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琳艳:从偏远县城女孩,到女足“未来之星”

2022-07-31 星期日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7月26日晚,东亚杯女足最后一场比赛在日本茨城鹿岛体育场进行。中国女足0比0战平日本女足,以一胜两平的亚军成绩收官,追平了东亚杯历史最好成绩。比赛结束后,女足队员张琳艳将飞赴瑞士,以租借形式加盟苏黎世草蜢足球俱乐部,租借期为一年。张琳艳也是武汉女足俱乐部继2018年王霜之后,第二位送出“留洋”的球员。
张琳艳和与足球为伴的12年“职业生涯”,恰逢这个体系飞速变化和重建的时间段。大量金钱的注入,曾经让中国球市火热,也产生了一些年轻球员成长的机会,但并没有打造起一个相对完整、良性的足球发展体系。如今,金钱如退潮的海水,球员则空悬于孤立的礁石。如何上岸?如何重新开始自己的航程?她需要更多耐心,更大韧性。     


记者 | 魏倩

编辑|杨海

回家

四川小城江油以两样事闻名:肥肠和李白。前者生猛、市井,后者飘逸、浪漫,它们就像城市的两面,构成了令当地人引以为傲的独特气质。
2022年2月6日,一个刚满21岁、黑皮肤小个子的女生意外成为这座城市新的荣耀。2022年女足亚洲杯决赛中,来自江油的张琳艳替补出场,为落后的中国队赢得一个进球、一次助攻,成为这场“史诗级逆转”的关键。赛后,她毫无疑问地当选本场比赛的MVP和亚洲杯决赛的“未来之星”。欢呼声从遥远的印度孟买传回这个川北小县城,当天夜里,涪江两岸上空燃起了久违的烟花。

2022年2月3日,2022女足亚洲杯半决赛在印度浦那希夫贾特拉帕蒂体育场举行。图为张琳艳(右)与日本队员长谷川唯争球(视觉中国供图)

3月5日是张琳艳回家的日子。飞机摇晃着落在绵阳南郊机场,张琳艳还没走到行李转盘,已经有机场工作人员拿出笔记本请求签名。机场出口,一队由父母、亲戚、教练、中小学校长、市政府领导、球迷、当地媒体的记者组成的欢迎团在三个小时前就已经抵达,他们捧着花束,拉起了横幅,把手穿过护栏,摇着小国旗,大声喊着张琳艳的名字。

张琳艳慢慢走近,她身量不高,短发,黑色夹克衫,运动裤,步伐轻快。看到眼前的场面,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挠了挠头,“太夸张了吧……”她还不适应这样热烈的礼遇。作为中国女足的一员,她和队友们一起共同创造了那场颇具戏剧性的逆转,让中国女足时隔16年后再次夺得女足亚洲杯。某种程度上,这场胜利已经超越了比赛本身——在此之前,中国男足在大年初一的世界杯预选赛中输给了越南,有太多失望、愤怒需要这场胜利来化解。队伍回国当天,400多位苏州市民在隔离酒店道路两侧唱着《歌唱祖国》夹道迎接,隔离结束,每一位队员都接受了比以往更多的采访、拍摄,以及更密集的赞助商活动。


图源:中国女足官方微博

坐在市政府派出的公务用车上,张琳艳还不太习惯一个人坐在前排,那里有张桌子,她不停邀请其他人同坐,然后配合车里人的合影要求,咧嘴笑,比出一个又一个“yeah”的手势。谈到自己最喜欢的食物,她一本正经地声明“当然是肥肠”,又换上四川方言,应当地电视台之邀,为即将到来的妇女节录制祝福视频。坐在后排的母亲朱莎玉扬扬眉,露出笑容,女儿“会说话”的表现让她满意。她是一个亲切健谈的四川女人,张琳艳说,自己的活泼和好人缘是随了妈妈。

那是一个漫长的午后。回到江油,市政府餐厅已经备好了一桌宴席,餐毕,公务用车又把张琳艳和家人送回家。刚进小区,楼下正在晒太阳、聊天的街坊们就拿着手机拥上来。凹形楼面上,邻居们隔着防盗栅栏探出头拍照,一群捧着玫瑰的球迷已经在楼下等了她五个小时。

