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中不会有这样的标识:不许吃石头 | 阅读笔记

2021-06-19 星期六


“在沙漠中不会有这样的标识:不许吃石头。”乃是斯威夫特的格言,它说出了一个简单的人类真相:我们从不禁止别人本来就不打算做的事,因为所有的禁令都建立在对欲望的否定之上。

《在其他的世界:科幻小说与人类想象》
 [加拿大]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著
蔡希苑、吴厚平 译
河南大学出版社 2018-04


最近看完了文学评论家、《使女的故事》的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文集《在其他的世界:科幻小说与人类想象》,记了一大堆笔记,必须来这里整理整理了……阿特伍德的小说我没太看过,但是这本评论集很好看,她涉猎极广,各种文学reference信手拈来,书里遍地都是有意思的闪光点。可以推荐一下子!


在繁杂的关于“什么是科幻”的争论中,阿特伍德的理解自成一格——或者说是非常个人化,是一套完善但仅属于她的体系。阿特伍德阅读和写作科幻/幻想小说的起点很朴素,源于她幼年时读和写过的那些异种蜥蜴人、吃人的海怪。因此,她所看到的“科幻”不在意科学和幻想的分野这些讨论,而是仿佛周身长满茸毛,更接近人类想象力的本源——fear & wonder。


《在其他的世界》是一本杂集,阿特伍德在前言里开宗明义,这本书是她个人以读者和作者的双重身份,就自己一生与多种文学形式及其分支形式间的关系进行的梳理。第一部分是三篇主题明确的文章,源自一个大学讲座,展现了阿特伍德对神话、超自然传奇故事的大量涉猎。这部分带有一些自传性质,但由于阿特伍德的阅读、学习经历本身就和对科幻的思考紧密缠绕,所以其中的个人史也很有信息量。我觉得这三篇是全书最精彩的部分,所以把每篇都记了一下,相当于拆书了。


01 超级英雄的根源


阿特伍德年少时看了很多超级英雄漫画,还和哥哥一起创作了自己的超级英雄——居住在“恶作剧之国”的会飞的兔子,与邪恶的天敌狐狸、机器人、吃人的植物交战。


后来再回想时,阿特伍德感到好奇:会飞的斗篷、超能力和外星球,这些创意的源泉是什么?谁才是超级英雄的始祖?换句话说,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基因库,里面装满了创作超级英雄的奇思妙想?


答案是的确有。比如神奇队长是顺着希腊神话的源流来的,他的导师、巫师肖扎姆曾是喀尔刻(《奥德赛》中能把人变成猪的魔女)的朋友;月亮女神戴安娜手中的银弓弦化作神奇女侠手中的霸气锁套。而另外一边,依赖技术横空出世的蝙蝠侠虽然本质是凡人,但拥有许多机械和小零碎,因此当代杂志中和蝙蝠侠联系最紧密的可能是《大众机械》。


更进一步说,几乎所有早期连环漫画中的英雄,都根源于文学与文化史,甚至人类心灵本身。拥有“自我意识”的人类,如果能在脑中勾勒或想象自己的模样,就同样能想象一个非自身的存在物的模样,同理你也可以置身此世界之外观察自身。(孩子们在想象床下的情景时,其实就是在想象床下那个看不见的生物所意识到的世界——猎物的世界。)


接下来作者谈了服装道具、双重身份、飞翔的能力、变形的诡计这些超级英雄特征的源流。(都很有意思,比如超人的装束可能取自21世纪初马戏团里表演走钢丝或大力士的戏服,又与国际摔跤联盟的服装有些关系。)


这里quote一下作者谈“变形”。

伪装的魅力可以追溯到远古,诸神常常幻化成凡物在人间行走。文学作品中第一位非神的乔装者应该是《奥德赛》中经年漂泊离家的奥德修斯。他返回宫殿时,把自己假扮成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发现一大群粗野的年轻人在肆意妄为。于是他拉满一张充满魔法的神弓——他又变成国王了——把他们全部射杀了。奥德修斯特别青睐的有两位神,一位是雅典娜,知识与智慧女神;另一位是赫尔墨斯,善谋划、喜恶作剧的骗子的守护神。

