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9日，法国巴黎的一处圣诞市场，一名摊主在摊位前等待客人光临。近来，欧洲能源价格上涨直接推动原材料和居民消费价格上涨，多名总统候选人就经济与就业问题发声却难以提出有效的政策方案。（新华社/图）
距离2022年法国总统大选已不足四个月，各大党派紧锣密鼓地举行竞选造势活动，六名候选人更是摩拳擦掌。
“集体向右转”
一场民主竞选在暴力中拉开了帷幕。2021年12月5日，63岁的埃里克·泽穆尔(éric Zemmour)出现在巴黎北郊的一家展览中心。
这名极右翼独立候选人的首场竞选集会原本定在巴黎音乐厅。但是，来自工会、极左翼政党、反种族主义等五十多家团体的阻挠，令泽穆尔不得不临时更换场地。
“我们会赢！”“泽穆尔，总统！”在集会现场，一万多名支持者一边挥舞着三色旗，一边高呼支持泽穆尔的口号。其间，多名身穿印有“拒绝种族主义”T恤衫的活动人士也进入现场，引起双方肢体冲突。随后，双方拳脚相加，并投掷椅子等物品。
在这场骚乱中，泽穆尔也未能幸免。网络直播画面显示，一名戴着口罩、身穿浅色上衣的年轻男子冲上演讲台，用双臂卡住了泽穆尔的脖子。据法新社报道，泽穆尔腕部等受轻伤，医生建议他休养9天。
泽穆尔出身新闻记者、时政评论员。2000年，在参加法国电视2台的访谈节目《我们还没入睡》（On n'est pas couché）时，泽穆尔因发表极端反移民言论而声名鹊起。
反移民、反传统、主张脱离欧盟，以及擅长在社交媒体上发表极端言论吸粉，也让泽穆尔赢得“法国特朗普”的绰号，其支持率一度超过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主席玛丽娜·勒庞。法国《费加罗报》乐观地预测，泽穆尔很可能取代勒庞闯入第二轮投票，与法国现任总统马克龙一决高下。
泽穆尔个性强悍。2021年11月底，他在马赛的公开活动中也招致左右两派冲突。当时，一名抗议的女子向坐在汽车中的泽穆尔竖起中指，他则毫不客气地竖起中指回击。
过去的十多年间，泽穆尔也曾以极端言论、煽动暴力和种族仇恨而两度被定罪。法国舆论担心，泽穆尔参选可能将激活法国暴力的传统。
在法国政治史上，总统惨遭暴力殴打和刺杀屡见不鲜。自1789年法国大革命以来，相继有萨迪·卡诺（Sadi Carnot）、埃米尔·卢贝特（émile Loubet）、保罗·杜默（Paul Doumer）等多名总统遭到刺杀。2021年6月8日，现任总统马克龙在与民众热情握手时，也曾遭到一名穿绿色T恤的男子的掌掴。
“左”与“右”的分野，越来越演化为暴力相向。在2014年出版的《法国自戕》一书中，泽穆尔将经济下滑、失业率上升、财政赤字加剧、犯罪率飙升等归咎于法国价值观出现问题，“根源就是思想太左，尤其移民、女权主义、同性恋等社会问题破坏了法国的社会和谐”。
泽穆尔的“法国社会衰败论”吸引了不少基层选民，甚至挤压了玛丽娜·勒庞等传统极右翼的民意空间。不过，泽穆尔因为频发反移民、歧视女性的言论，他的支持率大幅下滑。
“法国仍在集体向右转。”近日，法国智库政治创新基金会（Fondapol）为《费加罗报》所做的一项民意调查得出结论。
在六名候选人中，埃里克·泽穆尔、玛丽娜·勒庞两名极右翼政客的支持率分别为13.7%和20.0%，来自极左翼政党“不屈的法兰西”候选人让─吕克·梅朗雄（Jean-Luc Melenchon）的支持率只有8.9%。瓦莱丽·佩克雷斯、泽维尔·贝特朗以及现任总统马克龙则坚持中间偏右立场，他们的支持率分别为10.0%、13.3%和25.4%。
马克龙的支持率依旧遥遥领先，但仍未超过半数。1962年颁布的法国《选举法》规定，第一轮如果无人获得50%以上绝对多数票，则以第一轮中得票最多的两位候选人进入第二轮投票。
四年前，时年40岁的马克龙成为一匹政坛“黑马”，他创建前进党，开辟了法国政坛历来走不通的“中间路线”，一举击败法国两大传统执政党——社会党和共和党。
二战后，社会党和共和党长期稳居法国两大主流思想的代表位置。近年来，法国政坛价值观越来越分裂，传统政党逐渐丧失影响力，整个社会往往难以达成共识，不论左派的社会党，还是右倾的共和党，它们内部都分化为左与右两个极端。
