸村：关于公历1000年左右的文化风俗，我读了所有能收集到的相关书籍。我只会日语，没法看海外研究的原版书，所幸的是我们国家有许多维京人的研究学者，这些日本研究学者的书帮助到了我。在这些书籍中，对我的工作帮助最大的，是有照片及插图的书。要画维京人的样子还有船，这样的书是必需的。

有关冰岛的书和冰岛船的模型

《冰海战记》中出现的船

幸村：我也看了相关电影。蒂姆·罗宾斯主演的《维京海盗埃里克（Erik the Viking）》给我留下印象，虽然就时代考证而言不太能作参考，但是电影很有意思。《冰海战记》里的反派哈弗登的名字就是从那里借来的。

A：《冰海战记》的故事，除了历史事件现象的详细描述以外，心理描写细致充满矛盾性的人物也很有魅力。不仅是主人公托尔芬，阿谢拉特在这点上也让读者着迷。他是强硬的权力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现实主义马基雅维利主义者（Machiavellist），另一方面他的个人经历和潜在其中的行为动机又让人感到亲近，使得读者能够与之共鸣。并且，即使他的行为通常来说无可饶恕，并与我们现在的道德观正相反，也是如此。老师能说说阿谢拉特这个人物，是如何创造出来的吗？比如，有原型人物吗？为使其能够在故事中发挥预想的作用，老师在创造他时尤其重视了怎样的性格要素呢？

幸村：有许多读者说喜欢阿谢拉特，我非常开心。我的父亲，也在读到阿谢拉特死去那一话时给我打电话，说“为什么杀了他，让阿谢拉特死去不好。”

关于阿谢拉特没有历史记载，这是我想出来的架空人物。也没有原型。我漫画里的出场人物都没有原型。即使是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克努特与托尔芬，他们的性格外貌也是我想象设定的。

阿谢拉特也是用我刚刚说到的“倒推”方法创造出来的。这是为了促进托尔芬成长而诞生的角色。托尔芬少年时期，需要有人带他去残酷的维京人战场。通过这个人，托尔芬体验暴力，行使暴力。因为我认为，虽然托尔芬之后成为了少有的强烈反对暴力的维京人，但是要先懂得暴力，才会去反对。

阿谢拉特越是暴力，托尔芬便会成为比谁都更懂暴力的人。所以阿谢拉特无情且残酷。但是，阿谢拉特也需要成为代替托尔芬父亲一样的角色。在战场上从命悬一线处保护年幼的托尔芬不致丧命，锻炼托尔芬获得生存下去的能力，能够让托尔芬从其背影中学到诸多。

在绞尽脑汁试图实现这些困难的条件的最后，阿谢拉特这样人格的男性诞生了。从结果来看阿谢拉特不仅起到了在故事里的作用，也发挥出了吸引读者的人格魅力。

A：老师创作故事时，是怎样推进工作的呢？比如，是最开始便决定《冰海战记》的故事大框，并预想好结局和卷数吗？还是说，老师您是一边作画一边推进，有时自己也会惊讶于故事的展开呢？在这样的工作中，编辑承担了怎样的角色呢？也很想知道编辑和老师是如何共同作业的。

幸村：开始连载是在16多年以前，当时我和责任编辑为决定大框，就“《冰海战记》要做成什么样的故事”聊了很多次。我最初预想的是，“身为奴隶的主人公最终以文兰为目标”，故事以托尔芬的奴隶状态开篇。但责任编辑的建议是，“那样的话太过灰暗谁也不会读的。既然是维京人的故事，最初的章节里大量描写维京人的战斗情景会好些。”接受建议之后，故事就成为了现在的样子。我觉得真的是很好的建议。

故事整体没有偏离事前的构想。但是，具体集中在一话一话来说的话，都是不做就不知道的赌博。每一话在故事整体里发挥什么作用，事前必须弄清楚，并且实际在纸上表现出来，才算成功。比如，“这一回阿谢拉特会死。克努特变成王。下一话开始变成奴隶的托尔芬的精神状态将会跌入谷底”，这样必须实现的大框条件先决存在。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才能匮乏的我日夜苦思冥想。

但是有一个让我惊讶的事情。阿谢拉特杀掉斯韦恩国王，正在发狂时托尔芬奔向现场，阿谢拉特却对托尔芬喊道“不要过来！托尔芬！”这个场景我在画之前完全没想过。是很有意思的体验。

A：创作《冰海战记》这样的系列漫画，因为有定期的截稿日期，想必非常花时间和精力。并且老师您也称自己为完美主义者，为了让故事尽量无限接近完美，会在细微之处的调整很花时间。这点在老师的实际工作中，会以怎样的形式体现出来呢？比如，能否说说通常情况下老师一天，或者是一周的工作流程呢？一天工作时间大概是几个小时呢？主要在哪个时间段（白天，晚上）工作呢？如果有协助作业的助手，助手们各自都负责哪些工作呢？

幸村：因为是月刊连载，一个月制作1话。首先，我会画称作“name”的漫画设计图。里面有分镜及台词，哪一个分镜里要画什么样的画都有简单的图文说明。和电影的脚本一样。这个工作有时要花十几天，有时两天就能完成。是我自身也很难控制的工作。

幸村：这一步结束以后，我会和助手们共享漫画设计图。助手共有4人。大家都理解好故事以后，我再来分配工作。决定好谁来绘制哪个背景，并分别说清我的要求。这会花几个小时。我负责主要登场人物以及手绘字。仅仅用语言无法传达给助手，有微妙感觉的背景及画面效果也是我负责。

