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善台:冰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2022-02-14 星期一

2月5日的北京冬奥会短道速滑混合接力比赛开始前,韩国记者对中国短道速滑队主教练金善台进行了围追堵截,但金善台始终拒绝接受采访。在中国队夺得冠军之后,金善台与教练安贤洙、器材师边宇玉在韩国教练组身旁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这让韩国媒体和韩国国内的观众极为不满。

直到比赛结束后,金善台才接受了韩联社和《朝鲜日报》的采访。韩国记者最先问的问题就是:“你为什么拒绝在决赛开始前接受采访?”金善台回答:“在赛前接受采访可能会同时影响到韩国队和中国队的选手,我不想这么做。”


而在被问到战胜韩国队内心有何感想时,金善台的回答也颇具艺术和情商:“我想,为了战胜韩国队,我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努力。早在预赛和半决赛阶段,我们就针对韩国队进行了充足的战略准备。两支队伍都为了本届冬奥会全力以赴,我想今后再遇到韩国队时我们还会这样全力以赴的。”

金善台的回答给足了韩国队面子,也为自己拒绝接受采访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作为中国短道速滑队的韩籍主教练,金善台完美平衡了各方的情绪,真正做到了一碗水端平。

始终保持公正和平衡,这既是金善台最大的特点,也是他作为教练的神奇之处。


梦想与延续

在韩国,绝大多数体育教练都有一个显赫的运动员生涯,金善台却是个例外。

上大学的时候,金善台就已经在韩国短道速滑队崭露头角,并入选了1998年长野冬奥会韩国代表团名单。然而就当金善台准备作为男子接力队的队员参赛时,突如其来的膝伤毁了他的短道速滑事业。长野冬奥会开幕,他却只能作壁上观,目送队友夺得男子5000米接力的亚军。一年后,金善台退役,运动员生涯草草收场。

退役后,金善台做过买卖开过店,但后来还是回归老本行,做起了短道速滑的装备师。金善台很快就证明他就是从事短道速滑的料,凭借着一手出色的磨刀手艺,金善台再次在韩国短道速滑界声名鹊起,并成为当时韩国冰坛公认的最出色的装备师。


从2002年起,金善台成为韩国冰协着重培养的青年教练之一。2004年,长春市冬季运动管理中心到韩国寻找教练,韩国冰协向长春市冬管中心推荐了金善台,韩国冰协当时对金善台的评价是:“技术出色,对短道速滑的理解较为先进。”

但当长春市冬管中心找到金善台时,金善台却意兴阑珊,此时的他还很内向,不善与人交流,而且他此前也从未想到过到异国他乡执教。

为了请到金善台,长春市冬管中心为他提供了诸多优渥条件。在引进金善台的问题上,国内也有反对的声音存在,有人认为请一个没什么执教经验的韩国人来带队有些不太妥当,而且金善台的年薪几乎是当时国内教练的十倍。受这一舆论的影响,这笔签约险些未能成行。

不过最终,长春市冬管中心还是力排众议,中方的诚意最终打动了金善台。2004年,金善台来到长春执教。


上任后,金善台主动提出要去中小学校寻找短道速滑人才,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强调自己是来选最优秀的运动员的,会留意每一个人的表现。这番表态激起了许多小选手的斗志,其中就包括后来的奥运金牌得主周洋。

周洋后来在采访中说:“当时的选拔,金善台就在场边观察我们,我就想我一定要好好表现,被他选上。”

周洋后来如愿成为了金善台的弟子,同样被金善台看中的,还有后来的世锦赛冠军梁文豪。金善台后来还成为了韩天宇的启蒙教练。

师从金善台后,周洋和梁文豪等人很快就发现,他们低估了金善台的训练量。金善台的一堂训练课下来,周洋等人的腿疼得几乎迈不开,下楼梯都得倒着下。


虽然恐怖的训练量一直都是韩国教练的招牌,但与其他韩国教练动辄打骂的训练方式不同,金善台对于队员们一直都很温和,在训练时也以鼓励为主。对于训练不积极的选手,金善台也不强求。

金善台后来在日本的学生樱井美马曾回忆:“金教练告诉我们,所有伟大的运动员都一定有极强的自律性。自律会让人快乐,强迫会带来痛苦,而痛苦的环境下肯定不会诞生伟大的运动员。”

为了调节气氛,金善台会在训练中逗队员们开心。大家练到快要崩溃是常有的事儿,但每一个人都不想放弃,相互暗中较劲。在这种良性竞争之下,队员们的上限不断得到提高。

在中国执教期间,金善台为了能够了解队员们的情绪,还主动学习中文,深入了解中国文化。借助学习中文的机会,他和队员们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周洋调侃说,金善台很“抠门”。当队员们过年向金善台索要压岁钱时,金善台只是扔给他们几个钢镚儿应付事。不过队员们都明白,这是金善台表达幽默的一种方式。


在所有队员当中,金善台最器重的就是周洋。据长春市冬管中心短道速滑教练员哈振峰介绍,金善台当时一眼就相中了周洋,并为她量身定制训练计划,从体能训练到技术调整,金善台均亲力亲为。

在金善台的培养下,周洋成为了全国短道速滑项目上的一颗超新星,并在后来入选了国家短道速滑队。此时的金善台即将前往日本担任教练,他给周洋写了一封信,并告诉周洋在火车上再把这封信拆开。

在去北京报道火车上,周洋在打开这封信时惊讶地发现,这封信是金善台用中文写的。金善台在信中写道:“到了国家队,希望你加倍的努力,我也相信你有朝一日会站在世界冠军的领奖台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勇于进取,勇往直前,金老师会永远支持你,帮助你,加油!”


