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搏”人生_浦江头条_澎湃新闻

2024-01-12 星期五

胡根娣与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心内科(南)主任 汪芳紧紧相拥。

她叫胡根娣,今年80岁,是目前世界上能查到有记录的、依靠心脏起搏器生存时间最长的人。

从1971年植入第一台国产感应式心脏起搏器算起,53年间,她一共接受过35次手术,体内累计安装过23台心脏起搏器。

从最初“拖”在体外、如照相机般大小的感应式起搏器,到后来埋入体内、形似火柴盒的埋藏式起搏器,再到最新的仅胶囊大小的无导线起搏器——胡根娣的心脏可谓“镌刻”着全球心脏起搏器的发展史,也见证着中国起搏器“从无到有”的发展历程。

时过境迁,曾经25岁的姑娘,如今成了满头白发的老人。她说,是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用一份份“珍贵的礼物”,让她成为了“生命的冠军”。

一位患者与一家医院之间,半个世纪的生死救援。连日来,记者走访胡根娣及其家人、参与救治的医护,探寻这段医学奇迹、生命奇迹背后的医患温情。“以命相托,无怨无悔”——医患之间的爱、责任与信任,同样绵延了半个世纪。

垂死挣扎!想活命只能植入心脏起搏器

“各项起搏参数良好,心率维持在70次/分,胡阿姨情况不错,记得定期随访。”1月9日上午,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松江院区,心内科(南)主任汪芳为胡根娣进行起搏器程控检查。

汪芳为胡根娣进行起搏器程控检查

就在去年12月,她成功植入了人生中的第23台心脏起搏器。

通过下腔静脉,使用特殊的输送系统和导管跨过三尖瓣膜,汪芳将无导线心脏起搏器植入胡根娣的右心室间隔部。受益于全球科技的进步与中国开放共享的平台,这台全球最小的心脏起搏器从进博会的展台“走”进了她的心中。

“真没想到,我还能见到这么小的起搏器。”虽已至耄耋,胡根娣的精神很好,说起话来总会先露出大大的笑容。谈到最近一次手术,她不免感慨,起搏技术的发展真是今非昔比。

2023年12月26日,胡根娣在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安装了第23台心脏起搏器。

时至今日,触摸胡根娣的上胸,仍能明显感受到两个线圈样凸起,“这是最初两台起搏器留下的。”

1969年,对胡根娣而言是极其特殊的一年,25岁的她迎来了一场生死考验。“当时我的第二个孩子才出生四个月,我就得了一场病毒性感冒。”对这场“小病”并未在意的胡根娣,却在后来的一次散步时突然昏倒了。没隔多久,又有一次,从事财务工作的她在整理账目时,一头倒在保险箱上。

同年11月,胡根娣住进黄浦区中心医院。刚开始,医生只当她是习惯性心动过缓,治疗一段时间后,便宣布她可以康复出院。可短时间内的晕厥,还在反复发生。这一次,胡根娣选择到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就诊。当时的市一医院还在北苏州路190号,离她家不远。

当时的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位于北苏州路190号

在这里,胡根娣遇到了心内科两位医生:颜和昌和刘忠豫。这次,她确诊了。因病毒性感冒引起病毒性心肌炎,最终导致完全性房室传导阻滞,医学上称之为“阿斯综合征”,即心源性脑缺血综合征。

“人的心脏就像一台发动机,内含缜密的电路系统,胡阿姨得的这个病就好比连接心房与心室的一根电线断了,心脏跳不动了,导致反复心脏停跳、晕厥。”汪芳解释。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胡根娣只能卧床,依靠口服麻黄素、静脉输注异丙肾上腺素维持生命。

“那时候,我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抢救!有时,我去上个厕所,静脉血液回流进血管,就会马上晕倒。我当时想,估计自己是活不久了。”回忆起那段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日子,胡根娣的眼眶有些湿润。

1970年10月,晕厥再次发生,胡根娣被紧急送至市一医院,“那一次,我的心跳每分钟只能跳20多下,浑身发紫。”刘忠豫告诉她,要想活命,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安装心脏起搏器。

资料显示,1952年,瑞典的一名医生和工程师研制出世界上第一台可植入人体的心脏起搏器。1958年,这名瑞典医生成功通过手术将其植入到一位病毒性心肌炎合并完全性房室传导阻滞患者的体内。

也是在那个年代,中国心脏起搏技术开始萌芽。1962年,市一医院为一名三度房室传导阻滞的30岁男性患者实施了我国首例心脏起搏器的安装手术。

这台起搏器,正是由市一医院心胸外科教授霍銮锵、方作平以及心内科教授颜和昌、刘忠豫等同上海继电器厂的工程师们联合研制的。虽然外形大如一张八仙桌,但这台体外心脏起搏器堪称是一次划时代的尝试——开创了中国起搏治疗的先河。