仔细想想,早年的连环漫画中的超级英雄无一例外地有此嗜好(捉弄本来就不聪明的凡人)。虽然一般来说他们不是天生的愚人者,但是他们的变形无一例外带有欺骗性质——没有人知道克拉克·肯特就是超人。孩子们感兴趣的桥段不是解救妙龄少女,也不是高谭市最终幸免于毁灭,甚至也不是空手肉搏战。孩子们喜爱的桥段只是在一个个变身的时刻。上一刻还是一位戴着眼镜、羸弱、腿脚不便并常遭奚落的报童,下一刻褪去所有伪装,立时长成强壮结实的赳赳武夫——多么让人惊喜!坏人闻风丧胆,恃强凌弱之徒再也不敢在沙滩上把沙子踢到你的脸上。

这才是我们真正喜爱的“愚弄”——在成人堆(连环漫画中走在街上的成人)里自由穿梭却毫不引起怀疑。清楚自己身上有大人不了解的东西:拥有并隐藏的能量足以让他们目瞪口呆。

啊,是这样啊!(想起了假装自己是美少女战士表演变身的小时候。)


Le Sortie de l'opéra en l'an 2000 (late-19c)


02 科幻的神学血脉
凡神话皆故事。阿特伍德指出,科幻小说是自《失乐园》之后对各种神学现象的合理复写。《贝奥武夫》和《蠕动的眼睛》有许多共同之处——二者都有怪物、杀戮和英雄。为什么人们要写这样的奇异故事?在谈论“科幻和神话”之前,作者首先讨论了“故事和神话”。

加拿大文学批评家诺思洛普·弗莱把古希腊神话分为四种类型的故事:

  • 传奇:英雄出征,屠龙救美。

  • 喜剧:英雄与美人因受到保守者的阻挠无法在一起。但几经曲折,终以美满婚姻结局。

  • 悲剧:主人公从位高权重的云端跌落,或含恨而终,或被放逐不毛之地。

  • 讽刺剧:上了岁数的老头老太太围炉讲故事,令人惊奇的是,讲来讲去总是英雄传奇——离家远征,遍踏幽闭,屠龙救美等等老掉牙的故事。这些故事一再循环往复。 


这些神话原型中总有一对双生对立体,一极是天堂,是我们向往的一切美好;一极是地狱,涵容了一切邪恶与痛苦。两极之间铺开的是人类的生活——民间叙事诗和《指环王》共同歌颂的中土世界的快乐——以及朝着正面(上升)或反面(堕落)发展的叙事文学作品的情节。

神话是在自己的文化中占据中心地位的故事。而科学也催生了新的神话体系,比方说有一个新的创世纪的神话:宇宙的起源是一场大爆炸,而地球是由爆炸的尘粒组合而成。神话能吸引并圈定自己的目标听众,将形形色色的听众融成一个共同体。仔细看看科幻小说与上古神话,会发现有一些问题是二者共同想要探讨的:

  • 世界从何而来?
  • 人从何处来?
  • 本民族从何处来?
  • 为什么总是好人遭难?
  • 什么是对?
  • 众神/上帝要什么?
  • 男女间的正当关系究竟该是什么样?
  • ……

就这样,远古充斥着怪力乱神的传说被神圣化,成为文学正典,又穿越时空,和当下同样充斥着怪物、被斥为垃圾的科幻小说对接上了。

这篇里还有一个重要讨论,是神话的“外向迁移”和科幻的补位。当古老神话反复论述的真理不再被人们全盘接受,这些故事仿佛转入了一种地下状态,并以其他形式重新登场,比如艺术、政治意识形态,这时,科幻及其衍生形式便将正统文学抛弃的神学领域纳为己用。
这便是为什么天堂和地狱里的原住民的部分传统移去了X星球,同去的还有其他许多神和英雄。他们调转居所是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被我们接受,在地球上已经没有可能。在X星球,他们至少可以参与貌似真实的故事,并且我们中有许多人十分愿意在另一个星球加入他们。因为,据一些理论家所言,我们内心深藏的、最隐秘的自我依然保留了创作出他们的原型模式。
当社会整体不再相信古老的宗教工具,从前原本以犹太-基督教时代为核心的故事、与恶魔的对话,也只能发生在地球以外的地方了。但是,源于神话的故事创作原型,依然在引导着科幻小说对人与宇宙的关系模式进行形形色色的探索。

