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获得今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只因“政治正确”?

2022-04-09 星期六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今年的奥斯卡最佳纪录片,为我们展示了“政治正确”的意义。


主笔|袁越

2021年1月28日,一部名为《健听女孩》(Child of Deaf Adults)的小成本故事片在圣丹斯电影节上首次公开放映,收获了雷鸣般的掌声。最终该片获得了剧情片类的评委会大奖和观众选择奖这两个最重要的奖项,并被流媒体平台AppleTV+以创电影节纪录的2500万美元买下。

《健听女孩》剧照

就在同一天,一部名为《灵魂乐之夏》(Summer of Soul)的小成本纪录片在圣丹斯电影节上首次公开放映,同样收获了雷鸣般的掌声。最终该片获得了纪录片类的评委会大奖和观众选择奖这两个最重要的奖项,并被探照灯影业(Searchlight Pictures)和流媒体平台HULU买下,价格未公布。

2022年3月27日晚,这两部电影再次双双获胜,分别赢得了第94届奥斯卡最佳剧情片和最佳纪录片大奖。这是小成本独立制作的胜利,也是圣丹斯电影节的胜利,更是流媒体平台的胜利。但对于《灵魂乐之夏》来说,这件事还标志着黑人文化的胜利,虽然这个胜利来得有点晚了。

《灵魂乐之夏》海报

我们不妨再做一个对比,看看这部纪录片和同时代的另一部相似主题的纪录片《伍德斯托克》的差别。

1969年8月中旬的一个周末,伍德斯托克音乐节(Woodstock Music Festival)在纽约州的贝瑟尔市(Bethel)举行,吸引了50万歌迷到场。包括著名导演马丁·斯科西斯(Martin Scorsese)在内的100多名电影人被招募到现场,拍摄了大量视频,以此为基础剪辑的同名纪录片第二年3月即登上院线,迅速被公认为是美国历史上最重要的音乐纪录片,并如愿获得了1970年的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该片在票房上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仅在美国就赚了5000万美元,大约相当于现在的3.6亿美元。

纪录片《伍德斯托克音乐节1969》剧照

同年夏天,哈莱姆文化节(Harlem Cultural Festival)在纽约市的哈莱姆举办。音乐节持续了几个周末,一共吸引了30万歌迷到场。一位名叫哈尔·图尔钦(Hal Tulchin)的电视台摄像师拍了大约40小时的现场视频,但却没人感兴趣。为了扩大影响,图尔钦称这次文化节为“黑色伍德斯托克”(Black Woodstock),可惜仍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是这批录像带在一间地下室里保存了50年,一直无人问津,直到最近才又重新被人发现,但因为缺乏经费,纪录片的制作过程很不顺利,直到制片方请来百老汇热门音乐剧《汉密尔顿》(Hamilton)的制片人之一,著名嘻哈乐队The Roots的鼓手Questlove担任导演,这个项目终于得以完成,其结果就是这部《灵魂乐之夏》。

两个几乎同时举办、演出地点相距不到100英里的音乐节,关注度为何相差如此之大?原因显然和参演乐队的水平无关。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虽然请到了Jimi Hendrix、Crosby、Stills & Nash、The Who和Jefferson Airplane等当年的乐坛明星,哈莱姆文化节也请到了B.B. King、Stevie Wonder、The 5th Dimension和Nina Simone等重量级音乐人。而当年非常走红的Sly and the Family Stone乐队甚至两个音乐节都参加了,而且他们在哈莱姆音乐节上的表演明显要比伍德斯托克的更富激情。

因为前期投资额差别巨大,两部片子的影像质量显然有差距,但肯定也不是主要原因。《伍德斯托克》用的是胶片,清晰度确实很高。《灵魂乐之夏》虽然用的是当时刚刚问世不久的录像带,但也具备了当年的电视台播放水准。图尔钦的摄影技术固然比不上斯科西斯等大牌艺术家,但他把演出现场的热烈气氛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应该说是足够称职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图尔钦不但拍下了大量歌手的脸部特写,还拍下了很多观众的面部表情。导演Questlove把两者剪到一起,一正一反两种画面在片子里交替出现,凸显出演员和观众之间的那种亲密的互动关系,效果非常好。

《灵魂乐之夏》中的观众表情特写

两部片子的真正差别是肤色的不同。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参与者主要是嬉皮士,这是当年的白人青少年主流文化,自然吸引了很多白人的关注。而哈莱姆文化节的参与者几乎全都是美国黑人,以及一部分来自加勒比地区的新移民,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是穷人,而他们的聚居地哈莱姆也被认为是纽约贫民窟。《灵魂乐之夏》特意采用了很多当年哈莱姆街区的影像,可以看出很多基础设施年久失修,街道和商店破破烂烂,和人们心目中的美国大相径庭。

不过,这种肤色差异的核心还不是贫富差距,而是文化的不同。比如说,参加伍德斯托克的嬉皮士大都衣衫褴褛,长发披肩,看上去显得很“脏”。而哈莱姆文化节上的黑人观众反而大都穿着正装,或者颜色鲜艳的非洲大氅,很多人梳着精致的发型,感觉要比白人嬉皮士们“文明”多了。

