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去跑山

2021-08-27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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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大量年轻人开始涌入玩摩托的圈子,摩托车和与之相联的跑山文化,慢慢有了潮流复兴的意味。

北京市郊的深山里,藏着一群玩摩托的“老炮儿”,他们浸在圈子里多年,骑着摩托车从18岁飞奔至中年。

时间过去,容貌和体态都不复当年青葱。摩托车上还留着青春和热血的余温,但曾经追逐性能和速度的年轻人,已从青年气盛,抵达了更为稳重、讲究情谊的境界

想去山里跑一圈
这个外号叫“阎王”的男人被工作缠身,心中燥热,想去山里跑一圈。
六月初的一天,“阎王”把身体包裹进一身挺括的骑行服里。33岁了,他仍保持一副精壮的身材,没有在工作中酿出鼓囊的啤酒肚。给膝盖上绑好护具,头盔往脑袋上一扣,瘦削的晒得黝黑的面庞霎时被罩了进去。
伏身在重量和体积远高于自己的川崎Z900上,伴着两声油门的轰鸣,“阎王”奔着北京的房山郊区出发了。

图 | “阎王”


“阎王”开始跑山的年头没有手机导航,所有路线都是他自个儿趴在摩托车上,冲开风障从山上一圈圈跑下来的。那时他比现在更瘦些,年轻,心气儿也高,玩过危险游戏。他和人打赌,同时出发,竞速,约好要是对方追到看见他尾灯的程度,就算他输。几年下来,愣是没输过。
摩托开到了红井路。连续四道U型盘山路,多个急转弯在同一个坡面上次第往下铺,像梯田一样层层递增。从最高处望下去,整段公路异常诡异陡峭。这里有个别名,北京的秋名山,很多跑山爱好者来拍照打卡。
普通骑士想要腾出一大段时间去体验摩旅,比较奢侈,跑专业赛道门槛较高,费用昂贵,对车子的要求也多。在大城市生活的摩友,想体验车辆侧倾或压弯的快感,跑山成了最佳选择。车开到山路制高点,阎王没有停留,一闪而过。这里聚集了很多歇脚的摩友,人们发出惊讶声的同时,举起手机抓拍他的背影和压弯的瞬间。机车声穿过人群,很快湮没在绿葱葱的山间。
这一切勾起阎王的笑意。事实上,当跨上摩托车的那一刻,他就像进入新世界:引擎的轰鸣让他兴奋,让肾上腺素增加,所有的烦心事都抛开了。
“当年,能追上他那辆小踏板的,真不多。”安宁和“阎王”结识多年,说起旧事,他要感慨一番。
2004年,“阎王”把一辆劲战三代目改到了百米加速不到三秒。那是台电光蓝色的踏板车,看起来并不野,改造完成后,1米8身高的“阎王”坐上去还得曲一曲腿,拘着腰,气势都敛着。可就是这样一台车,在同一段山路上跑,大排量的水车也难以追上他。
那年头,摩友都骑着摩托进山,队伍逐渐壮大。这辆劲战三代目成了“全北京最酷的小踏板之一”。很多摩友以能赶超过这台车为目标,也因此出了不少摔车受伤的事故。一来二去,“阎王”的外号就这么落到了他的头上。不过这已经是上一个摩托时代的故事了。
安宁也是玩摩托车的“老炮”。十年前,安宁组了一个“热血机车”俱乐部,有大排量的大贸车群,也有专业的赛道群,所有群的成员超过600人,是北京当时数一数二的机车联盟。阎王就是小排量踏板群中的一员。
后来安宁下海经商,在一个民用小区里开了一家摩托车装备店。店开在住宅区,平日里,安宁的店大门紧闭,只挂上一面带有“热血机车”字样的小旗子。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进进出出,防盗门一开一合,小旗子上“热血机车”几个字晃荡来晃荡去,隐射出一方属于男人们的机车江湖。
经商后接触的人越来越多,安宁发现,玩摩托的人里卧虎藏龙。“范崎路车神”石大爷是一位今年67岁的老人。2017年,各大摩托车群的群友,从一段视频里领略了石大爷的风采。视频的主角驾驶黄龙600、穿着反光骑行服的大爷,站在范崎路一段山道的拐弯处,指着一辆辆压弯的车说道“不行,太慢了,太慢了”,并向视频拍摄者宣战,“我后座带一人输给你,车给你留下”。此人就是石大爷,“范崎路车神”的名号也就是那时落在了他头上。