幸村：全员完成各自的负责部分需要大约10天。之后，在电脑上合成画好的背景、人物、手绘字、画面效果，并进行最终的调整就算完成了。这一步大概花1~2天时间。

最终成稿，《冰海战记》180话第11页

幸村：现在基本是在电脑上工作。新冠疫情开始之前，我是在原稿用纸上用墨水画线稿，但是因为现在需要网上办公，我也不再用纸画原稿了。助手们也各自在家工作，通过网络交流作画的数据。

幸村：每个月大概有一周的休息日。每天10点到22点，是我和助手的固定工作时间。但是，我怎么也无法定时完成工作，老是在加班。

A：AnimaniA的读者里也有很多在画画的粉丝。也想请您作为专家，关于绘画就技术面而言给一些建议。具体来说比较想问的，就是老师在画《冰海战记》时用到的画材了。能否告知老师在各个工作阶段用到的工具呢？

幸村：现在，《冰海战记》的作画全部在电脑上进行。电脑我并不是很在意制造商，只要有必备的性能就行。现在用的是惠普电脑。HDD是2TB，SSD是500GB，存储器是16GB，绘图板是NVIDIA几千日元的产品。

显示器是Wacom22英寸的平板显示器。显示器我比较信赖Wacom，虽然有些贵。

软件用的是日本CELSYS的“CLIP STUDIO PAINT EX”。这个是很好的漫画插图制作专用软件。有了这个基本能完成所有的画图工作。

幸村：COVID19以前，我是在普通的原稿纸上用铅笔还有自动铅笔打稿，再用笔和墨水誊写。用的笔是在日本被称为“G笔”，文具店和画材店都可买到的便宜东西。虽然是近现代的漫画家几十年来都用的工具，但我们国家年轻一代漫画家里数字绘画已为主流，知道G笔的人好像也不多了。

A：《冰海战记》的视觉设计非常精彩。一方面，有让人印象深刻的战士们在涂满鲜血的战场上杀戮的战斗情景。另一方面，也有焦点放在人物身上的安静场面，通过人物的表情动作传达人物心情。对老师而言，大规模的动作场景和表现人物感情的场景，哪一个更好画些呢？另外，也想知道老师在描绘动作场景时重视的点，以及用画来表现人物感情时感到困难的地方是什么。（补充：在别的采访中，老师曾说过“比起面部表情画手更难，很花时间。”老师也可以拿这个举例子详细说明一下的。）

幸村：动作场景和心情描写，对我而言动作更难些。这也只是单纯的因为，比起静静站立的人，激烈动作的人画起来更难些。而且，比起战斗这种有娱乐性质的描写，我个人更注重人类感情的描绘。虽说也不是擅长，但我更想要去表现微妙的表情。

手是在描绘人物内部时，不可马虎的一个部分。手很复杂画起来很难，需要和脸一样慎重地描绘。

托尔芬的手上都是伤。这是因为我认为他度过的艰难岁月肯定会在他的手上表现出来。比起没有伤痕漂亮的手，满是伤痕凹凸不平的手更符合主人公。我一直在注意去好好描绘经常劳作战斗的托尔芬的手。

动作场景里，我比较注意的，是尽量用自己的身体再现那个动作。我认为这也是一种取材。如果是持枪战斗的场景，我会实际上拿上棍棒。如果是射弩的场景，我就做好弩的模型并摆上射弩的姿势。我感觉这样的话，动作会更加真实漂亮。

A：2019年老师的作品由WIT STUDIO制成动画。并且2期也决定了。老师会在什么程度上参与到动画化制作中呢。比如，会监修脚本、设定画及分镜吗？有参加动画制作团队的定期会议吗？另外，动画化时有没有老师很喜欢的地方呢？或者说，有没有实际上完全不满意的地方呢？

幸村：我几乎没有插手动画制作。虽然有给动画制作工作人员看我的漫画原作里出现过的历史考证上的错误，提醒他们动画里不要出现一样的错误，但是在制作上的介入仅限于此。为了没有误解，我也要声明我非常满意这个动画，总是以期待的心情等待分镜的监修，也出席了制作会议。但是关于动画我确实是个门外汉。不说多余的话肯定会有好的结果。动画制作团队也非常尊重原作漫画，我很安心，都交给他们。

动画里有原作漫画没有的原创花絮。我喜欢那个地方。看到在我之外其他人创造的《冰海战记》，是个难得体验。甚至觉得要是有更多原创花絮就好了。

A：《冰海战记》里描绘的维京时代，既有政治・社会的巨大变革，也是有着极其残酷的生活环境、强烈刺激充满意味的时代。如果，老师出生于这个激烈动荡的时代，会想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托尔芬那样的战士、莱夫・埃里克松那样的探险家、还是柯提尔那样富裕的地主呢？或者是像克努特一样履行责任又享受权力和影响力的统治者角色更好些呢？非常想听听老师的选择，以及选择的理由。

幸村：嗯……我想成为探险家吧。想试试乘上船去往未知的世界。像托尔芬、莱夫那样。我喜欢露营、船，还有钓鱼。用有限的道具开动脑筋生活，钓鱼确保食粮，晚上支开帐篷睡觉，白天乘船航行于大海。我喜欢的东西都有了。我很羡慕托尔芬。

This article was originally made by AnimaniA in Germany for the April-May/2022 iss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