金善台给周洋的手写信

读完信的周洋泪流满面。直到今天,周洋都把这封信保存得很好,夹在钱包里随身携带。

对于周洋而言,金善台是助她一飞冲天的恩师;而对金善台来说,周洋是他短道速滑梦想的延续,此时他似乎已经预见,周洋即将去完成他未竟的事业,填补他的遗憾。

韩流革命

在2006年的都灵冬奥会上,日本代表团只取得了1枚金牌。而在短道速滑项目上,除了女子500米(王濛)和男子500米(阿波罗·安东·大野,日裔美国人)以外,其他小项的金牌都被韩国队获得。

日本是冬季项目传统强国之一,也曾是冰上运动强国,都灵冬奥会上的糟糕成绩让日本民众大为不满。为了重振日本冰上项目的荣光,日本奥委会聘请了大量优秀的外籍教练,比如请来俄罗斯花滑名帅塔季扬娜·塔拉索娃和尼古拉·莫罗佐夫,他们俩后来分别培养出了浅田真央和安藤美姬。金善台正是在这一机缘之下,成为了日本短道速滑队的教练。

引进金善台是由日本短道速滑名宿、日本奥委会短道速滑强化部长柏原干史亲自敲定的。柏原干史在韩国物色人选的时候,韩国冰协又一次推荐了金善台。柏原干史后来回忆:“我们需要用最先进的理念来取代已经落后的常规方法,这需要一个有魄力的人来执行,金善台教练是最合适的人选。”


金善台留给日本人的第一印象同样是儒雅和内向,但在几堂训练课之后,日本短道速滑队的队员对金善台都赞不绝口。日本媒体也称赞金善台是“年轻的领袖”、“为日本短道速滑界带来了一股韩流”。

《朝日新闻》评价道:“金善台教练在日本短道速滑界掀起了一场革命。他推翻了日本原本的教学方式,重新调整选手们滑冰技术。所有先进的韩国短道速滑技术和理念,他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队员们。”

对于金善台来说,最幸运的事情莫过于在中国遇到了周洋,在日本遇到了樱井美马。樱井美马是金善台在日本的队员当中最勤奋、刻苦的一个。起初她对金善台的蹬冰方法非常不理解,但在几次练习之后,樱井美马就完全理解了金善台的技术和理念,并对此深信不疑。


日本短道速滑名将樱井美马(中)

樱井美马给自己定下的要求极高,她希望在温哥华冬奥会上帮助日本队重夺短道速滑金牌。这个高目标把金善台都吓了一跳,樱井美马回忆:“金教练告诉我不要用太严苛的目标来给自己施加压力,他说‘先从成为世界第三做起怎么样?先把美国和加拿大的选手打败了再去想中国和韩国吧’。”

在金善台的执教下,樱井美马在日本全国大赛中将500米、1000米和1500米的金牌收入囊中,成为了日本短道速滑王牌选手。不过仅靠金善台显然无法让日本短道速滑短时间内逆天改命。2010年的温哥华冬奥会,樱井美马与日本短道速滑队参赛。樱井美马没能在温哥华站上领奖台,在女子接力的项目上,日本队最终名列第7名。虽然没有拿到奖牌,但日本队的提升仍然显而易见。

在与日本的合同到期之后,日本奥委会曾希望加薪留下金善台,此时长春市冬管中心又一次找到金善台。在温哥华冬奥会上,中国短道速滑女队大获全胜,周洋斩获女子1500米金牌。长春市冬管中心希望金善台能够发掘更多的“周洋”,同时承诺给予金善台更大的施展空间。

金善台为此特地回到长春进行了考察,并又一次见到了周洋。在接风宴上,周洋表示希望金善台能够回来,帮助更多的吉林孩子喜欢上短道速滑,提升长春的短道速滑竞争力。考虑再三,金善台在2010年再次与长春市冬管中心牵手。

在回到长春的时候,金善台在接受采访时说:“日本提供的薪水比长春要更高,可我不是一个只在乎钱的人。日本的训练条件和长春无法相比,日本国家短道速滑队也没有固定的训练场地,队员也不像长春的孩子这样可以无条件服从教练的安排。长春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很怀念在这里的日子。”

无法平衡的感情

金善台在长春一直任职到2014年。2014年索契冬奥会上,俄罗斯短道速滑男队成了最大赢家,在安贤洙的带领下,俄罗斯包揽了短道速滑男子500米、1000米和男子5000米接力的金牌。颗粒无收的韩国短道速滑队在回到韩国后几乎千夫所指。此时韩国冰协想起了金善台,他们请求金善台立即回到国内执教。


