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条名叫长江的河流的腹部有一座名叫重庆的城市。它建在嘉陵江和长江夹持的高高的岛山上。所以它既被叫做江城又被叫做山城。江上的氤氲水汽长年深锁着这座大城,是比欧洲的雾都还要雾都的地方。长江在流经重庆一带时,被两岸高山环抱。巴蜀人在贴着长江的高山上锻造了一座又一座俯临大江的高崖山城。贴山临险,层楼叠屋的雄奇壮伟非一般丘陵城市所能比拟。
我始终想寻找的就是老照片里这种大江大山大城构织的壮阔气象。但只有真正的进入,每个人才能把遥想和憧憬变为切实的身体感受。重庆给予我的最大冲击力无疑是无穷无尽的山城相互撞击带来的奇特的体验。在我徒步、坐轻轨抑或横渡长江时,山始终以它的不同形式时时体现着它的存在。魔幻不足以形容山带来的迷人、复杂和奇趣。
在一般多山地的南方城市中也常有将山围入城中的做法。但是山在那里仍然沿袭着山的形貌。它所呈现的是景观,是标识,是公共空间。但在重庆,山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城市要素,它被重新定义了。城在山上蔓延,山成了城的基面。所谓水平城市和垂直城市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山与城的关系从平面转成了剖面。这种关系的改变所带来的是体验上的颠覆性变化。
重庆一城又因高差而被自然划分成上半城和下半城。上半城与江面高差在120米上下,下半城与江面高差在50米上下。上半城和下半城令人难以想象的高度差竟被包含在一座城池之内。这种奇特的城市地势差造就了皇冠大扶梯和凯旋门电梯这样重庆才有的城市公共交通。十八梯、凯旋路云梯、千厮门石梯等令人望而生畏的通天石梯才神奇的成为联系上下半城的主干道。

山彻底改变和颠覆了一座城的街巷网络。在这里你分不清东南西北,因为没有几条道路可以为你定位正南正北。路没有直的,巷没有平的。各个标高上都有街道。无数的首层,带来无数的商机。随山就势、九曲十八弯的梯道自江边码头一直绵延至山脊。两侧两三层高的屋宇层叠而上成为重庆一带城镇最具特色的天梯街道。巨大的落差带来了尺度的变异,造就节节攀升的街巷奇观。随着梯道层层叠积的是两边琳琅满目的店铺招牌。各色招牌的背后藏着无数碗在外地人看来大同小异的重庆小面。每一段标高上都飘散着油油辣辣的火锅味儿。
重庆何以成为这样的重庆,是长江贸易带来的红利,也是一次又一次战争的重塑。两江交汇合成大江的半岛地带有着天然的交通地利。水汇之处自然形成通衢良港。所以无论这座半岛上地势如何艰险,高差如何巨大,水上经贸利益的刺激让大量人口迁徙至此。
长江和山城地形这两个自然条件根深蒂固的影响着重庆的方方面面。将两者弥合在一起的是一群山城棒棒军。在我的家乡绍兴,当货物通过浙东运河或曹娥江抵挡码头时,船可以将这些货物通过水道分散到绍兴城中的每一个坊巷。而在重庆充当着城内集散货物的船介质的就是这些更为灵活流动的棒棒军团。他们手持一根一米多长的小扁担,背着几十斤的大包裹,成为了重庆最具特色的人群。
我最初认识重庆就是在老电视剧《山城棒棒军》里。那时的棒棒军几乎包揽了城市中一切未被固化的伙计。随着城市分工的日益细化与固化,棒棒军所涵的活越来越少,从业人数也出现逐渐递减的趋势。当我真正踏足重庆之后,我感到也许其他伙计可以被取代,但是背着货爬坡上坎,将码头的货物集散到城市各个角落的方式至今仍然未见有第二套方案。我在港渝广场还目睹了一个白人棒棒,只是不知道他是纯属好奇来体验生活还是为了维持生计。

掩藏在繁华都市里的古城墙和古城门是重庆山城气质的另一个表达。山和长江的组合让重庆成为古人追逐的理想型的金汤城池。处于长江心脏的地缘格局和大江围闭,山势险峻的地理条件使重庆在中华历史上一再的成为扭转历史走向的军事重城。张仪灭巴蜀创江州如此,蜀汉李严扩城周如此,张珏拒降死战蒙军如此……一直到辛亥革命,每一次改朝换代,重庆都是不得不被攻克的重要一环。
我从东水门一直沿着江堤看城墙和城门遗迹。城墙随形就势建造在高高的陡峭山岩上。我想象着当年的长江水拍打到岩石的基层上,那是怎样令入侵者胆寒的一座城。最令我感到险峻异常的是通远门。这座城门仿佛是从连续的岩壁中凿开的。仰之弥高,俯之弥深。重庆九门,唯此门为陆门。古代数次攻重庆的争夺战都发生在这里。它盘踞七星岗,是所有城门中最令人震颤的一门。城门下一首磅礴的通远门赋令人叫绝。他把你带进了每一段残酷的肉搏史。


