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4月1日，北京朝阳区双井富力广场的中国黄金北京概念店人去楼空。（南方周末记者梅岭 / 图）
中国黄金30个省级加盟商/直接加盟商组建的产业投资合伙平台“彩凤金鑫”成为改制引入的多元化投资者，如今是中国黄金第三大股东。
开一个金店的成本大概在300万-500万之间。“除了加盟费用外，还有一个‘挂签费’。”
“如果某个加盟商做得很好，品牌方还会给他返点返利。”
因加盟商违规擅自开展黄金托管业务，并私自停止经营活动，无法兑付消费者已购买的黄金，品牌授权方中国黄金（600916.SH）卷入公信力旋涡。
2024年4月1日晚间，中国黄金发布公告，决定先行对有关消费者进行垫付。
产生兑付问题的中国黄金门店位于北京市朝阳区东三环的双井富力城，在此已开业14年，曾以3000平方米的面积号称中国黄金“京城单店之最”。
“这家店大概有七八十公斤的黄金无法兑付。”北京消费者杨洋，是这家门店最早一批客人。她粗略统计了这波店里十几位消费者的受损情况，以投资类金条价格计算，损失价值超过4000万元。
随着国际黄金价格不断创下新高，最新投资类金条价格达到616元/克，金饰价格逼近700元/克。
这份“兜底”公告让苦等了4个月的消费者迎来一丝曙光，需要厘清的问题是，加盟商为什么会跑路？中国黄金的加盟模式存在什么问题？
“我就认准了中国黄金这个品牌，门店店长多年来会根据黄金交易所的价格走势，给我投资建议。一来二去信任感很强。”杨洋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她从2010年开始多次在中国黄金线下门店购买金条，折合黄金现价已超500万元。之所以需要投资建议，是因为双方交易的是一项名为“黄金托管”的服务。根据杨洋提供的文件，她将所购买的金条交给门店，按约定期限代为保管，如购买一年期托管，可获赠所购金条克数2.5%的纯金，到期后可以提货、续约或按实时金价回购。基于方便、安全等多重因素，杨洋从未见过、摸过这些金条。动辄上百万的黄金托管业务，凭证却只有门店提供的显示为“中国黄金北京概念店”的两页预定证书。据中国黄金财报，金条是公司主要产品，销量常年稳居中国第一。中国黄金集团是中国黄金控股股东，是中国黄金行业中唯一一家央企，为综合性大型矿业公司，这被写入加盟店黄金托管业务的介绍中。2023年12月下旬，杨洋联系门店相熟的店员，想将纯金赠品进行赎回，对方表示要向领导报备。12月27日清晨，店长致电她说，“快点过来，出事儿了，这个店跑路了”。3月底，南方周末记者在这家门店看到，大门紧锁，柜台里原本摆放产品的盒子空空荡荡散落着，同样散落的产品介绍立牌上，有钻石、18K金饰品、金镶玉、黄金镶嵌、翡翠等，并没有托管业务的痕迹。“不要用自己的钱去考验别人的良心。”在一位黄金业资深人士看来，没有黄金实物，只有一张单子的黄金托管业务，已经脱离实物黄金交易范畴。如果主体没有相应的金融资质，更类似于民间的吸募行为。“黄金托管在行业是存在的，但并不是所有品牌和门店都能干这事”。据中国人民银行办公厅发布关于黄金资产管理业务有关事项的通知，黄金资产管理产品仅限金融机构发起设立，是金融机构的表外业务。2023年年初，淄博市沂源县警方破获一起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即是通过签订书面合同让投资人保管黄金，许诺以高价回收获利。对于这样的“黄金大劫案”，从事黄金珠宝交易超过二十年的从业者王强屡见不鲜。“江西的一个小县城，一条街上的所有黄金加盟店都属于同一个老板，前段时间一夜之间全跑了。”“做黄金的老板经常会做定价业务，托管也在其中。比如以520元的价格拿料，可当金价涨到530元，就要拿对应的黄金去还，这就是赌。”王强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黄金行业赚钱不是靠金价，因为金价是透明的，赚的其实是溢价，比如工费等，这就要求行业提高周转率。而当黄金价格不停地上涨，对应的消费者购买力就会下降。“在这个过程中，平不了仓的老板就会选择跑路。”根据中国黄金的公告，开展黄金托管的加盟店实际控制人已被公安机关刑事羁押，进入司法程序。“假设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的话，消费者属于集资参与人，而不是受害人，那么对应的利息有可能不返还，只会算你投进来的现金。”北京大成律师事务所杭州办公室律师王征驰提醒，未来中国黄金按怎样的比例和价格来垫付消费者，将是核心问题。