| 安宁装备店一角


视频如战书,迅速在网络上扩散,石大爷很快败退。随后的三四年间,石大爷常出没于范崎路和四海一带,苦练车技,致力于修正自己“当年吹过的牛逼”。他随身带个小本,遇到车技好的年轻人,便认真请教,在本子上记下驾驶技巧。如今,仍有不少摩友想在那范崎路偶遇这位传奇人物。
海波在城管大队工作,他组建的“甜甜圈”机车俱乐部非常活跃。每次活动当天一大早,他就准备好每个成员的早点,在集合地等着。晚上回来,他还要请大伙儿搓一顿。遇上大活动,海波的车后箱里,能捎过来价值上千块的海鲜。
一个老牌俱乐部叫京A军团,成员岁数小的50多,大的奔70岁。里面有个60岁的大爷,头发白了一半,热情倒未冷却,骑一辆嘉陵150,顶着恶劣的气候环境独自进藏,鼓舞了很多年轻的机车爱好者。 
提到摩托车,就会有人联想到炸街党。这些人约莫十七八岁,胆子大、冲劲足通常是他们的标配。这些人手头不太宽绰,骑的大都是走私的“水车”,有的还没有上牌照。
安宁记得,一回一群高中生去到自己的店里,嘴里叼着便宜烟,买最便宜的装备改装排气,还问怎么拆掉消音器,哪个路段车流少、没监控。他们不在乎车的动力,只想让车发出更大更刺耳的声音,引得路人瞩目,显得自己很酷。
摩友,中年人亲密关系一种
今年40岁的大升自认从小在父亲的“侉子”(一种附带边车的三轮摩托车)上长大,玩了20多年摩托。 
5年前,他在一家企业做到中级管理层,父母年事已高,女儿的腿有些小毛病,大升每月背着4000多元的房贷,零零总总的细节,都指向了“花钱”二字。本想在职场打拼出一番天地,未曾想,就有人告诉35岁的大升,在这家公司,35岁还没坐上经理的位置,他往后就没有上升空间了。事业瓶颈期和中年危机感,就在那个瞬间一起压到他眼前,把他推入了迷茫之中。日子好像没了奔头。
在迷茫中挣扎,大升有意给生活制造一些动静,摩托车成了闹出这些动静的凭依。妻子反对大升骑车,限定他不能把车开出以家为中心方圆十公里的范围。但大升偷摸着骑。有时他频繁参加活动,或者去拍一些探店视频,为的就是能找个借口,借别人的车骑一骑,过把瘾。
2017年,大升的大姨子一家在北京怀柔寻了一块约4.5亩的地,开了一家名为“山野人家”的农家院。怀柔是北京摩友的跑山圣地,去大升小姨子的农家乐吃饭歇脚的,大都是骑摩托车的。所以,大升也在农家乐免费给骑士提供矿泉水和修车工具,找机会承接一些俱乐部的聚会,算是给大姨子家拉点生意。渐渐地,由于一些机车网红乐于来这里打卡,“山野人家”也就变成了骑士驿站。

