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上古音的“诗词音频”,你当真了?

2021-09-14 星期二

我们公众号一位读者发给我一个爱奇艺视频,内容是语言学家用构拟的上古音念《诗经》。这位读者说:“群里一些老师在认真讨论这个视频里的发音问题。”他问我:“这段音频中不同时期的汉语发音确切吗?可信吗?”
 
我的博士学位读的是汉语史专业上古汉语语法方向,所以我对上古汉语语法“如数家珍”,但对上古汉语语音并不熟悉。
 
如果有人问我,学者研究的上古汉语语法确切吗?我只能说,学者研究的上古汉语语法,是从具体的上古汉语书面语事实中抽象出来的。

从抽象的方法来说,它属于特定的理论视角,是视角自足的;

从具体的事实来说,它对上古汉语语句组织的解释,是可以接受读者语感的检验的。

 
就拿上古汉语句型来说——
 
1.以西方传统语法范畴和分析方法为视角,上古汉语句型面貌是这样的:
 
(1)甲骨文句型以单句为主。动词谓语句占全部单句的90%。形容词谓语句很少,名词谓语句几乎没有。动词谓语句形式丰富,有主动、主动宾、主动补、状动宾、连动、兼语式等等,还有主谓作主语、宾语的句子。
 
上古汉语形容词谓语句有了多种形式。单音的形容词谓语很少,常见的是排比和对比形式。上古汉语名词谓语句已经很常见,均表示判断,用表示判断的“也”字煞句。汉代系词产生,使用系词逐渐成为汉语最重要的判断句式。上古汉语被动句可通过添加虚词表示被动。
 
先秦出现不带“得”的结果补语和趋向补语,汉代大量产生。
 
甲骨文经相当长历史时期逐步形成主动宾的基本词序。上古汉语词序进一步稳定。
 
(2)甲骨文复句有联合复句和偏正复句两类。大部分复句之间不用关联词语。偏正复句中偏句在前。复句的结构十分简单。先秦两汉复句类型逐渐完备,并出现多重复句。

 
2.以中国文化语言学功能句型理论为视角,上古汉语句型面貌是这样的:
 
(1)上古汉语72%的句子是施事句(动句),其中单段句占74%,双段句占20%,三段句占4%,四段段以上的施事句递减。7段以上的施事句罕见。施事句的铺排律主要是连贯和并列。
 
(2)上古汉语21%的句子是主题句(名句),其中解经主题语、范围主题语、仪礼主题语、“移位”主题语、总分主题语、指示代词主题语、主题句形式主题语的句子,占33%。主题语和评论语之间有逻辑关系的句子占4%。大部分评论语不带表示评论的系联标记。少数评论语具有夹叙夹议的性质。
 
(3)上古汉语7%以上的句子是关系句。其中推断句占34%,假设句占33%,并列句占13%,因果句占7%,让转句占5%,条件句、平转句、递进句、选择句罕见。
 
我们从上面的概括可以看出,中西不同视角,不仅分析方法不同,而且分析范畴不同,分析出来的句子组织和句型系统也非常不同。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一使用“单句”“复句”“主动宾”“动词谓语句”等术语,就进入了西方传统语法句子成分分析法的理论视角;只要我们一使用“主题句”“施事句”“关系句”等术语,就进入了中国文化语言学功能句型的理论视角。
 
甚至我们一说“词序”这个术语,就离不开“主动宾”,就进入西方视角;而我们一说“铺排律”这个术语,就离不开句读段,就进入本土新视角。
 
同样,在张世禄先生的语法理论视角中,虚词只分关系词和语气词。当你使用“连词”这个术语时,你已经不在张先生的理论视角中。

 
顺便说一句:许多研究者认为人类语言的“普遍语法”,是可以建立在“主动宾”词序上的。他们不理解,语法分析的任何术语,都自带特定理论视角。西方语法的术语,是不可能“文化洗白”,摇身一变而成“普遍语法”的。研究人类语言的类型,却使用西方的语法术语,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但尽管如此,在上述中西各自的视角中,句型理论和分析实践都是自足的,即它们基本上可以“自成一家之言”。
 
更重要的是,不同视角下分析的句子组织,都可以在上古汉语书面语中进行验证。验证的依据就是读者的语感。只不过有的分析离语感近些,有的分析离语感远些。

 
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再说回上古语音。和上古语法分析相比,上古语音的研究无论在语感上,还是在语料上,都不可同日而语。
 
首先,古时候的发音已经不可能复现了。现在对上古音的“构拟”,只是根据上古书面语韵文、谐声字、字书、中古韵书、古文献中的异读、重文、双声叠韵、现代方言、外语中的汉语借词等材料,综合起来判断。上古音研究缺乏上古语法那样清晰完整、可以充分验证的语料,更缺乏对于语料的普遍的语感。
 
其次,诚如张世禄先生所说,日语、朝鲜语、越南语等外语中保留了中古或上古汉语借词的某些读音,这给历史比较法提供了可贵的材料。这些借词在该民族语言中用音标固定下来了,而且汉语是作为整个音系影响它们的语音系统,不是个别字的读音,所以上古语音得不到解释的现象,可以从外语中的汉语借词中获得解答的线索。现代对东方各国语言的研究,可以为汉语古音学提供更多可靠的材料。因此,运用现代语音学知识和历史比较法,古音研究就有了现代科学的基础。但由于真实的上古汉语读音已经不可复得,对古音的构拟理性“成色”远高于感性“成色”,具有极强的假设性。

 
其三,上古汉语语法的研究其实也是一种理论假设,虽然它具有真实而完整的语料,具有相对真实的语感支持,但只要在特定的理论视角中,其研究成果本质上都具有理论假设性。也就是说,它只是认识上古汉语语法现象的一种可能性
 
现代学者根据语音演变规律构拟古音也是一种理论上的假设。即使把理论上的音发出来,也仍然是一种理论形态,而不是上古音的现实,更不可能当真。构拟本身就不具有现实性,它只是为古音的理论推演服务的。
 
其实我们看网上的上古音模拟发音,念的都是诗词,就可以知道,它就是在读字表,就是一个个构拟的字音,不是语言现实。它绝不可能有语气语调,更不会说出一个交际中的句子,何真之有?
 
如果说上古语法只是由于研究者不同的理论视角而与上古语言的现实性有距离,那么上古语音不仅同样具有研究者的不同理论视角,更因不存在上古音的直接声音材料而难言上古语言的现实性。

 
所以,今天的读者听到有人模拟上古音念出诗词,我们直观感知的,是研究者的理论推演。它的本质是一种语音公式,而非上古人说话的声音。
 
如果把上古音“诗词音频”当真了,甚至苦学苦练起来,那么我只想说:你这是要修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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