左图为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观众,右图为哈莱姆音乐节观众

再比如,为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开场的是黑人歌手Richie Havens,压轴的则是另一名黑人歌手Jimi Hendrix,不过他俩一个是唱民谣的,一个是玩摇滚的,都是白人听众非常喜欢的音乐风格。而在哈莱姆文化节上演出的艺人则以灵魂乐为主,兼有一部分布鲁斯和爵士乐。这几种类型的音乐主要是为黑人听众服务的,虽然也有一些白人歌迷喜欢,但他们大都来自大城市,受过高等教育,和美国主流的白人群体有显著的不同。

黑白双方的音乐审美差距其实是很大的,这一点在灵魂乐上表现得最为突出。灵魂乐(Soul)源自黑人的教堂音乐,歌手们在舞台上大喊大叫,看上去像是着了魔,但其实他们是在模仿非洲原始宗教的巫师,唱歌即是在布道。台下观众也会跟着歌手疯狂喊叫,并随着强劲的节奏拍手跺脚,场面相当疯狂,这一点也和非洲传统宗教非常相似。相比之下,白人的宗教歌曲往往都特别庄严,甚至会感觉有些压抑,双方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黑人灵魂乐还有很强的抗议性,这也是很好理解的。熟悉美国历史的人都知道,1950年之前的美国是一个种族歧视极其严重的国家,很多南方州的歧视政策甚至被写入了法律。自1950年开始,美国进步人士发起了民权运动,黑人地位有了很大提升。但来自白人保守群体的反对势力也很猖獗,双方势均力敌。

进入1960年代之后,随着民权运动的骨干人物约翰·肯尼迪(JFK)、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和马尔科姆·艾克斯(Malcolm X)相继遇刺,双方的矛盾逐渐激化。一群以Malcolm X为精神导师的激进黑人青年成立了黑豹党,试图用武力和以3K党为首的白人保守派相抗衡。事实上,担任哈莱姆文化节保安工作的就是一群黑豹党成员,他们身穿统一的黑色制服,头戴黑色贝雷帽,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1969年初,新当选的尼克松总统宣誓就职,发誓要在全国实行铁腕统治,恢复社会秩序。但这一政策引起了强烈反弹,据不完全统计,自1969年1月至1970年4月这不到一年半的时间里,美国本土一共发生了4330次大大小小的爆炸案,平均每天超过9次!包括纽约在内的美国各大城市犯罪率也直线上升,全国上下到处风声鹤唳,人心慌慌。

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和哈莱姆文化节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举办的,其意义远超一般的音乐节。对于美国黑人来说,“黑伍德”的影响力更是远远超过了音乐本身。纪录片导演采访了很多参加过哈莱姆文化节的人,他们都回忆说那次经历让他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黑色皮肤是有力量的,而这种力量存在于黑人文化之中,音乐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

但在国家层面,这次文化节来得快,消失得更快。演唱会结束之后,观众一哄而散,现场只剩下一大堆垃圾。无论是美国媒体还是美国公众都把注意力放到了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上,“黑伍德”很快就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再也没人提起了。

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是,阿波罗登月正好发生在音乐节期间。纪录片对比了白人和黑人对这次登月的不同反应,前者几乎都持正面态度,称其为人类的壮举。而大多数黑人则对此无动于衷,甚至指责美国政府乱花钱,应该把这笔经费用在改善黑人的生活条件和生存环境上。我们可以指责他们目光短浅,只看重眼前那点个人利益。但在当时的环境下,对于一个饱受主流文化歧视的少数族群中的一员,你还能指望他们说什么呢?

事实上,如果这些人穿越到了现在,在电视上看到了弗洛伊德被白人警官压死的画面,恐怕更会坚持认为阿波罗登月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了。半个世纪过去了,美国的种族矛盾不但没有得到根本解决,甚至还有加重的苗头。如果现在再办一次哈莱姆文化节,其影响力恐怕还是比不过伍德斯托克。

好在美国的精英阶层意识到了这一点,正是在他们的努力下,《灵魂乐之夏》最终得以在全世界公映,并获得了今年的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但即便如此,该片迄今为止也仅获得了 370万美元的票房。这里面当然有疫情的原因,但即使没有疫情,相信这部电影也还是比不过当年的“白伍德”。

网上有些人评论说,这片子质量一般,得奖纯粹是因为政治正确。如果他们了解了这部影片,以及哈莱姆文化节的历史,就会明白有些时候,矫枉是必须过正的。美国黑人已经因为种族歧视问题而吃了几百年的亏了,直到今天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仍然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弥补他们的损失,帮助他们尽快赶上来。比如,这个奖肯定能吸引更多的人走进电影院,这就是奥斯卡奖的意义所在。

这个思路,对于很多涉及到弱势群体的公共政策都是有用的。所谓“公平”,正是体现在那些被贴上“政治正确”标签的地方。







排版:踢踢/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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