图 | “山野人家”骑士驿站的摩界聚会


每年,大升都自费组织一场摩界聚会。今年是第五届,大升在农家院中间摆上了签名墙,整个农家院里,最后挤了300多台摩托车。
一年一度的摩界聚会,串联着车圈各个环节的人脉与资源。因此,88块钱一张的聚会门票,经常一票难求。
在这里,大升收获了人生的春天。五年间,他手里的机车群增加到了300多个,摩友们遇事不决,都愿意找大升说道说道。多数时候,他八面玲珑,信奉与人为善,像是摩托车圈里的“话事人”。
之前,有个摩友的车座不合适,便和群里的另一人换车座。换了之后没多久,他还是觉得原装车座更好,“一个原装车座大概两三千,哥们儿我出500当置换费了,你看咱换回来行么?”摩友想换回来,和他交换的小伙子却拒绝了。
还有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热衷参加各个群活动骗吃喝。这人很活络,平时说话嗓门大,活动时也热心肠,快速拉近了和摩友的距离。可每到群主发起群收款时,男人立刻退群,并将牵头人火速拉黑。
这两件事传到了大升耳朵里,他在摩托车群里发帖,“这两个人,我的骑士驿站不欢迎”。圈里马上有了响应,各大俱乐部的群里,摩友们转发议论这则帖子,难免也有人义愤填膺,“不能让这样的乱了这个圈子”。
如今,大升和他手里的300多个机车群是人人皆知的“资源库”。许多人盯着这些资源。
有个车行老板,愿花两万块一个月,让大升在群里给他设一个“广告位”,大升拒绝了。一个俱乐部的群主,承诺每次组织活动都让成员来驿站消费,希望大升给他返点,大升也拒绝了。这些车友群被他当作精神自留地,大升时刻警惕它们沾染上物质交易:“我就是喜欢摩托车,你一旦当成买卖来做,心态就不一样了,不自由。”
大升纯粹是想保留一块中年男人的自留地。 
人到中年,有些委屈是不能轻易说的。和同事说怕落人把柄,职场内斗时饭碗被抢。和家人说徒增担心,什么也解决不了。好朋友也不能说,对方的生活也不见得容易,谁也不好意思把谁当情绪垃圾桶。“一些事儿和摩友们聊聊就好,没有过不去的坎。”大升把这理解为中年男人们的默契。
跑山路上,摩友间的温柔,有时在于默默保护对方安全。一个摩托车新手跟朋友跑山时出过意外,他当时技术不好,拐弯越线,车直接钻进了对向车道行驶中的大车底下,好在人无大碍。经过那次事故,男人有了心理阴影,平时开车遇到弯道也不敢拐。和大升跑山那次,了解情况的大升什么都没说,特意做收尾车,一路跟着他,本来一小时的路程跑了两个多小时,但为了让摩友吃个定心丸,大升没有怨言。
在山上,摩友间的情谊就这样酝酿滋长。对于中年男人来说,倾诉和抱怨是奢侈的,面对摩友,却能放下心里的石头。
2018年的摩届大会当天下雨,人数寥寥,大升只能干着急。有个老大哥帮忙,叫来了200来号人给大升撑场面,“只要天上不下炸弹,哥必到”。海波骑车摔伤了腿,今年的摩届大会,他坐在电动轮椅上,按时出现在骑士驿站,还负责搞笑带动气氛,大升感动不已。
友谊大过天,就是摩友间的关系。没人在意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车是双缸还是四缸,车牌是京A还是京B。在熟悉又陌生的摩友跟前,有些情绪很容易烟消云散。未必能解决问题,但脆弱的时候,总能在摩友处找到支撑。
生活烦闷的时候,他们就相约骑上车,去山里溜一圈。好几百公里的山路,什么都不想,眼里只专注于前方一个又一个弯道。男人们在高低起伏的山道上尽情驰骋,寻求片刻的治愈。

车和生活都要快,直到恐惧出现了
1995年,刘德华骑着本田的NSR250,在电影《烈火战车》中饰演机车情有独钟,车技一流的阿祖。有两句很经典的台词台风的时候也就一两百公里而已我比风快那是很多机车爱好者不可磨灭的青春记忆。要快,要更快,成了机车江湖里的追求。
老六迷恋速度带来的刺激。当他骑着雅马哈R1在雁栖湖附近跑,299迈的速度下遇到障碍,刹车是不得已的方案,更多时候他会快速寻找新路。在陡峭的山区弯路上,他以磨膝压弯直至身后闪过一道火光为乐趣。
老六跑山有20年之久。因当年在全程很多急弯的妙峰山登了顶,只用了13分钟,这个记录当时几乎无人能破,圈里人管他叫“六爷”。 

图 | 老六


少年时期,老六就开始骑车,没车就借别人的骑,没头盔就干脆拿在首钢工作的叔叔单位发的安全帽替代。上世纪80年代,摩托车如同摇滚乐,代表反叛、个性和流行。在那个多数人乘坐公共交通,私人交通工具稀少的年代,摩托车是一个可以完全自主掌控的交通工具,想停就停,想走就走。油门一拧,你就能去到北京任何一个角落。
今年老六40岁,身材魁梧腰腹间不可避免地有发福的痕迹,说话时歪着脑袋,带着微笑,隐隐有一丝骄傲。言谈中,很少有中年焦虑的影子。房子、车子、职场晋升等词汇从不出现在他的语言系统里。
他爱车,也惜车。每次骑完车,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在地库里认真擦洗摩托车,外观、轮毂和链条都细细擦过。摩托像他的另一半,要悉心呵护。

图 | 北京境内弯道最多的红井路


老六和阎王,在车圈里以速度出名。俩人隔空较着劲,真打照面的时候没几次。
2018年,老六和阎王在一次活动中相识,前者骑川崎Z1000,后者是川崎Z900,俩人打算切磋一番。一开始没有连续弯道,两辆车不分伯仲。可老六更胜一筹,正常情况下,过弯需提前收油降档,老六在弯心就提速,出弯的瞬间更是大开油门迅速升档,轰鸣着把“阎王”落在身后。
分了胜负,也滋生了友谊。阎王和老六成了好友,不见面,但线上常聊摩托车的话题,也各自坚守着一些车圈里不成文的规矩。比如每年3月春暖花开第一次进山,一定要去北京门头区雁翅镇白瀑寺的车神殿“开胎拜山”,以此保佑这一年骑行安全,平安顺利。
两年前,老六一个多年好友骑车遭遇车祸,意外身亡。在圈内传闻中,那是唯一能跑得赢老六的伙伴,车圈一片惋惜。
第一次,老六的恐惧压在了对速度的渴望之上。再进山过弯,他会把速度从以前的70迈降到50迈,并以躲其他车为首要准则。老六的父亲不干涉儿子,但每每老六出门,老爷子总会念叨,“悠着点儿,我都一把年纪了,就你一个儿子”。现在再听父亲的唠叨,老六听了,心里五味杂陈,跑山的次数也少了。 
圈里的新人们说,“老六你不行了,怂了”。
只有阎王理解这份踌躇,他常常说“进山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指在山里压弯时,倾角过大速度过快,轮胎痕迹就会布满整个轮胎,正常直行或通勤,轮胎两侧基本是用不到的。阎王说,现在让他最佩服的,是车技和经验远远不够的年轻人,骑着一辆大排量车,不顾一切压弯飙车。 
尽管两位老大哥,对于“快”的态度日趋保险。但江湖仍有二人的传说,撩拨着新生代热血青年。