接近下午4点,人群才逐渐散去。时隔五个月,张琳艳终于坐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舅舅、二姨和其他亲戚都还在,大家像是在补过春节,吃瓜子、喝茶,表弟打开大电视——那是女足夺冠后一家当地企业赠送的礼物。客厅里吵嚷起来,所有人都在聊比赛,张琳艳向后靠,身体陷进沙发里。

2月7日, 张琳艳父母展示女儿成长中获得的奖状及奖杯(新华社供图)

过去的十多年,这样的场景在这间小客厅里上演过无数次。父亲会躺在沙发上看球赛,有时干脆在客厅过夜。张琳艳进入国少队后,母亲为了找全转播比赛场次,在手机里下载了十几个App,中国队亚洲杯夺冠那天,她正在茶馆打麻将,嫌手机上看不清,专门回到家把比赛投屏到电视上看了一遍又一遍。以前不怎么看球的阿姨和婶子们也成了“球迷”,偶尔还会一起争论“帽子戏法”的确切定义。

这个寻常的四川人家被足球深刻地改变了。门口玄关的陈列架上,除了收藏的酒瓶酒具,就是张琳艳的奖杯和奖牌:最佳球员、最佳运动员、玫瑰之星,透明的、金色的,有的刻上了她的剪影,有的模仿大力神杯的造型……朱莎玉用鞋盒把它们垫成一样的高度,确保所有人进门就能把它们尽收眼底。球迷送来的“国足之光”的锦旗挂在了电视墙上,这是更醒目的位置。同时被挂起来的还有十几枚金牌,还有小书架顶端的两个球星人偶。书架已经被画册、杂志和护手霜瓶塞满,和《穆里尼奥传》挤在一起的是几本被翻破了页的《四川烹饪》,它们属于张琳艳的父亲张守武,一名川菜厨师。

还有些与足球有关的物件没有展示出来。比如那盒用于缓解伤痛的运动理疗胶布,它被搁在储藏间旁边背光的架子上,避开了所有关注和灯光。

2022年7月26日,日本,2022东亚杯女足第3轮,中国女足0-0日本女足。张琳艳追防。(图|视觉中国)

江油

13年前,花园小学秋季运动会上,站在汶川震后修建的临时板房前,8岁的张琳艳并不显眼。

当时,江油一中的体育老师文荣正在为刚成立三年的校园女足球队寻找后备队员。她不是文荣期待的那种球员,这个黑瘦的女孩比同龄人矮一头,也不在球队培养的重点年龄段,但她一米三的身高能跳出两米多的距离,50米的成绩是7秒多一点。“她跑得很快,身体协调性好,”推荐她的武术老师说她在课堂上表现不错,“性格也很活跃。”文荣决定试一试,让这个三年级的小女孩加入球队“跟着一起练”。那时张琳艳对踢球还没什么概念,面对邀约,她答应回家后和父母商量。

张守武是个球迷,听说女儿踢足球,他立刻举手赞成。朱莎玉更在意女儿的身体,踢球至少算是体育锻炼,她勉强答应,嘱咐女儿“别把自己晒得黝黑的,不要耽误学习”。

在张琳艳的记忆里,第一周到训练场就是跑圈,错过周末懒觉,她又累又烦,想说不去又怕父亲责备,只好忍着委屈坚持。熬到能碰球的日子,和很多孩子一样,张琳艳慢慢觉得,踢球确实是件新鲜好玩的事儿。通过足球,她能和那些年纪更大的孩子一起玩,听她们聊聊“大人”的世界,也能去家乡之外的城市比赛。在家里,父亲在外务工不常回来,也不算健谈,张琳艳踢球后,父女的交流多了起来,足球是最大的话题。他们认真谈论“大罗”、马拉多纳,或者孙雯,在足球面前,两人关系平等,共享喜悦和热血。

《足球女将》剧照

有时候,张守武看球赛打瞌睡,张琳艳会打趣他是个“伪球迷”。她不知道,十几年前,年轻的张守武还在广元打工,为了一场球赛,专门在宾馆开了间房看电视直播。事实上,江油这座城市与足球的故事,在她出生前就已经开始。

那是四川足球的全盛时期。1994年,首届中国足球职业联赛甲A联赛的揭幕战在成都打响,由本土企业赞助的四川全兴队在主场战平十冠王辽宁队,成为中国足球最令人热血沸腾时代的开端。1995年冬天,全兴队面临保级危机,“成都保卫战”当晚,只能容纳4万人的成都体育中心涌入了6万人,他们身穿与球队同款的黄色助威服,终场哨响起后,球队保级成功,巨大的欢呼声、锣鼓声瞬间响起,球迷们拥在一起,淌着泪水,尽情跳跃。