有黄金业内人士认为，这需要参考加盟店与消费者签订的合同，是按照资金形态体现，还是以实物黄金的重量约定。以杨洋提供的“金条无忧”预定证书为例，她在2023年12月购入金条1000克，购买时的实时金价为337元/克，而最新金价为616元/克。这份预定证书中提出，在预定提货日前，因任何原因造成金条丢失、损坏等行为，由受理方承担全部赔偿责任，按实际重量和约定提货日的实时金价对委托人进行酬偿。被通知线下店跑路后，包括杨洋在内的消费者们开始与中国黄金反复沟通，但被告知这家店属于中国黄金的加盟店，而非直营店。杨洋从未留意过自己的打款账户并非中国黄金，而是北京三鼎原黄金珠宝有限公司（下称北京三鼎原）。“直到这次出事，我们去打对账单才发现。但在我们购买时，单子上写的就只有中国黄金。”她提供的预定证书显示，受理方、钢印均为“中国黄金北京概念店”，该门店的logo亦是“中国黄金 China Gold”。2006年，中国黄金集团申请注册“中国黄金China Gold及图”商标，2011年由商标局核准注册。而北京三鼎原是中国黄金3537家加盟店之一。加盟店占据中国黄金开业门店数量比重达97.12%，直营店仅有105家。“黄金品牌想做大，必须要靠加盟，基本没有别的途径。”王强说。2022年，周大生（002867.SZ）、老凤祥（600916.SH）等珠宝品牌的加盟店占比分别为94.6%、96.5%。“中国黄金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什么商铺、没有牌子，就靠加盟，哪里有需求，就去哪里铺。”另一位黄金行业从业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从时间点来看，加盟模式几乎伴随着“中国黄金”品牌商标的从无到有。据中国黄金网的相关报道，2005年，中国黄金在上海五角场开出第一家黄金零售门店，被“中国黄金”四个字吸引而来的杭州旗舰店2007年开业，成为中国黄金全国第一家加盟店，负责人后来成为中国黄金浙江总代理。2017年，公司落实混合所有制，由中国黄金30个省级加盟商/直接加盟商组建的产业投资合伙平台“彩凤金鑫”成为改制引入的多元化投资者，如今是中国黄金第三大股东。改制完成次年，中国黄金开始冲击资本市场。据招股书，除了西藏、成都两地省级加盟商没有加入，其余省级加盟商实际控制人或高级管理人员均为彩凤金鑫合伙人，间接持有中国黄金股份。中国黄金的加盟体系分为省级加盟商和终端加盟商，由终端加盟商对接消费者。如何成为中国黄金的终端加盟商？中国黄金的门槛与同行相比并不高。资格审核通过后，加盟商需向公司缴纳履约保证金5万元，管理服务费根据副省级城市、省会城市、直辖市分为2万-4万元/店/年。上海地区每级标准多上涨1万元/店/年，最高为6万元/店/年。陈诚是深圳的一位黄金行业资深从业者，他曾深入研究过中国黄金的加盟模式。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对于中国黄金的加盟店来说，加盟费并不是大头，但开一个金店的成本大概在300万-500万之间。“除了加盟费用外，还有一个‘挂签费’。”中国黄金招股书介绍，公司为丰富加盟商产品品类，允许加盟商从外部供应商自行采购黄金类产品以及K金珠宝类产品，但该部分产品需经公司检验合格后，向公司缴纳品牌使用费，再挂签使用“中国黄金”品牌后方可上柜销售。这成为中国黄金最稳定的收入来源之一，随着加盟店的增多，这部分收入也在相应地提高。2019年，中国黄金加盟商数量为2852家，品牌使用费为5859万元。2022年，公司加盟商数量增至3537家，品牌使用费上涨至7825.5万元。“中国黄金的挂签费是行业比较高的，据我了解大概30元/克，加盟商卖1克，就得给中国黄金30元，别的品牌都是十几或二十几元。”陈诚形容，这部分收入属于“躺着赚钱”，品牌使用费、管理服务费的毛利率高达100%。“如果某个加盟商做得很好，品牌方还会给他返点返利。”上述黄金业资深人士透露。深圳一家中国黄金门店。（南方周末记者梅岭/图）中国黄金在招股书中提及，黄金珠宝产品具有产品样式变化快的特点，单独依靠公司自有设计能力存在无法及时满足消费者需求的问题，为丰富公司加盟店产品品类，公司可直接向公司指定供应商采购珠宝产品等成品并自行结算货款。缴纳“挂签费”后方可进行销售。多位受访者表示，除了以自产模式为主的老凤祥外，委托加工是黄金珠宝行业中比较普遍的生产模式。“以销定产”是中国黄金的原则。