摩托老炮的以前、以后
1985年,北京城“限摩”后,大街上跑着的摩托车越来也少,摩托车圈也逐渐变得封闭和神秘。
江湖终归还是变了味。最疯狂的就是摩托牌照市场。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京暂停发放能够进入四环内的京A摩牌,保有量封冻在2.5万块。疫情后,“京A”价格就一路走高,恨不得一天一个价。安宁说:“九几年那会儿,一块京A也就5000块,现在已经炒到了31.8万。”
车牌价格飞涨,是一个提示。骑车的浮躁感、虚荣心连同商业氛围一起,逐渐变得浓重。
最近几年,大升明显感觉摩托车圈活跃了起来。他喜欢和人交流,聊多了,能洞悉圈里圈外的变化,“年轻人和女骑多了。”这群年轻人对大排量摩托车的动力并不了解,也没有足够的骑行经验,只在乎能不能在社交平台上被关注。
一个驾校负责报名的人说,去年到今年,学摩托的人得有往年的两三倍,课都约不上得排队。学员们大部分都是90后,想法都差不多,除了代步外,还觉得是件拉风的事。
短视频让骑车变成展现自我的方式。帅气的压弯、豪华的车型、酷炫的装备……机车网红们迅速在各大新媒体平台扩散,晒出自己机车生活和测评,年轻人纷纷追随。 
如今北京的摩托车圈,通过车型、装备,把骑车的人分成很多圈层,相互独立,也相互瞧不起。以至于新手们普遍认为,“便宜的车、小排量的车,是没有乐趣的”。一个想拜师老六的90后的小伙子,刚拿了车本没多久,家里立马给他买了一辆约30万的杜卡迪。这样的车车身重,排量大,没有经验的人难以操控。驾校并不会告诉他们,男生驾驭400以上的排量、女生驾驭250以上排量,都至少需要三年以上的驾龄。
热血的年轻人源源不断进圈,老炮们却在年年岁岁经验的加成下,变得稳重、谨慎。
阎王以前常带队进山,新手渐多,他日益感觉不好管理。当他戴好头盔护具,示意大家上车出发,就差一把油就能走的时候,许多人还没未做好周全准备。不是头盔没戴好,就是手套没戴好,这个烟没抽完,那个又要去上厕所,这个在拍照修图,那个手机导航又要重新设置。
因为安全事故频发,2020年8月14日,妙峰山、潭王路被全天禁止摩托车通行。大升有个交好多年的兄弟,留下一句“现在不比谁骑得快,得看谁骑得久”便退了圈。此外,有人开始做生意,有人极少露面,有人成立了公司,养着一个团队,帮人拍视频带货……昔日的兄弟们日渐散去,江湖不再有神话。
大升明白,十几年前,几个毛头小子不为名利也没有鄙视链,骑着摩托车在山间感受心跳加速、找寻真我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青春和炙热浸透的夜晚终有结束的一天。
他总想坚持一些什么。从2017年开始,大升每天认真编辑一段天气预报、洗车指数和关于摩托保养救援的小常识,第二天早上八点,他会准时把信息转发到手里的300多个摩托车群里。他连群友的阅读体验都考虑周全,字数不多不少,刚好是手机的一屏。
最近,大升找到机车群里的医护工作者,组了一个柳叶刀俱乐部,专门为摩友们做救援培训。“骑摩托车这件事,没有什么比安全更重要的了。”他打心底里笃定,只要安全问题解决了,事故发生率就会降低,“摩托车不安全”的标签总有一天会被撕掉。
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阎王和老六始终相信,恶劣的摩托骑行环境会变好,摩托车也能和一般机动车那样,在公共道路上自由行驶。
“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总会活过来”。对他们来说,那是灵魂深处的一团火,得让它一直烧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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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郑   婷
编辑 | 温丽虹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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