金善台后来接受韩联社采访时说:“我没法拒绝,那个时候的韩国短道速滑队面临着非常困难的境地,我必须做点什么。”于是他再次离开长春,回到韩国执掌韩国短道速滑队。

初次执掌韩国短道速滑队,金善台在各个方面都遇到了麻烦。一方面韩国短道速滑队内部等级森严,山头林立,金善台需要耗费很大精力才能指挥得了选手们;另一方面,金善台在2016年12月被诊断出结肠癌早期,在接受手术后,他短暂休息就重回国家队,继续管理队伍。


《朝鲜日报》这样描述金善台所面临的局面:“韩国引以为傲的短道速滑队,却遭受了自盐湖城冬奥会以来最大的一场耻辱。韩国在索契冬奥会上颗粒无收是一种苦涩的耻辱感,时时刻刻让国民们感到疼痛,这种疼痛会让他们无时无刻不关注短道速滑队。”在社会各界的关注下,金善台只能竭尽全力来让韩国短道速滑重振雄风。

然而在平昌冬奥会开幕前夕,韩国短道速滑女队曝出丑闻,韩国花滑女将沈锡希指控韩国短道速滑女队教练赵宰范对其进行了长期的暴力行为和性侵。金善台也被韩国冰协莫名其妙地安了个渎职、教唆的罪名。虽然平昌冬奥会上韩国短道速滑队取得了3金1银2铜的成绩,但在平昌冬奥会后,金善台还是被韩国冰协处以停职一年的严惩。

2019年5月,中国短道速滑队做出调整,金善台受时任中国速度滑冰和短道速滑国家队教练组组长王濛的邀请来华工作,出任中国短道速滑队主教练。

金善台在6月13日公开亮相,和他一同来华的还有韩国装备师边宇玉。在本届冬奥会上,人们经常把边宇玉和金善台搞混,因为两人都戴着口罩和眼镜,身材、脸型和发型也都差不多。


在当时,韩国媒体称金善台执教中国队是“一个处于禁赛中的教练为了寻求庇护慌不择路”,全然不顾及金善台此前是如何带领韩国短道速滑队走出泥淖的。

在安贤洙和林孝埈先后以教练员和选手的身份加入中国队之后,韩国媒体加大了对金善台的负面报道力度,甚至声称林孝埈是收到了金善台的教唆才加入中国队的。韩国冰协后来被迫澄清,称金善台和安贤洙知道这个消息并不比普通民众早,而且林孝埈的入籍问题,他们也没法干预和决定。


林孝埈为中国队加油

或许是早就预料到自己在韩国名声将会急转直下,金善台在本届冬奥会开幕后始终保持低调。尽管韩媒对金善台拒绝采访耿耿于怀,但还是在报道中写道,金善台并非只拒绝了韩国媒体采访,实际上连中国的媒体也没有采访到金善台。

不过,在中国队夺得冠军之后,金善台和安贤洙忘情的庆祝还是让韩国媒体和民众破了防。安贤洙在混合接力比赛结束后第三天就遭到了韩国网民的网暴,如今在韩国已经被看做卖国贼;林孝埈明明没参加比赛,但韩国七大媒体宁可不报道中国队夺金,也要把林孝埈在中国的生活扒个精光。


而金善台虽然一再试图平衡韩国民众的情绪,但还是被韩国民众在网上痛骂。韩国媒体《金刚日报》还在报道中耐人寻味的写道:“虽然金善台目前在中国执教,但他还没有归化成为中国人。他的婚姻状况和子女的信息我们也一无所知。”

2月8日的时候,韩国忠州市官方社交媒体账号发布了一段视频,一个与金善台同名同字的男人在视频中代替金善台向韩国民众和韩国队道歉,他在视频中表示金善台应该这样做,所以和金善台同名同姓的他责无旁贷。他还表示,希望这样做能够让韩国民众的心情好一些。韩国民众竟然入戏了,并夸赞这个创意很好。


视频中的男子称自己也叫金善台,要向民众道歉

对于韩国民众的怒火,金善台始终没有为自己进行辩解。或许他认为,如果韩国民众这样做能够心理平衡的话,那任由他们去骂也未尝不可。

作为一名教练,金善台是公平而职业的,在中国和日本需要他的时候,他将韩国的先进短道速滑技术传授给了中国和日本;在韩国需要他的时候,他也没有辜负韩国民众的期待。在他的眼中,短道速滑的技术就像是流动的水一样,无论在哪条河流里流动,都应平衡如一,而他本人也如同秤一样公平正直,他不去回击谩骂与无端指责,也是因为他的内心坚信,世界对他一定有一个公正的评价,他无需多言。


金善台带领中国短道速滑队在冬奥会上取得金牌,或许在韩国媒体的眼中是彻头彻尾的背叛。但事实可能恰恰相反,金善台证明了韩国短道速滑技术的先进和成功,只不过这种成功更高级、更职业、更伟大,而很多韩国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容纳这种成功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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