黄金产品中金条产品主要由子公司三门峡金银制品公司自行生产；黄金产品中的黄金首饰、部分黄金制品主要以委托外部工厂加工方式完成生产；K金珠宝类产品和部分黄金制品以成品采购为主，不涉及公司生产环节。这些非自行生产的黄金产品，主要集中于深圳等地的供应商手中，深圳水贝就是其中最主要的汇聚地。2019年，水贝黄金年产销量超过1000亿元，占中国黄金交易70%以上的份额。“现在水贝占中国黄金交易比例能达到90%以上，这里拥有完整的产业链，多大的黄金品牌，都一定要在水贝有一个采购基地。”王强说。据其介绍，黄金品牌一般都有指定供应商，公司会派出督导，检查是否存在串货等问题。在水贝交易市场里，不大的门店上，时常会看到“品牌指定供应商”的logo，以吸引散客进行购买。在中国黄金的销售模式中，除了加盟店的经销模式，还有电商渠道。电商被划归进包括直营店、银行大客户在内的直销模式中。中国黄金官网披露的电商，只有天猫、京东、中国黄金微商城和中国黄金回收平台，4个平台中，销售的产品多为投资金条。招股书中，中国黄金对电商渠道黄金产品的介绍是，金条销售收入占其电商渠道黄金产品销售收入比例均超过90%，由于金条毛利率较低，因此会影响电商渠道毛利率。与其他黄金珠宝上市公司相比，中国黄金的利润率的确不高。2022年，中国黄金毛利率仅为3.5%，而周大生同期毛利率为20.78%，潮宏基（002345.SZ）珠宝毛利率达27.45%，这导致营收规模高于同行的中国黄金，净利润却落后许多。商家凸显自己为品牌指定供应商，吸引散客购买。（南方周末记者梅岭/图）实际上，除了上述4个电商平台，抖音等短视频平台也充斥着大量“中国黄金×××专卖店”，他们均以中国黄金logo作为头像，会标注有官方授权、中国黄金China Gold央企品牌、股票代码等标签，不停地进行直播。以抖音为例，以“中国黄金”为关键词进行搜索，会出现超过六十个带蓝V认证的账号。与动辄产品价格过万元的官方商城不同，直播间多售卖“49块9的金戒指”“百元价位的金锁链”。南方周末记者以消费者身份询问专卖店与中国黄金的关系，对方表示，公司是中国黄金官方授权专卖店，出售产品均为正品，并出具了专卖店授权书。授权书显示，被授权方有权在抖音电商平台使用中国黄金/China Glod品牌开设授权专卖店，品牌适用范围包括店铺名称、店铺LOGO、宣传素材等，并有权开展授权品牌相关商品的销售、推广活动。授权方落款公章为中国黄金。2023年11月，有投资者向京东商城提问：有很多家冠以“中国黄金某某专卖”的商家是否有中国黄金的授权？费用是多少？这种授权的意义是什么？京东的回复是，京东商城有中国黄金授权的商家销售公告产品，授权费用符合公司规定。南方周末记者没能在中国黄金的财报中查询到电商授权带来的营收数据。抖音上，“中国黄金China Gold歆源专卖店”粉丝量最大，拥有853.5万，它与粉丝量210.7万的“中国黄金歆源专卖店”的授权号主体一致，均为深圳歆源珠宝首饰有限公司（下称深圳歆源）。深圳歆源营业执照上的地址位于深圳市罗湖区翠竹街道高标大厦5层。南方周末记者在现场发现，这里距离深圳水贝市场不到2公里，但与水贝市场遍地黄金、顾客汹涌截然不同的景象是，深圳歆源夹杂在艾灸、养生馆、乐器辅导等铺面中，紧闭大门和窗户，显然并不是一个进行黄金销售及直播的地点。一家抖音上的中国黄金专卖店紧闭门窗，夹杂在深圳水贝附近的艾灸、养生馆、乐器辅导等铺面中。（南方周末记者梅岭/图）“这里应该是间宿舍，很少见到人。偶尔会有穿着保安服装的人过来住。”同一楼的住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中国黄金China Glod北禾音专卖店”拥有粉丝数289.8万，同样位于水贝市场附近，具体地址在水贝石化工业区，其公司名与一家以“网红主播孵化基地、直播电商供应链”为标签的公司重合，两家公司有共同的受益所有人。王强表示，与线下加盟店需要去指定供货商拿货不同，线上的玩法是授权品牌店铺名称、店铺LOGO、宣传素材等，“你要如何营销，拿什么产品去引流，我不管你”。陈诚补充道，“品牌方一般会有两个货盘。一个货盘是只允许在线上买，另有一个货盘是可以在店里买的”。在水贝，到处可以见到直播电商的身影，但在王强看来，消费者更倾向于线下购买实物黄金，线上直播只能以“低于进价销售、限量款营销”进行引流，对品牌盈利贡献不大。王强想起水贝曾有一位年轻的投资人，拿下了包括中国黄金在内的多家黄金品牌线上授权，包下一层写字楼，直播间一排铺开，很是壮观，但最后也没做成，“进入黄金行业，都要先交学费”。其他人都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