“昔廪君巴国,都邑岛头。开疆四塞,享祚千秋。将军蔓子,全金瓯而刎颈首;秦相张仪,灭巴蜀而筑江州。立为巴郡,恃以咽喉。刘备入川,翼德溯流。强攻难克,诡计图谋。郡守严颜,宁断头而不苟;骁将张飞,壮忠义而释囚。都护李严,再扩城周,里长十六,门列四陬。凿浮关欲连壕堑,阻朝事而作罢休。隋设渝州,宋改恭州。光宗升府,重庆名留。蒙古灭金,川陕陆沉。彭大雅镇渝,筑城坚阃;余义夫帅蜀,建寨屯军。钓鱼城阻击,蒙哥毙命;重庆府独撑,宋祚续钧。迨临安已陷,渝府犹存。张珏拒降以死战,苟安竭力而开城。”
在通远门处的城墙上,我看到了重庆的老地图。在离两江交汇的重庆主城不远处,分别有两座小城。那是西南面的佛图关和北面的北府厅城。两座小城皆有城墙相围,且直逼长江。它们构成重庆主城的外围防御城池。三城三位一体,构成联防体系。这真是把传统的城池防御系统进一步进行了升级。
山彻底让重庆的历史大开大合,变得气壮雄浑。它也让我看到中华传统城池建设在面对极端地形时的适应性和可能性。
重庆也因山和水而呈现出独特的聚居形态。它的民居建筑吸附着山壁,以“悬、挑、吊”为基本的空间营造手段,展现出层屋累居的建筑形态。在长江的烘托之下,即使穿梭到百年前的中国,它的形貌和聚居模式都是最独特的。
不过在发达的重庆主城区,他们早已经不再是那般模样。所以我选择了一个离重庆不太远的长江边的小镇--白沙来追索往昔山城的某种可能性。这不算是一个古迹很多的古镇,但却依然保持着一种山地场镇的生活氛围。在我有限的关于重庆古建筑的阅读经验中,我了解到场镇是重庆最具特色的聚落空间类型。它以定期“赶场”为特点。商品互换交易是他最基本的贸易类型。这些场镇在重庆地域内每隔一定距离都有分布。白沙正是依托着长江码头的交通节点优势和绵延无尽的商业街,才成为周边区域中的一个商贸中心。由于重庆复杂的山地形态和长江水系网络的交织,场镇就形成了“高度复合,多维集约化,山、水、镇三位一体”的形态特征。白沙正是这样的典型。一条石坝古街自几十米高处沿着等高线向长江不断跌落。它的尽头不远联系的即是白沙的朝天咀码头。这样的“云梯街”可以说在重庆的场镇中是最基本的一种空间类型。



石坝古街上有许多艰难背箩挑箩的人。这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在峨眉山见到的背着120多斤沙石上峨眉金顶修建寺院的背箩人。他们都太沉重了。但他们就像棒棒那样以这种艰难努力的劲道,开拓出一个别样的山中世界。选择重庆作为迁徙目的地的先人们究竟是什么在驱动他们来到这里呢。我可以想象未拓荒前的重庆是多么的险山恶水。我将目光投向那片水。真正驱动着他们来到这里,内心充满希望的内心磐石就是那山脚下,通达大海的茫茫长江吧。



我的这趟旅途尽管没有刻意选择自然山水景色作为对象,但有太多次不断上上下下攀爬在石梯上的经历。没有足够的耐力和体力是无法在重庆自由行走的。要深入重庆的心脏还是要在年少之时有大把可挥霍的光阴的时候。上天恩赐了我四天,所见所闻也只不过冰山一角。而我早已对那崇山中的长江深处向往不已。
我在白沙的码头坐上了长江轮渡,准备渡河到对岸去。因为我隐约看到对岸有公交车直接开到了轮渡口。那里也许有我要去的石门的班车。那么接下来又有怎样的见闻呢,且听下回分解。




原文地址:点击此处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