这场“黄色狂飙”也蔓延到了100多公里外的江油。之后在张琳艳的足球生涯中扮演关键角色的三个人都在第一时间观战:张守武一直守在宾馆的电视机前,另外两位是她的启蒙教练文荣和刘海涛——那天江油一家汽修厂的老板在涪江边安排大巴车,免费接送想看球的市民现场观战,与一面明黄色的“雄起”大旗一道,浩浩荡荡开向球队的主场。

全兴队的辉煌一直延续到张琳艳出生的2001年,那年12月联赛结束,全兴集团突然宣布不再赞助球队,更名后的四川全兴队几经易手,经历资金短缺和管理混乱,终于在五年后宣布解散,成为中国足球职业联赛复杂历史的一个注脚。

但浪潮过后,还是有些东西留了下来。江油成立了球迷协会,包车看球成了他们的传统,哪怕是千里之外的客场城市,他们举着那杆“雄起”大旗,出现在全国各地的球场上,为四川球队助威。2010年南非世界杯期间,全市上百家商铺在醒目位置张贴世界杯海报,球迷协会还在市里新修的豫江大堤广场上安装大屏幕,供市民观看球赛直播,整整一个月赛期,人们每晚都在广场上饮酒狂欢,“摆条”聊球,市里许多单位还组织了自家的球队,集体组织不同级别的业余联赛踢球过瘾。

文荣和刘海涛也有了新的打算。他们既是球迷,也是江油一中里两个普通的体育老师,2005年学校提出可以发展一项特色课程,他们想到了足球。“女足做得人少,尽管得到的关注和支持低,但更容易出成绩”,两人判断,在江油这样偏远的县级市里,把女足当成突破口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那是2006年,“校园足球”的口号还未兴起,全国注册的青少年球员仅有1.3万多人,不到如今的四分之一。

球队刚成立时只有四个队员两个教练,连队伍都凑不齐,面向全市中小学招募球员后情况才有所好转。球队周六日各训练半天,就在江油一中面积不到标准球场三分之一大小的“菜地”上,目标是4年后的省运会。

《旋风女队》剧照

但比省运会来得更早的是汶川地震,江油市大面积受灾,整个城市都陷入困境。那场灾难中,人们用各种方式与命运抗争,女足队也有自己的选择——不能停止的训练、不断获胜的比赛。灾后刚过一个月,球队在帐篷旁边开出一小块地开始了训练,8月比赛前,他们又向绵阳体育中心专门借了场地,带学生集训。张琳艳每天沿着涪江堤岸,往南走是上课的花园小学,再往西走,就是周末练球的中学,母亲发现,女儿晒黑了,大腿上的肌肉显现出来。

原本只是“一起练练”的张琳艳正在成为教练们的新希望。2010年,她被分到1999、2000年球员组,在这里她遇到了未来的国家队队友万佳瑶。队伍由刘海涛教练主训,他记得张琳艳一开始就踢得很好,“速度快,动作灵活,有天生的球感”。有一次训练时中场休息,刘海涛去球场上踢了个“香蕉球”,球员们看后都嚷着想学:“那时她们踝关节力量还不够,很难掌握这种技术,我教了其他孩子都做不好,但张琳艳在练到第四第五次的时候,就能踢出一个小弧线了。”

在刘海涛眼里,她还展现出了超越年龄的“阅读比赛能力”,简单地说,就是“球商”。她会根据情况分球,也能提前预判传球落点,然后凭借出众的爆发力快速移动,这些都是那时只顾埋头带球的孩子们不具备的。

《足球尤物》剧照

入队不到两年,赛场上的张琳艳已逐渐显现出了她的能量——文荣形容为“摧枯拉朽”——由于长期和比自己年龄大的队员一起训练,回到她所处的年龄段比赛时,张琳艳甚至能一个人“过全场”。在2011年四川省青少年女子足球比赛中,她一个人打进了48个球,那种自信自如的状态,让刘海涛在腼腆的小女孩身上看到了明星球员才有的强大气场。