谁能最大程度地笼络民意，找出政策的最大公约数，谁才能入主爱丽舍宫。上任后，坚持“中间路线”的马克龙政府不断向右转。2021年9月以来，它相继推出了“强化治安”“2030计划”等一系列吸引右翼选民的政策。
6名候选人角逐四大议题，依旧面临着两难的选择
“如果我赢得大选，这将是（从移民手中）夺回世界上最美丽国家的开端。”2021年12月5日，埃里克·泽穆尔在首场竞选演说中声称，他将发起一场名为“重新征服”（Reconquest）的政治运动，将法国境内移民数量削减至零。
美国《纽约时报》评论称，“重新征服”令人联想到西欧历史上的“重新征服”运动，当时基督教势力大规模驱逐穆斯林。
如今，意识形态分裂的法国政坛对于移民问题越来越接近共识。在六名候选人中，只有左翼政客“不屈的法兰西”候选人让─吕克·梅朗雄没有表达激烈的反移民立场。
作为世界第六大移民国家，法国向来是欧洲最重要的移民接收国之一。据法国移民局统计，2019年，该国接收了27.66万名新移民，也有23746名非法移民被逐出法国领土。
四年前竞选期间，马克龙对移民问题持相对温和的开放立场。执政后，他领导的政府开始收紧移民政策。2021年9月29日，马克龙宣布发放给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的移民签证减少50%，对突尼斯的移民签证减少30%。
2019年9月，移民政策改革提上法国议会两院的议事日程。当时，马克龙明确表示“法国无法接纳所有人，但会努力妥善接纳”。
马克龙政府的移民政策从相对宽松到逐步紧缩，这依旧受到巴黎大区议会主席、中间偏右候选人瓦莱丽·佩克雷斯的抨击。
“面对移民失控，我们从心底可以感受到无能为力的人民的愤怒。”佩克雷斯还抨击称，马克龙是政治变色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讨好，而我唯一的喜好就是做事”。
勒庞、泽穆尔等右翼候选人也批评马克龙政府，并指责这些措施毫无意义，仅合法移民就已经激增了7%，只有不足20%的非法移民得以被遣送回原籍国，而暴力现象也随之增长了8%。
近年来，大量移民和难民的涌入给法国带来边界管控、社会治安、宗教文化、恐怖袭击和公共财政等方面的问题。2020年9月以来，法国发生数十起致命袭击事件，包括巴黎《查理周刊》原办公大楼持刀袭击、教师萨米埃尔·帕蒂遭“斩首”等事件。
面对宗教、族裔与国家安全等交错复杂的问题，马克龙政府也陷入两难境地：它高呼“共和主义”价值观却打击宗教分裂主义，引发了穆斯林群体的担忧和不满，也遭到土耳其等伊斯兰国家的外交抗议。在国内，它又被勒庞、泽穆尔等右翼和极右翼政治人物批评为“懦弱”。
2021年4月，1500多名法国军人在极右翼杂志《现实价值》周刊发表两封联名信，公开要求马克龙捍卫“爱国主义原则”，勒庞则趁机要求上述军人加入其“拯救国家”的计划。
在法国政治体制下，军人向来保持政治中立原则，很少就内政问题发声，勒庞煽动军人参政则被批评开创了军人干政的恶例。
移民与治安已成为法国社会的头号议题。法国《星期天日报》的民调显示，86%的法国民众表示将会把移民和治安作为2022年大选的主要投票指标。
移民、养老、税收与对欧盟政策，依旧是法国大选中最具争议的四大议题。2018年，65岁以上老龄人口已经占到法国总人口的20.03%。两年后，法国养老金的亏空已经升至180亿欧元，养老金支出已经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14.7%。
如今，平均每3名近5年可以参与工作赚钱的法国年轻人，就需要供养一个法国老年人。老龄化的另一弊端是，大量法国青年无业可就。从2019年8月至今，法国社会普遍失业率在10%左右，年轻人失业率更是达到25%。
马克龙政府多次试图重启退休制度改革，把退休年龄从62岁延长到64岁。法国《世界报》援引一名工会领导人的话“延长到64岁退休就意味着与劳动者的战争”。
