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保瑞 往前走半步

2024-05-08 星期三

▲郑保瑞在片场工作 图/受访者提供

“我不介意拍商业片,但是中间还是想拍一点点比如说《智齿》《命案》那些小东西,我不会放弃那个小东西。”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宇欣

编辑 / 杨静茹 [email protected]



在电影《九龙城寨之围城》(2024)拍摄的城寨里,导演郑保瑞最中意两个地方。主角陈洛军去买眼镜的士多(小卖部),里面空间狭窄但是商品琳琅满目,跟郑保瑞小时候逛的一模一样;几个女工卖鱼蛋的铺头,让郑保瑞想起他的出生地澳门,在码头,他常常看一帮女工剥虾,把虾肉从虾皮中完整取出。“我自己感觉是挺有那个年代的味道。”2024年4月底,在北京一家酒店的会议室,《九龙城寨之围城》剧组正忙于上映前密集的宣传工作。一墙之隔,四位年轻演员配合视频拍摄,齐声喊,“五月一号,城门大开!”在我面前,郑保瑞放下茶杯,回忆他的童年,和电影里的城寨岁月。


“那个年代”,在郑保瑞的这部电影里具体到1984年。搭景、特效,剧组花了相当大的功夫还原九龙城寨——在英治香港时期,这里是无政府状态的围城,清拆前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电影里,城寨从外面看层层叠叠,密不透风,从里面看则充满肮脏的窄巷、破烂的家具、外露的管道电线,然而导演温情地拍摄了城寨里的日常生活:话事人“龙卷风”的理发店,躺椅旁边放着旧报纸旧杂志;好味道的烧腊店,摆着数张桌椅,吃饭的、闲聊的人看着挂在高处的电视,有说有笑——直到有一天,电视里播放新闻,《中英联合声明》发出,香港回归在即,这一地的所有人,命运就此改变。九龙城寨的问题也要解决。总有一日,这里要拆迁。这里的老少居民过着贫困、安稳但临时的生活。


1984年,主角陈洛军因生计从越南逃到香港,想靠打黑拳赚钱买身份,身份没买来,却阴差阳错躲到了“三不管”的九龙城寨里。在余儿的原作小说《九龙城寨》中,主角是个小混混,“但是对我来讲没什么意思,所以我改成他是难民。”郑保瑞说。


电影在2021年深秋开机,饰演陈洛军的是香港演员林峯。关于这个角色,郑保瑞向林峯讲了两点:一要有走投无路的感觉;二是他给林峯看1970年代许鞍华在电视台拍的一集片子(应指《狮子山下》系列中拍摄越南来港难民的《来客》),对林峯说,你看,那个难民就是你。


郑保瑞很早就讲过,他的电影拍的都是普通人或者边缘人,而不是中环的精英。从早年《狗咬狗》(2006)里柬埔寨的孤儿,到最近几年《智齿》(2021)里出狱的底层女人、《命案》(2023)中算命的妓女、《九龙城寨之围城》的非法移民,都是如此。他的电影里也几乎没有出现过那些堂皇的场所、采光明亮的屋子。香港的暗角和贫民窟、逼仄的房间、惨淡的冷白光,是他电影里的常态。


郑保瑞本人就是底层出身。他1972年出生,11岁来到香港,早早进入片场打杂工,当场务,做到副导演,又做到导演。2023年,《命案》入围柏林电影节特别展映单元,郑保瑞接受德国之声采访时说,自己不知道上层人如何办事,但知道香港最底层人怎样说话、怎样走路,“他们没有自怨自哀,一份工不够,再做多一份,根本没有时间去忧郁,都是在找方法努力生存下去,慢慢地,不知不觉也许就熬出来。”


他的经历给他的创作带来的另一影响是,商业片是他的根本。他拍电影,追求好看、有风格。


从《热血青年》(2003)可初窥郑保瑞的创作风格。三个义务献血的男女救活了割腕情侣中的男生,死去的女生满怀怨气,向三人复仇,很多灵异事件发生。电影有相对考究的构图,不过血腥的画面和惊悚的氛围还是为类型化的故事服务。