不过,天赋出众的张琳艳,也在此时遇到了“无球可踢”的窘境。2012年,原本作为2014年省运会球员培养的张琳艳在多个比赛中受阻,甚至有其他球队向上级“告状”江油违规,称张琳艳不是比赛重点年龄段,不能“以小打大”。

夹在所谓“重点年龄段”中间,年少的张琳艳有点不知所措:“那时候我一直打不了比赛,感觉在那边踢也没有什么意思。”

平静下来,她意识到,离开的时候到了。

来了个“黑妹儿”


刘海涛开始帮张琳艳找路。摆在眼前的方案有两个——一是留在江油本地继续升学,保持周六日训练,择机进入四川队,准备参加全运会;二是放弃常规的文化课学习,加入省外其他专业训练队,为成为职业球员做准备——这也是长期以来,国内足球运动员最主要的两条去路。前者可进可退,但很难“双赢”,后者能提供更多机会,可以更好地发挥她的天赋,但没有退路,更像“赌博”。刘海涛联系了一支上海的球队,对方承诺可以提供试训机会,但因为往返路费和食宿问题,直到2012年张琳艳即将升入六年级时,大家依然没有做出决定。

也是这一年,一个意料之外的选项出现了。暑假,刘海涛接到一个成都朋友的电话,说恒大地产公司有人想和他联系。对方提到,他们最近在广东建了一所新的足球学校,现在正面向全国招募第一批学生,在网上看到张琳艳的视频,想让教练带她来成都看看。

刘海涛当然听说过恒大。2010年,这家知名地产商花一亿元买断了广州足球俱乐部的全部股权,在当个赛季即夺得中甲联赛冠军重返中超。第二年,这支“升班马”就拿下当届联赛冠军。夺冠的同时,让这支球队一次次登上新闻头条的,还有它不停刷新的中国足球转会纪录和教练签约价格,经历一次次的整顿、洗牌后,即使是那些“初级”球迷也能察觉,中国足球正在进入一个不同以往的时代——在充沛资金不计代价的喂养下,这个市场正在快速长大。看起来,这是所有踢球者的机会。

2021年9月13日,广东清远广州恒大足球学校(IC photo供图)

关于那次成都的选拔,刘海涛记得两件事:一是对方提出,尽管主要测张琳艳,他们还是可以包车让全队球员都来参加选拔,“扎扎场子”;另一个是最终测试时采用了让他眼花缭乱的考评方案,“据说都是西班牙皇家马德里的选拔标准”。

最终,他们选中了张琳艳,免费入学。张琳艳的家人也终于做出了决定,对方保证孩子在广东的文化课水平会比在四川时更好——这是母亲朱莎玉最关心的问题。除此之外,就是钱了。她记得,报名时足校曾提出要先垫付一万元报名费,到校后再退还,但家里没凑够这笔钱。

2012年9月,带着既能好好踢球,又能“赚大钱”的念头,张琳艳来到广东省清远市的恒大足球学校。刚抵达时,这所后来获得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的“最大寄宿制足球学校”还未完全落成,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足球少年在南国暑热潮湿的军训基地度过了自己离家的第一个月,张琳艳是其中唯一的女生。

“第一个月天天哭,每天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这儿来,每天给我妈打电话,让她赶紧来”,但朱莎玉直到国庆假期结束都没来,那时,张琳艳已经和同学们搬进漂亮的欧式校园,在过去从没见过的6000平方米的训练场上玩疯了——“后来摸到球,人就开心了”。

朱莎玉最终来到清远,是这一年张琳艳拿到特等奖学金的时候。一下火车,张琳艳的电话就来了:“不要坐摩的”“不要上黑车”“出来之后往右转,不要走错路”……离家一年,女儿的成长,让曾经跟着丈夫走南闯北的朱莎玉感到吃惊。广东的太阳又大又毒,母亲发现,张琳艳长高了,也更黑了,同学都叫她“黑妹儿”。

和恒大集团的其他项目一样,这所刚起步的学校需要一个出色的学生代表,张琳艳是最适合的那个。入学第二年,她已经入选了U14“小国少队”,和同龄男生打比赛也毫不逊色,另一方面,镜头前的她朴素、自然,眼睛明亮,言辞流利,被问急了就抿嘴一笑。2013年,央视五套《足球之夜》栏目拍摄专题片介绍恒大足校,在涉及青训的一集里,张琳艳是出场的唯一女生。她穿件玫红色上衣,显得更加黑瘦,长发随意扎在脑后,把刘海剪成罗纳尔多“阿福头”的样子,对着镜头说自己要“超越孙雯”。也是那一年,她作为足校的学生代表见到了来中国出席活动的球星贝克汉姆,在电视节目里她再次立志:要带领中国女足超越孙雯那个时代。

