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景艺术的复兴预示了什么?

2022-01-08 星期六


1913 年,一批来自日本横滨苗圃公司的植物抵达旧金山港口,其中有一棵约 2.1 米高的三角枫,是为两年后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日本馆所预备的。这棵树的树龄已超过 100 岁,是典型的皇家园林风格 —— 这类盆景是为了取悦日本幕府将军和封建领主,以 19 世纪明治维新时代的皇家宫廷命名的,而明治时代的日本则在 214 年的闭关锁国后进入了文化大转型时期。这棵三角枫的树枝均匀分岔、虬曲盘错、彼此呼应,郁郁葱葱的绿叶令人联想成一个等腰三角形。和当时的大多数盆景一样,这棵枫树传递着一个不朽的理念:自然终将达到平衡。

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后,这棵枫树被日裔移民堂本金太郎买下。他于 19 世纪 80 年代来到加州奥克兰,与兄弟共同创办了后来全美最大的日本苗圃,面积一度高达约 4046 平方米。大萧条时期,堂本兄弟的苗圃破产,堂本金太郎的长子堂本东一便将这棵三角枫带到自己附近海沃德市(Hayward)的苗圃。然而,1942 年,堂本全家都被关进了科罗拉多州的阿马奇(Amache)日裔集中营。

在集中营里,和堂本兄弟一样被迫放弃自家藏品的盆景艺术家用纸和铁丝制作树木和花朵,用东拼西凑的材料抒发内心的苦闷与悲伤。战后,集中营关闭,这些匠人便开始在各地成立盆景俱乐部。这一举措本是为美籍日裔盆景爱好者提供些私人空间,日后却迎来了对日本美学着迷的广大公众爱好者。堂本东一不在的日子里,苗圃一直由一名雇员打理。他回到苗圃后,毅然走上了修复家传枫树盆景的漫长道路。离开期间,这棵枫树枝叶散乱,木盆已经腐烂,根系扎进了木盆下的土壤。


几十年过去了,这棵堂本枫树如今已长至近 2.7 米高,是华盛顿州塔科马市郊太平洋盆景博物馆的永久藏品,也鲜活地象征着那段挣扎与幸存的回忆,同时无意中启蒙了一场全新的当代盆景运动。从东亚到南美,世界各地的盆景艺术家将本地植物修整出雕塑般的形状,体现着当地独特的生态和文化环境,由此形成了一种新的表现主义盆景风格。这既质疑又接受了有着数百年历史的盆景艺术的局限性,不仅探索着广阔的自然,也探索着无穷的人生体验。

一般认为,植物微缩工艺在 7 世纪左右中日建立外交关系后传至日本。当时,中国园艺工匠制作盆景的历史可能已有数百年,通过盆景将自然元素引入门阀官员和文人墨客家中。在数百年的传承中,盆景并非大自然的理想描摹,而是描绘着自然奇特而广阔之美,或如一些盆景学者所言,盆景夸张地展现了这种自然之美。20 世纪 70 年代,中国官方开始编纂盆景艺术五个地区流派的相关著作,每个流派都用其特有的破干、蟠扎、捏塑等工艺来塑造本地植物,不拘一格。加州圣马力诺亨廷顿图书馆、艺术博物馆和植物园的中国花园馆长、现年 38 岁的 Phillip E. Bloom 表示,十六七世纪的早期盆景典籍认为,盆景应当模仿山水画的「灵动」与「朴素」等意趣;这些原则往往是抽象的,工匠大可「设法用树木创造出天界」,这为赋予盆景诗意的解读提供了空间。


早在 12 世纪,日本工匠和僧侣也将盆景发展成了一种受人工干预的观赏艺术形式,后来在日语中称为「盆景」(盆栽种植)。尽管「盆栽」一词已存在多个世纪,但直到明治时代(1868~1912),现代意义上的盆栽才真正诞生。那时,学者已经开始对树桩形状、树枝位置和首选树种等要素进行分类。首选树种可以是任何当地多年生木本植物,只要有真正的树枝和相对较小的叶片即可,包括松树、枫树、刺柏、榉树、榆树、樱桃树和李树等。盆景尺寸不一,小至几厘米,大至超过 15 厘米的皇家风格。无论大小、树种或树龄,每棵树都是古老森林超然之美的浓缩。如今,京都的盆景策展人和学者、现年 41 岁的川崎仁美将古典盆景的理想形态比作日本能剧中的基本姿势「kamae」—— 演员膝盖略微弯曲,手臂放在身体两侧。「这是身体最稳定的姿态,放松身心,几乎感觉就像是浮在空中。」川崎说,「盆景也一样 —— 有一个平衡点,在这个点上着力,一切便应运而生。」盆景工匠如果能成功做到这点,则他们的作品寿命能长达几个世纪,树木的生长速度会减慢,却不会因禁锢于盆中而停止生长;失去平衡的盆景则终将枯萎。正如川崎在她即将发表的文章中所写,盆景艺术徘徊在控制与放弃、创造与破坏、生存与死亡之间,是尝试「在二元中探索中间的道路」。

尽管欧洲传教士早在 16 世纪就见识了中国盆景和日本盆栽,但盆景工艺当时仅限于东亚,盆景大师主要负责照料贵族赞助的或朝廷官员的盆景收藏。到了日本明治时代,一些盆景在巴黎、维也纳和芝加哥等城市的博览会上展出,在西方国家掀起了后来被称为「日本主义」(Japonisme)的美学热潮,影响了法国印象派和无数欧洲高级珠宝公司与家具公司。然而,到了 20 世纪中期,中国盆景和日本盆栽在本国的发展都陷入停滞 —— 日本大多数苗圃在「二战」期间被勒令改种粮食;中国盆景艺术则在「十年浩劫」中被当作封建余毒而遭受打压。