在将离奇犯罪嵌入亲密关系或正常家庭的《爱·作战》(2004)和《怪物》(2005)之后,到《狗咬狗》(2006),郑保瑞到达了影迷公认的创作小巅峰。该片入围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接着,郑保瑞加入银河映像的第一部电影《意外》(2009)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2010年代,郑保瑞也在香港影人北上拍片的潮流中。他的“西游”三部曲《西游记之大闹天宫》《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西游记女儿国》分别于2014、2016、2018年上映。


拍《西游记女儿国》到一半,郑保瑞又产生了回港拍片的想法。几年后,他连续交出了《智齿》和《命案》。


《智齿》剧照,2021


在过往采访中郑保瑞讲到,《智齿》是他风格化的顶点。无尽的雨夜,巨大的垃圾场,一次次的断肢案,年轻警官时不时发作的智齿疼痛,妻子被杀的年长警察愈发强烈的复仇心,刑满获释的女囚被殴打被捆绑被凌辱的漫长过程……这些设定、情节都让影片情绪浓烈,成片中,电影全部画面被调成黑白,更大大加重了沉郁感,压抑自始至终笼罩着片中所有人物。“(拍的时候)会觉得特别顺,我很享受这个过程,但这种享受也是一个陷阱。为什么片子剪了那么久?(因为)我不停找问题,告诉自己不会那么容易,里面肯定还有问题。到后来(色调)变成黑白,我觉得好像才找到那个真正的东西出来。”此片被选入2021年柏林电影节特别展映单元。


到《命案》,郑保瑞尝试“把原来比较顺手的东西放掉”。这是银河映像的编剧游乃海2008年写下的故事,2020年被发掘出来。电影中,命理大师、少年、警察,分别代表人的同理心、欲望、理性,三种力量冲撞、斗争。2024年4月,凭借《命案》,郑保瑞第一次拿到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奖。


在郑保瑞的电影里,人常常被命运摆弄。《狗咬狗》中,他让成长为杀人机器的孤儿和暴戾的警察在肮脏的垃圾场打斗、互咬,到头来两人命运互换,正邪难辨。《意外》的主角是一个专门制造意外谋杀案的人,认为一切意外皆出于人为设计,最终却死于真正的意外。《命案》的命理师看到自己的算命对象惨死于浴缸,他的改命之术失败了,接着他还想帮身怀戾气、想要杀人的少年改命,他做出种种努力,但发现人终究对抗不了命运。


《九龙城寨之围城》中有一个细腻的段落,在城寨里,一个小女孩放风筝,风筝断了线,被风卷着吹远了,过了很久,发生了很多事,有一天,风筝又被吹了回来。郑保瑞用这只风筝来比喻主角陈洛军,他以为他是一个无根的人,飘零已久,偶然来到城寨,发现自己的根就在这里。“那就是我期望做到的,一点命运的味道。”


《智齿》和《命案》令许多影迷拾回了对郑保瑞的期待,对他的新片《九龙城寨之围城》有一定的好奇,这部电影入围了今年的戛纳电影节午夜展映单元。这是个包裹在当代外壳下的武侠片,精彩、扎实的动作戏让人想起上世纪流行了几十年的新武侠小说。1980年代,香港时局飘摇,但城寨是一块飞地,人们讲秩序,重义气,靠真功夫争夺话语权。


《九龙城寨之围城》剧照,古天乐饰演城寨话事人“龙卷风”


电影最大的改编在陈洛军身上,不只是混混的身份被改为难民,郑保瑞更是将原作中主角为家人复仇的孤绝心态,转变为对自己身份认同的迷茫。


陈洛军是个孤儿,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冷漠、独来独往,进入城寨之后,他获得话事人龙卷风的赏识,结交了三个年龄相近的伙伴,终于有了家的感觉。他和大伙儿一起看电视,替街坊打抱不平,脸上开始出现笑容,即使没有办法获得香港身份证,他也执意留在这里。


电影另有一条线索,龙卷风的结拜兄弟、城寨的实际拥有者秋哥时刻不忘妻儿被虐杀之恨,即使仇人已死,他也一定要找到仇人之子,赶尽杀绝。不难猜出,从未见过父亲的陈洛军便是这个仇人之子。