2013年6月22日,浙江杭州,贝克汉姆现身黄龙体育场观看足球比赛,并为张琳艳签名留念(视觉中国供图)

孙雯是父亲给她立下的超越目标,罗纳尔多也一样,不过下载的纪录片还没看完他就退役了。后来,她喜欢上了梅西,因为他个子也不高,却拥有无与伦比的技术。在U14国少队集训时,张琳艳又爱上了当时U19国青队的队员王霜——“她一个人进了很多球,表现特别亮眼,她的比赛我看了一次又一次,真的‘巨喜欢’她”。2016年王霜在四川达州比赛,张琳艳专门买了高铁票去现场追星。

这些新与旧、远与近,属于足球黄金时代的人物混杂在她的脑子里,还有一次次带球突破,成功射门的快感,或许还夹杂着某次偶然看到的,父亲手臂上被热油烫伤的疤痕。她不再是那个江油一中球场上只顾贪玩的女孩,除了快乐,她还渴望着胜利、荣誉,以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扛起的家庭责任。在父母还没想好是否中断学业,让她去恒大足球学校前,11岁的张琳艳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对朱莎玉说:“妈妈,读个好点的大学出来一个月也就几千块钱,我不满足。”

这些情绪会聚,一个目标逐渐清晰:进国家队。在央视跟拍的那部纪录片里,她把这句话用签字笔写在书桌上,字体稚气,也带着些刚劲。

饥饿



“她总是很饥饿,hungry,一定要‘要’”,国少队主教练高红对弟子张琳艳印象深刻。在她看来,即使在高手如云的国少队,这样的强烈渴望也相当少见:“总是刚教了什么,她又‘饿了’,还要追着去问问题,追着要知道自己哪里做得还不好,她非常渴望,非常积极。”

2013年,张琳艳刚从U14“小国少队”训练回来,入学恒大足校不久的队友邹凯莲第一次在宿舍见到她,班里仅有的两个女生认真地握了握手。礼毕,邹凯莲就看着这个新朋友着急找老师补习落下的功课去了。补完课又补训练,教练让写的训练笔记,很多同学不太理会,但她会在晚自习时专门安排时间写好,整齐码在宿舍的书桌上。

在足校教练和同学们眼里,这样的紧张感变成了张琳艳“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和永远“踢不够”。组建学校女足队之后,张琳艳开始更频繁地在周末约队友加练。有时候在宿舍里聊天,也会突然跳下床开始练核心力量。某次集训回来后,张琳艳告诉邹凯莲,自己现在最焦虑的是日常训练强度不够,怕回去跟不上队里的节奏:“每次刚刚适应集训队高强度训练,觉得自己有了点进步,就得回到学校继续上课,下次再回到队里,明显又跟大家不一样了。”有一次,她俩甚至向学校申请一起去男队训练,不过出于安全和其他考量,这个请求最终被否决了。

小学时的张琳艳在踢球

这种“饥饿”甚至成了她个性的一部分。高红让队员们集训时带上电脑,每次训练结束后会把录像发给队员,张琳艳就学着她剪视频,再把战术分析和比赛优劣列在训练笔记里。有时“饥饿”和职业运动员的律己碰撞在一起,会产生一些奇妙的化学反应——她喜欢看电影,就在本子上列上清单,足校没网络,她会趁在外地训练时下载下来,回来看完再一部部勾掉,然后写好观后感;看课外书也一样,她把语文老师在课上推荐的名著记下来,在手机上一本本顺着推荐评分往下读;为了长个子,她就每天按时喝牛奶,吃鸡蛋,两个蛋白一个蛋黄,卡着点早睡。

甚至运动员最害怕的受伤,也不能削弱她的饥饿感。

1月,张琳艳代表恒大队打U16全国锦标赛,比赛进行到半场,她去追了一个“不需要再追的、被传得很大的球”,对方球员冲过来把她撞倒,一瞬间,她痛得失去了知觉。等队医和教练上前看时,小腿腓骨的末端已经突出脚踝位置,鼓起一个大包,脚完全变形了。

