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顺的豹子进村抓狗了。
这是发生在一周前的事情，2月27日，一只华北豹被监控拍摄到出现在山西和顺当地一家煤矿企业的炸药仓库门口，它先是慢慢踱步到仓库铁门，随后猛地向门缝一扑，未果，再一扑，仍然一无所获。
第二天大猫把这段翻拍的视频发到了群里，当时办公室都在打趣，说这猫（豹）抓耗子怎么这么不给力，连续扑空也太好笑了。
后来我们看到了原视频，门缝底下有个四脚的动物在晃来晃去，又托老魏去现场看了看——
好家伙，豹子根本不是在捕鼠，而是想去掏门那边的狗。
路过库房门口的豹子，盯上了大门内的狗
这一下，事情从猫拿耗子的猎捕行为发展到了豹子吃狗的人兽冲突问题，作为长期致力于缓解和解决当地人兽冲突的机构，我们自然有必要对其进行一下详细解读。
Q1
豹子为什么会抓狗？
先说说和顺豹子的总体情况，2021年我们和北大合作，在和顺共监测到56只华北豹，是自2016年开展监测以来最多的一年，其中，华北豹定居个体有19只。
这也意味着，超过60%的豹子都属于路过和顺的扩散个体，而抓狗视频中的豹子并不在我们的2021年定居个体名录中，再加上它的斑纹还未完全长开，排布较为紧密，因此大概率是一只正在扩散过程中的年轻小豹子。
2021年的定居豹个体
回到抓狗的事件中，首先从客观层面来讲，豹子选择去仓库抓狗，肯定是由于它们之间的地理位置很近——一只狗的体重大约在12-15kg，显然不会有豹子仅仅为了抓一只狗而奔袭10公里，这对豹子来说吃的还不够花的，不值当。
曾经我们认为和顺县西边的豹子比东边要多，在去年10月我们与北大合作在和顺开展全县域调查后，第一批回收的相机数据也体现了这一点。
然而这次事情发生的地方在义兴镇，与和顺县城的直线距离3公里左右，相当于平常坐公交车5、6站的距离。
换句话说，不是豹子专门跑到县城附近抓狗，而是县城所在的和顺中部可能一直都是豹子的扩散路线之一，这只豹作为扩散个体出现在此地并非毫无根据可言。
豹子总是要扩散的，它们在扩散的路上遇到人遇到狗都不稀奇
其次，这只处于扩散过程中的年轻小豹子很有可能在捕猎上缺乏经验。
从它两次试图捕捉门背后的狗的行为可以看出，它对捕猎成功的条件和方法还不甚了解，甚至还无法估量出门缝的大小与捕猎成功的概率。
或许正是出于它捕猎技能的不成熟，才使得它误入仓库，试图抓狗，进行了一次失败的捕猎尝试。
再次，绝大多数猫科动物都是机会主义者，豹也不例外。理论上，它们会吃所有自己能够猎捕的动物，甚至不介意食腐，狗自然也不例外。
有学者认为，一只豹平均每天需要1.6kg~4.9kg来维持身体的消耗（Stander等, 1997）。
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尽管大部分猎物的体重集中在20-80公斤的范围内，研究者们依然记录到豹的食谱中可以包含92种动物（Mills & Harvey, 2001）。
和顺的豹子最爱吃的还是狍子
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这次的豹抓狗是因为当事的豹子尚且年幼、缺乏经验，且处在扩散过程中，为了果腹而选择就近猎捕仓库里的狗所致。
Q2
豹子抓狗正常吗？
在我国，由于大部分地方现在都没有豹的分布，所以像豹抓狗这样的事情，在人看起来十分不寻常。然而在全球范围内，豹子抓狗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
比如印度，也许有很多朋友都还记得2021年2月印度南部卡纳塔克邦的一条新闻：一只豹子被发现和狗一起困在厕所里至少7小时，豹和狗各依着中间的蹲坑位站成了对角线，各居一隅——结果是最后二者并没有发生争斗，豹与狗都活了下来（至于为什么豹没有攻击，可能是因为它被吓坏了）。
印度，被困在厕所里的豹子和狗 图片来源：网络
这则新闻乍看起来还挺搞笑的，但它毫无疑问地反映出：豹抓狗事件并不是孤例。
事实上，豹子喜欢把村庄周围和居所附近的狗当作猎物，这一点在很多文献中都有详细的记载，比如J. C. Daniel（1996）的《印度的豹（Leopard in India; A Natural History）》等。
另外，A. Edgaonar&R. Chellam（1998）在《马哈拉施特拉邦桑贾亚甘地国家公园豹生态的初步研究（A Preliminary Study on the Ecology of the Leopard(Panthera pardus fusca) in Sanjaya Gandhi National Park, Maharashtra）》一书中提到，根据1995~1996年收集来的90个粪便样本分析，“家犬是豹子饮食中最重要的成分”，平均百分比为63.7%。