A Remembrance of Aerial Forms: Odilon Redon’s À Edgar Poe (1882)

03 正反乌托邦


阿特伍德对正反乌托邦文学的观点自然是影响到她自己创作的这类作品,《使女的故事》《羚羊与秧鸡》《洪水之年》。


不过我觉得这部分最有意思的,是作者选择从“制图学”谈起。

每一张地图必有边界,即已知与未知之间的分隔。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早期的地图之边界是妖怪画下的——海妖、多头蛇。按我们的说法,它们住在地图的范围之外。一旦妖怪被英雄杀死,英雄也随之而去,取而代之的是用已知地图勾画出的城市蓝图。但是在地图弃之不顾的地方,在隐秘的阴影世界,仍然有不断再生的妖怪,英雄也就一再地出现,与妖怪展开殊死搏斗。

早年乌托邦的作者笔下的故事一般都发生在地球的边缘。柏拉图笔下的亚特兰蒂斯,亚瑟王传奇里的阿瓦隆,《格列佛游记》,这些乌托邦如出一辙地发生在真实地图边缘之外的诸岛上。并且故事中每个岛都有一张貌似真实的地图。


接着,真实的绘图填满“未被发现”的海域,岛屿便被挤出乌托邦之外,并将乌托邦-反乌托邦推向更遥远的未知之地。它们首先会钻入地下——比如托尔金笔下的侏儒山王的世界,凡尔纳的《地心历险记》;当地质结构都已经被研究透彻之后,它们只好转去太空;再后来连太空都被探索过了,火星上没有智能生物,它们不得再动身,前往外太空、平行宇宙、过去或者未来。


——这也是上一篇里“外向迁移”的延伸。


Clouds of Unknowing: Edward Quin’s Historical Atlas (1830)


至于本篇主题——正反乌托邦(ustopia),这是阿特伍德用乌托邦(utopia)和反乌托邦(dystopia)——想象的完美社会及其反面——造出的词,因为在她看来,正反乌托邦二者“阴阳同体”。每个乌托邦中隐蔽着一个反乌托邦,每个反乌托邦都暗育着一个乌托邦。


在反乌托邦《使女的故事》中那一丁点儿的乌托邦是什么呢?有两个:一个在过去中,这过去正是我们的现在;另一个则出现在未来,写在书末故事主体之外的编后记中:它描写了基列国(故事里的专制共和国)最终消亡的未来,人们只能在学术会议和学术研究的主题中找到基列国。


阿特伍德说,这正是乌托邦死亡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它们去不了天堂,而是成为论文题目。


这个编后记的写法受到了奥威尔《一九八四》的影响(作者之后在第二部分会谈到,奥威尔是她直接学习效法的前辈)。《一九八四》最后一章里有一篇关于“新语”(双重思想的语言)的文章。然而这篇文章用的是标准英语,第三人称,过去式。这意味着这个政权已经倒台了,剩下来的只有这篇报告,《一九八四》所代表的的那个世界已经终结。因此,奥威尔对人类精神之复原能力的信心实际上远远超过人们所认知的。


* *


本书的第二部分收集了一些评论文章,对象是一些科幻和反乌托邦作品。我觉得最好看的是评勒古恩《世界诞生日和其他故事》和石黑一雄《别让我走》的两篇。另外在谈奥威尔的那篇里,阿特伍德谈到了创作《使女的故事》的一些背景。


第三部分是四个短篇小说和一段《盲刺客》的节选。我觉得阿特伍德可能是个理念先行的作者,这部分我读着没有特别的感受,更像是她对创作想法的例证。


阿特伍德在书中说,大学的她过着三重生活,高发际线(知识分子)生活、中发际线(平庸大众)生活、低发际线(无品味者)生活——课堂上研习莎士比亚戏剧,修习乔治·艾略特,放学后阅读海怪小说,看小成本科幻电影。这本书(尤其是前三篇讨论)也的确表现出三种审美层次都涉猎才可独获的裨益。


——阅读者没有预设,才能够更自由地思考科幻的世界里各种文学基因的互换、体裁间的融合。


阿特伍德写得不疾不徐,书本身也做得很是舒适,我是先在图书馆借阅之后又买了一本留存。总而言之是愉快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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