后来她被送回成都治疗,比起徒手复位带来的剧痛,她更关心“还能不能踢球,会不会影响后续的比赛”。术后第一个月,还打着骨钉,连床都没法下的时候,她就专门让妈妈给找了一个足球在床上用另一条健康的腿踢,“我性子比较急。天天都很焦虑,想赶紧好,只好更刻苦地练”。

2018年世青赛是张琳艳在U20国青队的最后一次比赛,尽管主教练皮特·邦德评价她为“展现了世界级球员的水平”,但在小组赛最后一轮,中国队被尼日利亚扳平比分,还是没能进入淘汰赛。赛后,张琳艳在镜头前哭到失声:“希望能下一次再站起来……中国女足……只要能再一次穿上国家队的战袍,我会尽我的全部力量,去为她奋斗。”

三个月后,她终于第一次进入女足成年国家队名单。

远行


很久以后,张琳艳才能意识到,当她入选国家队那一年,一个即将破裂的泡沫就在自己身边。

2017年,恒大足球学校开始实施“精英化改制”,免费培养的“精英生”从500名增至1200名,原有的“校园足球、特色学校”模式逐渐向打造“中国最好的青训中心”倾斜,校方认为,这样才能更快出成绩,更迅速地培养足球精英人才。

但对和邹凯莲一样的“非明星”球员们来说,她们却不得不面对极为慌乱的局面。这些在足校度过整个青春期的孩子们即将年满18岁,正迎来体能和技术的最佳上升期,但因为恒大一直没有成立一线女足俱乐部,只能不停集训,却无法参加国内常规职业比赛。卡在职业与升学的节点上,她们承担不起人生赌注,只好选择把学籍转回老家,开始复习文化课,考大学,仓促告别十余年的球队生涯。


《足球女将》剧照

因为入选国家队,张琳艳的困局来得更晚一点。直到今年3月,当她在亚洲杯中韩决赛中成为中国女足的“希望之星”后,这个麻烦更确确实实落到她眼前。结束在苏州的隔离后,回家前张琳艳还在为3月中旬的女超锦标赛发愁。联赛即将开始,报名马上结束,她必须迅速解决和恒大的合同纠纷。

2021年,就在恒大足校培养的第一批球员开始在各“国字号”球队崭露头角的时候,一个由恒大开启的“金元足球”时代也迎来了终局。随着豪掷千金的恒大“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陷入财务和管理危机,球队成绩持续低迷。2020赛季,第二次大伤初愈的张琳艳被租借到女超联赛的北控凤凰,但很快又不得不像20年前的全兴队球员一样,面临赞助商撤资、俱乐部易主、队员收入下滑的窘境。

从北京返回广州队,2021年是张琳艳记忆里过得最快,也最慢的一年。“快”是因为没有发生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过去一直作为小队员上女超,自己成长得比较快,但去年一直待女甲,好像没有打过让自己特别激动的比赛”,“慢”是因为一贯的焦虑——“在踢女甲的时候,又开始担心自己落下了,进步慢。从12岁入国少,到现在也9年了。好像自己一直没长大。”

图源:中国女足官方微博

拿不到体面的薪酬,踢不到心仪的比赛,张琳艳发现,进入真正属于职业球员的世界,拼命努力不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唯一方式。大量金钱的注入,曾经让中国球市火热,也附带产生了一些年轻球员成长的机会,但并没有打造起一个相对完整、良性的足球发展体系。如今,金钱如退潮的海水,球员则空悬于孤立的礁石,如何上岸?如何重新开始自己的航程?她需要更多耐心,更大韧性。

她也想过像王霜和唐佳丽一样出国踢球,已经重新开始学英语。她向队友打听情况,想知道国外的生活,“外面更看重个人能力,节奏也要更快,身体对抗更多,也不会像国内一样给你圈起来,大家一起集体生活,他们更多是自己,像上班族一样踢球”。

3月11日,父母和球迷协会会长一起送张琳艳离开了江油,比起回来时的喧嚷,离别显得有些冷清。12日,她正式在个人社交账号中宣布,自己已被租借到武汉车谷江大女足俱乐部,将代表这支球队参加2022年全国女足锦标赛。在那封感谢了方方面面的推文里,她用了一个温情的开头:春天总是寓意着新的开始,而我也将要开始一段全新的旅程。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13期)






排版:雨筠/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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