日本艺术家木村正彦的盆栽作品,顺时针方向左上起:80 年树龄的刺柏、70 年树龄的白松、10 年树龄的枫树和 50 年树龄的刺柏


尽管如此,盆景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在西方却蓬勃发展。这要归功于一些日本师父,包括战后向各国驻日外交官和美国大兵传授盆景知识的吉村酉二,以及生于美国科罗拉多州、极具个人魅力的 John Naka,他让盆景艺术走进了美国各地的家庭。Naka 自 1946 年起就一直在南加州工作,直至 2004 年去世。他没有选择传统上受到青睐的黑松、雪松和枫树等日本树种,而是广泛使用加州刺柏和海岸槲树等本地树种。他出版了两本影响深远的盆景工艺指南,指导世界各地的学生,由此带动了澳大利亚、南非以及南美各国的新盆景俱乐部的兴起。Naka 的盆景作品庄严大方,最负盛名的作品藏于华盛顿特区国家盆景博物馆,是由 11 棵刺柏构成的微型森林,林立的笔直树干托起顶端一丛丛、一簇簇绿叶。他对盆景的世界见解和一些同行截然不同,后者在 20 世纪 50 年代还坚持认为盆景工艺应该只用日语教授。「盆景无国界。」John Naka 曾说,「和平鸽既飞在王谢堂前,也飞入百姓家中,无论老幼贫富,一视同仁。」

现年 81 岁的日本盆景大师木村正彦在 20 世纪 80 年代凭借大型日本真柏拿弯技法,让云团般的叶丛盘绕在幽灵般的枯木底座之上,由此在全球范围内蜚声遐迩。如果说 Naka 是用 20 世纪 60 年代加州的理想化语言描绘盆景的话,那么经常在欧洲开展工作坊的木村则希望盆景像现代主义绘画一样生动、有力且充满自我。这位盆景大师的角色不再是工匠,而是具有独特艺术表现力的电影导演。

如今,Naka 和木村的学生继续革新着盆景领域。以 Ryan Neil 为例,他在位于日本盆景苗圃之乡 —— 埼玉县的木村花园做了六年学徒后,于 2010 年在俄勒冈州波特兰市郊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Bonsai Mirai。39 岁的 Neil 将老师木村的大胆设计与 Naka 开放包容、理想主义的手法相结合,拿弯落基山圆柏,饰带状的苍白「舍利干」、粗犷干枯的「神枝」从一团团叶片中探出。他说,这些树「让人们看到了自己在原生环境中的位置」。


在克罗地亚的达尔马提亚海岸,45 岁的 Marija Hajdic 制作盆栽时,选用了春天绽放淡粉色花朵的野生李树和冬天落叶后枝干如同朝天利爪的鹅耳枥,这些树木仿佛歌颂着季节的流转。和 Neil 一样,Hajdic 的作品主要采用采集自林间的树木 —— 在日语中称为「yamadori」。她采集的往往是充满活力和野性的树木,而不用那些外观平和或呈几何形状的素材。她表示:「当我走进大自然,我的心便愉悦到砰砰跳动。」

在日本,古典风格仍是主流。在年轻人眼里,盆栽是老人和富人的爱好。盆栽的现场演示是指在现场为观众讲解盆栽树木的种植、整形和蟠扎,是盆栽专业人士通常的收入来源。活跃在日本埼玉县的 40 岁艺术家平尾成志则将现场演示变成了一种表演艺术,辅以现场音乐演奏。这种做法遭到了传统派的批评,认为与盆栽旨在沉思的本意背道而驰。在为零售空间和时装秀进行的现场演示中,平尾将纤细的刺柏悬挂在一层层陶盆中,并在嶙峋的石堆上修整出富于变化的景观。「树木本身没有自我表达。我是树的仆人。」他说,「我把树组合在一起的方式就是我表达自我的方式。」


Bernabe Millares 等菲律宾艺术家以菲律宾群岛海岸的红树林为素材;Mário A G Leal 等巴西艺术家则采用巴西热带海岸地区结实的红果仔树和巴西东北部灌木丛中虬曲的朱缨花树。在中国,盆景相关的微信群组层出不穷,从以前盆景工艺并不流行的地区引进新的物种和风格,新一代的富商巨贾则不惜砸下重金收藏盆景作品,有时甚至斥资近 60 多万元人民币只为购买一株植物。日本埼玉县的著名盆景苗圃清香园在教授业余爱好者如何使用物美价廉的素材制作轻松有趣、平易近人的盆栽 —— 类似 Lisa Tajima 在 2004 年《流行盆栽》一书中所描述的那样。另外,京都学者川崎表示,经典盆栽树种出口的增加让年轻一代的盆栽艺术家开始尝试使用老一辈很少使用的非传统素材,例如产自日本南部冲绳县的榕树。

仅 2020 年 3 月~5 月,Bonsai Mirai 的在线课程注册人数就增长了 27%。对于在疫情期间喜欢上盆栽的爱好者而言,这种艺术形式已成为对隔离时期的绝佳隐喻,治愈一成不变的现代生活,一如盆栽曾为早期的工匠带去慰藉。世界正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而盆栽证明生命在困境中依然生生不息。「一看见树,我就了无烦忧。」川崎说, 「庸人常自扰,树木只会不断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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