1964年,研发团队在中华心血管杂志上发表文章,介绍自制起搏器的动物实验和临床应用结果。

不过,不同于今日心脏起搏器的高知晓度,当时,胡根娣及丈夫朱先生几乎对此一无所知。

“从医生建议到下定决心装起搏器,你想了多久?”虽然时间隔了半个世纪,可接受采访时,当记者将这个问题抛给胡根娣,她脱口而出:“几乎没犹豫,因为这是唯一救命的办法了。我只想活下去,孩子还小。我也相信医生,相信他们能救我。”

胡根娣的旧病历本

接下来的一年多,胡根娣长住监护病房,朱先生则被单位放了长假,在病床边搭地铺,方便时刻照顾妻子。险情还在不时发生,一次,因静脉血液回流,胡根娣再度晕倒,“护士长立马给我打了一针强心针,并联系全院会诊,刚刚下班的心内科主任许群,冲回医院救我。”

一次次化险为夷,胡根娣是幸运的。可所有人都知道,植入心脏起搏器,不能再拖了。那时,刘忠豫只要下了门诊,便与团队一起钻研起搏器;另一边,从事玩具设计工作的朱先生也一起参与进来。“我和刘教授骑着自行车跑了好几个单位,一家家选材,最终选择了上海继电器厂。”朱先生回忆。

医生、工厂技术人员、病人家属一起搞研发,经众人合力,第一台国产感应式心脏起搏器就此诞生了!

过命之交,“感谢医生一直为我寻求生机”

在医学界有这样一句话:“你以性命相托,我必全力以赴”,将其放在胡根娣与市一医院医护身上,再妥帖不过。

1971年5月10日,由方作平和刘忠豫主刀,胡根娣安装了第一台国产感应式心脏起搏器。所谓感应式起搏,即通过开胸手术将线圈埋藏在患者体内,同时患者需要背一个照相机大小的盒子在身上,连接的线圈隔着胸口的皮肤,与体内埋藏的线圈贴合在一起,通过感应产生电流。通俗地说,如同现在的手机无线充电一般。

手术很成功,胡根娣的心率恢复至60至70次/分。尽管每天要揣着“充电宝”才能维持自己的“电量”,可她很满足,“我可以去屋外散步了!”

然而仅一个礼拜后,起搏器故障,胡根娣的阿斯综合征又犯了。

“形成电脉冲很容易,但是要把电极埋入人体组织内达到较好的相容性,这种工艺在当时很难达到。”汪芳回忆,由于感应式起搏器靠线圈感应起搏,线圈一旦移位就会导致心脏停搏。心脏起搏器“罢工”了,胡根娣只得继续靠卧床、输液“续命”。

患者怎么办?与死神“赛跑”,还有新招吗?焦急的刘忠豫辗转联系到复旦大学教授方祖祥与伍于添寻求帮助,很快拿出一个新方案:赶制一台小巧的、以电池供电的起搏脉冲发生器以供急救之需。

一台射频感应式起搏器,就此诞生了:硅橡胶包封的体内线圈直径2厘米,厚5毫米;体外线圈直径3厘米,厚1厘米,比以往使用的由闸流管低频感应的体内线圈小了5倍。1972年5月,方作平和刘忠豫再次主刀,胡根娣用上了第二台国产感应式起搏器,此时,起搏器体积已缩小到两个香烟盒那么大。

可是,术后一个礼拜,起搏器再次故障,胡根娣又晕厥了。

“说实话,两次失败对我打击很大,可要想活下去,还得靠起搏器。”胡根娣说,一筹莫展之际,好消息来了。

同年6月,国家特批从国外进口了两台埋藏式锌汞电池固定频率起搏器。刘忠豫经多方努力争取到一台。“当时医生问我们装不装?肯定装!可我们也发愁,买机器的钱从哪来?没想到,单位二话不说,给我们买下来了。”谈起往事,朱先生很感慨。

这台心脏起搏器,让胡根娣过上了两年多正常的生活。“情况稳定下来,我们开始约上老朋友,一起去西郊公园玩,日子好惬意。”

媒体曾对胡根娣的报道

进口埋藏式起搏器鼓励和启发了老一代专家教授,刘忠豫再度与方祖祥合作,研制埋藏式心脏起搏器。就在胡根娣的起搏器电池即将耗尽之前,最新研制的国产埋藏式起搏器在新华医院首次应用成功。

1974年11月,胡根娣再一次用上了国产的心脏起搏器。不过,由于国产起搏器性能并不十分稳定,各种故障仍时有发生。在1974年到1982年的8年间,因电极腐蚀、起搏器螺丝生锈、感染、电池提前耗竭等问题,胡根娣一共更换了10台起搏器,她也经历了中国起搏器发展极其艰辛的一段历程。