龙卷风想帮陈洛军活下去,不惜忤逆秋哥。秋哥为了复仇,向他人献出城寨。从细处看,上一辈人被恩怨情仇捆绑一生,陈洛军不理解,他觉得自己和父亲毫无关系;放大来看,城寨内部维系的人情法理敌不过野蛮的外来力量,这个小世界随着更大的江湖易主,也摇摇欲坠。


“我最想讲的是上一代跟下一代,时代交替,”郑保瑞说,“恩怨怎么才能了结?肯定要有一个人放下。我把所谓‘放下’的事情留给年轻人。仇恨不能不停地延续下去,我们不能把仇恨交给下一代。”郑保瑞谈的是这部戏,也是当下撕裂的世界。


在电影里,郑保瑞给出一个光明的结局。年轻一代合力降服反派,化解了上一代的仇恨,给城寨挣得暂时的太平。骤变的大世界、不知自己归属何地的身份焦虑、无法预知的未来,这些问题都因为一场惨烈的胜利而被搁置。在现实中,几年后,九龙城寨被全数拆除,化为云烟,但这是后话了。


郑保瑞 图/龙辉



对话郑保瑞


我不知道他们将来会怎么样,

但是我想给他们有路可走


南方人物周刊:电影里大家都说,城寨马上要拆了。但你对于城寨内部复杂空间的拍摄,对里面所有人家的生活又有非常细致的刻画,让人觉得那里生活很安稳,不知道里边是不是有你个人对于城寨的复杂感受。


郑保瑞:这也是我感受到的非常微妙的东西。我找到(城寨的)那帮居民,问,城寨拆了,你们觉得怎么样?人家告诉我,应该拆的,没水没电,那么脏,又乱。我说,你住了那么多年。他们说,对啊,城寨也给了我生活。在那个年代它是个孤岛,走投无路的人去城寨,喘口气,找到生活,走出去,那就是城寨的味道。


电影里有一段,龙卷风跟秋哥说,怎么办啊,他们全都是没有牌照的,出去怎么活呀?


南方人物周刊:陈洛军和他的朋友在城寨上远眺着香港整座城市,你以这个画面结束了电影。在你的设想里,陈洛军他们后面会走向何方?几年之后城寨就没有了。


郑保瑞:拍那个 ending 我想了很久。我想讲的是,我不知道他们将来会怎么样,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想给他们的感觉是,你们有路可走,你们是有对将来的期望的,有动力去面对未来,能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命运。


那么温暖的 ending,我电影里从来没出现过。拍《杀破狼2》,叶伟信(监制)说你的ending不能够让全部人死掉。我说 OK。《命案》的时候,杜琪峰(监制)说你一定要拍(主角)向着太阳走的 ending。这一次没有人逼我。(笑)我是真的希望那几个年轻人可以走下去。网上都说这是最不像郑保瑞的电影,最温暖,最容易看。我说OK,我最好是每一个电影的风格都不一样。


南方人物周刊:你是在商业片的环境里面锻炼出来的,拍的也是商业类型片,但你不同阶段又有不同的风格。这种不同更多与你的个人心境相关,还是与当时电影类型的流行或者时代的情绪有关系呢?


郑保瑞:其实流行的东西我都不太关注,只是人家流行、人家成功,也不代表你重复就能成功,对吧?反而是我对于当下自己的感觉的解读,最重要。世界不停在变,我关注的(主题、情绪)也在变。今天再看《狗咬狗》,我都会说,我拍不出来了, 那个年代才有那股劲去做那个事情,现在肯定不行。


南方人物周刊:这一两年让你比较有创作冲动的情绪或者想表达的观点,有什么?


郑保瑞:老实说还在寻找,有些题材、故事我知道挺好,但总还是没找到一个落点。那个落点可能跟现在怎么看所有事情有关。有一些电影我想做,有冲动,但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框架。可能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忙着拍电影,没有时间停下来看看世界发生什么事。所以我还在等待着。


南方人物周刊:等待合适的创作灵感时,会有焦虑吗?