在新一届总统大选中，包括马克龙在内的6名候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谈延长退休年龄，反而都向选民画出“做大做强养老事业的蛋糕”。
“法国不是极右的，法国是有社会保障，是有进步的和分享精神的。”2021年12月5日，法国老牌极左政治人物梅朗雄在竞选造势大会上呼吁追随者“停止抱怨，坚定信念，积极参与”。
但羊毛毕竟出在羊身上，提升养老金水平就意味着更多的税收，这又引起了法国企业和财团的不满。2012年的法国大选中，竞选人奥朗德主打“仇富”策略，主张对富豪课以75%的“富豪税”，于是，法国富人纷纷通过购买英国房产等转移财富，导致财富流失海外。
当前，法国依旧是欧洲富豪最集中的国家，大约有260万名百万富豪。在养老和税收问题上，竞选人已很难有新政吸引选民的眼球，反而更容易激起另一派的不满。因此，右翼竞选人主要将火力集中到了欧盟和北约问题上。
“法国不应该成为欧盟的附庸。”埃里克·泽穆尔还主张，让法国退出北约联合军事司令部。
另一名极右翼竞选人玛丽娜·勒庞也被认为是一名民族主义者。一如在四年前的竞选主张，她如今依旧主张限制移民、脱离欧盟，这在恢复“历史大国梦”遇挫的法国颇有市场。
“你不站出来，就没有人关心你的利益”
法国大选迎来历史性时刻。玛丽娜·勒庞和瓦莱丽·佩克雷斯等女性成为竞选人，被《费加罗报》等法国媒体寄予厚望：“女性有望打破选举的天花板”“她们可能像马克龙一样打败马克龙”。
二战后，法国大选就追求“英雄情结”“领袖魅力”，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席哈克（Jacques Chirac）以及萨科齐 （Sarkozy）等人都被认为具有一种“政治强人”风格，民众投票支持更多在于他们的人格魅力，而不是因为政策主张。
“马克龙当年横空出世，此前从来没竞选过什么职位，有他的独特性，而极左翼领导人梅朗雄（Jean Luc Mélenchon）也有其独特的风格，这是佩克雷斯缺乏的。”法国舆论研究所（IFOP）研究主任让-菲利普·迪布吕勒分析说。
2017年，马克龙组建共和国前进党，打破了传统的政党格局。美国《纽约时报》也持类似观点：人们对前进党的前途与发展并无太大兴趣，而更关心马克龙的“个人权威与光环”。
社会党和共和党两大政党边缘化，恐怖主义和种族阴影挥之不去，极右翼势力崛起，民粹主义风起云涌，这个以“大革命”著称的国家又一次走到十字路口。
法国不少民众却对选举投票不感兴趣，表现出一贯的政治冷漠，高弃票率一直是法国选举的常态。在2010年的地方大区选举中，53.7%的法国民众没有参与投票，在2015年，这一项弃票率仍超过50%。
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沮丧和担忧，让2021年6月举行的地方大区选举更加惨淡。法国《世界报》透露，法国地方选举第一轮的投票率只有32%，创下历史新低。
法国地方选举一向被认为是总统大选的风向标，勒庞直言不讳地说，“地方选举是2022年总统选举的彩排”。但法国民调机构Elabe的数据显示，在第一轮投票中，法国民众的弃票率将可能达到68.5%。
选民弃票严重危及法国的民主体制，《费加罗报》等多家媒体还担忧：白人对选举表现出政治冷漠，移民和少数族裔却对投票热情高涨。
“你不站出来，就没有人关心你的利益。”来自伊拉克的移民埃特瓦尔·巴萨特（Etval Basat）对笔者说，谁当选总统关系到每一个移民的利益。
法籍华人的投票热情也高涨。当前，法国生活着至少60万名华人，他们大多集中在大巴黎区。生活在巴黎第八区的华人田梅说，他的祖父和父亲两代人往往只关注赚钱养家糊口，很少参与法国政治。
2017年“3·26”事件后，华人的政治参与热情高涨，华人社团也组织和动员民众“组团投票”。在那起事件中，华人刘少尧在家中被破门入室的警员枪杀，法国华人随即展开集会和游行。
“多一张选票，就多一份力量，多一种声音。”田梅说，只有选择务实、有能力的总统才有利于法国走出经济衰退、恐怖袭击、治安恶化和社会断裂的困局。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