与记者聊起这段频繁手术的日子,胡根娣的脸上丝毫不见痛苦,数次手术在她的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疤痕,可她依旧乐观地说,“在那个年代,多少生这种病的人都没能用上起搏器,当年和我患同样疾病的一位病友就没有活下来。相比于他们,我是多么幸运。”

话锋一转,老人谈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市一医院,“可以说,我和医院的几代医护都成了朋友,我们是过命之交。感谢医生从没有想过放弃我,一直在为我寻求生机。我对他们,只有感激与感恩。”

无限信任,73岁再次挑战生命极限

随着心脏起搏器技术的日益完善,胡根娣晕厥的频率越来越低。1982年后,她更换了进口的起搏器,此时起搏器性能已经比较稳定,每一台的使用寿命约5至6年。

胡根娣在1985年的住院病史

胡根娣依旧选择在市一医院就诊。“我听从医生安排,按时随访,按需更换起搏器。”有丈夫陪在身边,两个儿子也长大成人,1992年退休以后,胡根娣开始享受自己的人生,包括“带搏”旅游。

“从近距离串串门,再到郊区一带走动走动。除了登高比较困难,其他基本上和普通人没有太大差别。”胡根娣说,她和丈夫一起全球旅行,走过十几个国家。

最令她难忘的是,2010年去美国探亲,他们还专程飞去洛杉矶,探望旅居在那的刘忠豫医生。“在异乡相见,大家都很激动,我们还在那里小住了一段时间。”谈及那次见面,胡根娣至今仍记得很多细节,难掩内心的激动。

2017年12月,因起搏器电池即将耗尽,73岁的胡根娣再次回到她一生信任的市一医院。这次,救治的接力棒传递到了刘忠豫的学生——汪芳的手中。

“胡阿姨的病史我非常熟悉,从(上世纪)70年代到现在,她是我们心内科一代代医护无不知晓的患者。由我来为胡阿姨更换第22台心脏起搏器,承载着历史重任,也回应了历史的呼唤。”汪芳说。

如今的起搏器植入手术,与几十多年前已经发生了天差地别的改变,可此前33次手术留下的疤痕和21台起搏器在体内留下的导线,仍给胡根娣的起搏器更换带来不小难度。

胡根娣体内残留的导线与线圈

“我们团队安装起搏器患者中年龄最大的是101岁,可像胡阿姨这样情况复杂的还是首次。”汪芳告诉记者,胡根娣胸腹部遍布疤痕,体内还残存着数根线圈,虽然当时最新款的起搏器已做得如火柴盒般大小,可要想取出旧设备再植入新起搏器,她体内符合条件的心脏血管并不多。由于手术范围狭窄,术中每一步,对医生来说都是挑战。

令医护团队没想到的是,朱先生将46年来的每一份病历都细细整理了起来,他还特地做了一张很详细的表格,精确标注了胡根娣每一次起搏器植入的时间和每一次手术的方案。

泛黄的纸张定格着一个个历史瞬间,透露着这名丈夫的爱妻心切,也让团队更有的放矢地进行术前准备。

朱先生整理的病史,历经半世纪,纸张早已泛黄

经充分准备,汪芳安全地将崭新的心脏起搏器植入胡根娣的身体里。“当时我从手术室出来,一眼就看到朱先生眼巴巴地在手术室门口望着。我将好消息告诉他,他很开心,我也很兴奋。”

“朱先生是一个非常细致的人,一直为胡阿姨忙前忙后。”2017年以来,市一医院心内科(南)导管室护士长张春霞一直负责胡根娣的医疗照护,和这对老夫妻十分熟络。

“我一到这里,就感到安心。”胡根娣说,患者上了手术台,身边医护态度最要紧,“一上台,护士就告诉我,你的血管很好!给我吃了颗定心丸。她们还会在一旁和我聊天,分散我的注意力。”

最近的第35次手术同样如此,半小时的手术,很快就过去了。“这台无导线起搏器简直是为胡阿姨量身定制,不需要经静脉植入心内膜导线,不需要取出旧起搏器,直接将‘胶囊’植入患者心腔内部,对我们而言手术难度也小了很多。”汪芳说。

汪芳团队为胡根娣手术中

“我的身上体现着科技的进步与发展,我也不能落后。”如今,胡根娣80岁了,老人家社交软件用得很熟练,无论是聊天、买菜还是打车,都不在话下。“我喜欢尝试新鲜事物,性格比较乐观。我总告诉自己,开心过好每一天,才对得起吃过的这些苦。”

……

胡根娣的故事,见证了53年来我国心脏起搏器开发研制的艰辛历程,她的经历也无形中感动、激励了很多人。

“国外曾报道一例植入埋藏式起搏器患者在更换20多台起搏器后,存活了42年。我们这位患者已经‘带搏’生存了53年,这样的尝试,需要足够的勇气以及医患间充分的信任。”汪芳说,这份缘还在延续,她与胡根娣约定,要再来更换下一台起搏器。

(原标题为《“起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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