郑保瑞:有的,肯定会焦虑,自己心里面想了很多年的一些东西,很想拍,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方法去解决一些问题的时候,就特别焦虑。


但是也不能光等嘛,有些时候只能走着看,有些片答应了人家拍,就先去拍,但是在过程里不停找,希望找到这个东西。如果还没找到这个东西,我就拍商业片。我不介意拍商业片,但是中间还是想拍一点点比如说《智齿》《命案》那些小东西,我不会放弃那个小东西。


《命案》剧照,2023



能不能再好一点?


南方人物周刊:你讲到,不管是拍摄过程中还是后期制作时,会尽量为难自己,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郑保瑞:以前的难题是,自己真的不太懂。现在的难题是,慢慢了解了电影是怎么来的,这更难。越来越知道电影是不容易的,虽然技巧、所有东西都好了一点,但是知道那么容易解决了问题,应该是不正常的,想把它再搞好一点,不要那么容易就过。不同年代有不同年代的难。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2008年加入银河映像后,又给杜琪峰做副导演,体会应该和之前不一样了。


郑保瑞:我开始是帮他做副导演的,拍戏很顺,哪里需要去哪里。后来他当我监制,我是导演。后来发现自己不行,我又去做他的副导演。就看到很多东西,原来人家拍戏是这样:他怎么去处理一些事情?怎么跟机器沟通?怎么利用摄影机去讲故事?我看得非常具体。


南方人物周刊:这影响了你后面的导演方法?


郑保瑞:有非常大的影响,他现场那种拍戏的方法、对于故事的把握。但不能完全 copy 他的方法,到后来也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解决。


南方人物周刊:拍电影拍到一定阶段以后反而发现电影更难了,具体对应到你拍哪一部片或者哪几年会特别明显?


郑保瑞:《意外》是最先发现的。节奏很难想好。知道好电影是这个样子的,那怎么去到那个地方啊?能完成它已经不错,怎么去到好电影啊?很难。慢慢一步一步走,但是越来越迷失。


后来我就去拍《西游记》了,将自己掩藏在很后面,不敢给观众看到我,我害怕我的风格影响到电影。再回头拍《智齿》,开始找回自己。《智齿》是一个很大的考验,(那时候)已经知道好电影是这样,也觉得之前的电影是不是太烂?以前拍出来的成名作不错,但是不是真不错呢?能不能再好一点?能不能推翻自己一点?现在《智齿》的版本,我也觉得没有完全到所谓好电影的地步,但是可能往前走了半步、三分之一步。



《意外》剧照,2009


南方人物周刊:你说过《命案》的时候,你有意和编剧游乃海说要从之前的风格“放开一些”, 放开自己擅长的领域、投向未知,怎么把控那个尺度?


郑保瑞:很难哪,拍《命案》的时候就是不停的无力感。真的无力,完全不能用我之前的东西套上去,有一层可以,下一层就不可以了。《命案》对于我来讲是千万个问题,其实都没解决,哪怕拍完都没解决。


乃海有些时候迁就我,有些时候不管我,我也不会逼他,说一定要怎么样。那个原来就是乃海的概念,他写什么我尽量去呈现。但电影是不是非常成功?我也不能说非常成功。就一直是找不到那个状态。


每个电影都有运,都有命,对吧?这不是我觉得最能完全呈现自己的一个作品。但是那个奖(金像奖)就能交到我手上,(笑)我没有觉得很羞耻啊,(笑)没有,就是觉得命运非常特别,完全预估不到,对吧?


南方人物周刊:会让你仰望的好电影是什么样的?


郑保瑞:黑泽明的电影就是好电影。除了他晚年拍得比较难懂的,其实他的电影非常容易看,故事吸引人,关于人生的部分非常深刻。科波拉的电影也是好电影。他早年的电影《The Conversation》 (内地译为《窃听大阴谋》)就非常好,不瞒你说,《意外》的很多东西是来源于《The Conversation》 。他还非常年轻,哇,为什么可以从偷听那个事情衍生成那样的电影?


从《意外》开始,我发现(好电影是)不能达到的地方,仰望可以,但是别想去靠近它,也不需要,就是让自己再往前走半步、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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