这个结果跟我们在和顺的一些捡屎工作有所呼应（戳这里：这个虐狗的节日，就让一堆小豹子来陪你吧！），2021年在和顺我们一共捡了51份粪便样品（有效样品46份），对这些样品的食性分析表明和顺的豹子确实最喜欢吃的是狍子，但家犬的占比居然超过了野猪，排在第二。
我们曾经以为的华北豹食谱和实际的食谱
不过，同样是印度，A. Kshettry等（2018）在西孟加拉邦的一项70个粪便样本的研究则认为，在豹子的食物中，出现频次最高的是家牛（27.03%），其次是猕猴（10.49%），而家犬只有5.13%。
对于结果，研究者们认为出现这样的情况主要是因为研究区域内狗的密度很高（每平方公里27只），但家牛家羊的显然密度更大更高（每平方公里280只）。
相比之下，和顺也是一个养牛大县，然而2021年我们红外相机中家牛的RAI（相对多度指数）为20.63，而家犬仅为1.248，这与粪便分析结果的倾向不太一致。
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在和顺，豹或许更喜欢猎捕家犬，但我们也不排除豹粪中家犬比例很高的原因是这些豹粪被路过的家犬嗅闻过——无论是哪一种，豹子抓狗都是一个客观存在的正常现象。
2020年，蚂蚁森林附近，一位村民家的狗与想吃牛的豹子干了一架，豹子跑了，狗子负伤
Q3
豹子抓狗的影响是？
尽管豹子抓狗是典型的人兽冲突问题，但在和顺这样的乡村，类似的冲突反倒显得不是那么的激烈，原因很简单：村里的人不是那么重视狗。
事实上我国大多数乡村的情况是，在白天乃至夜晚临睡前，家里的大门常常是敞开的，村村户户均是如此。
至于狗（还有猫），绝大部分都是散养，谨慎一点的人家可能会拴绳或戴项圈，但绝不会把它们封闭在家里。
于是农村的狗就处于一个半流浪状态，东走走西看看，等开饭的时候就到各家去蹭。
据蓓蓓说，她就见过和顺马坊那边的一个小桥洞，里面有母狗和好几只小狗崽，当然它们的主人并不知道狗崽这回事。
在基地住过一段时间的小狗豆豆，就是杨院长救助回来的小流浪狗
我们在和顺走访时，大家也有相似的感觉：经常可以听到乡亲们反映自家的牛羊被豹吃，但没有人会说甚至是怀疑自己的狗被豹吃，更多的是一只狗丢了，这家人便认为是被那家人偷了，而乡里乡亲的，也不会仅仅为一只狗而大打出手。
所以农村或者说县城附近的流浪狗是不少的，在这样的环境下，豹抓狗好的一面是，它可以一定程度上控制流浪狗的数量，降低流行病传播的风险。
Alexander R Braczkowski等（2018）通过对印度孟买的豹抓狗现象研究认为，“桑贾亚甘地国家公园中的35只豹子每年可以猎捕1500只狗……从而防止90人死于狂犬病，并可每年节省1.8万美元的流浪狗管理成本。”
印度，一只豹子和狗在大路上对峙，片刻后豹子放弃离开 图片来源：网络
大型食肉动物对人类福祉的影响可能是巨大的，可与此同时，豹抓狗坏的一面是，高度依赖家犬的后果是增加了豹子患病的风险。
在研究中，学者们也在桑贾亚甘地国家公园发现一只幼豹尸体，尸检发现这只幼崽可能死于狂犬病。
无独有偶，1994年，在非洲塞伦盖蒂，有大约30%的狮子因犬瘟热而丧命（Nowell & Jackson, 1996），而这次疫情很可能是由郊区发现的大量家犬传染给狮子的。
另外，倘若豹子养成了捕猎狗的习惯，客观上也会增加野生动物与人类遭遇甚至人兽冲突的可能性，造成财产、牲畜等方面的损失。
塞伦盖蒂大草原上的狮子幼崽 图片来源：纪录片《塞伦盖蒂》
最后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也是绝大部分人看到豹抓狗新闻的第一想法：豹子这么恐怖，都抓狗了，咬伤人怎么办？
事实求是地说，在和顺，一方面豹子的种群正在恢复，另一方面人类活动依然在向山林扩张，在此前提之下，豹进村、豹吃牛等这样的人兽冲突事情势必会越来越多。
而把目光放到全国，南京的野猪、上海的貉、北京的豹猫、东北的虎……总会有人质疑：动物多了，人受伤怎么办？
上海城市中公园里的貉 图片来源：纪录片《一个长江，貉以为家》（纪录片可戳：野生动物进城，如何与它们和平共处？）
我们姑且先不讨论人类的开发是否挤占了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抓过狗的华北豹就一定会主动攻击村民，进过村的东北虎就一定对人类怀恨在心。
这就好像飞机会出现事故，但航空公司不会因此销毁飞机，你也不会因为有事故的存在而不坐飞机一样。
假如豹抓狗确实成了一个普遍性的问题，那么解决方案也肯定是去寻找降低这件事发生的机率，而不是恐惧，或者叫嚣着要消灭豹子——后者只是一种更隐晦的讳疾忌医而已。
缓解人兽冲突，才能使华北豹的扩散之路少一些阻碍
在我们的“豹吃牛”生态补偿之后，也许不久就会有更多关于豹吃狗、豹吃羊的补偿措施，目前和顺县政府、和顺县生态保护协会、北京大学等职能、民间和学术团体也参与到了解决方式的探索中。
就好像初出茅庐的小豹子需要试错，2022年我们也将继续尝试共存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