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刀对峙 JAMA!这场持续近 20 年的医学试验,背上了数十年的道德争议

2022-09-15 星期四
本文作者:yxtlavi

逼仄、昏暗的房间内,一群孩子躺在各自的床上,尖叫、扭动。这时,两个医生走入房间,准点发放餐食:一份营养午餐、一杯巧克力牛奶。
 
这些孩子存在智力或精神的异常;这里是一家国营寄宿制的特殊学校。从外表看来,学校四周是茵茵草地,环境雅致,是特殊儿童并不多得的优质选择。
 
但事实却完全相反。
 
孩子们生活起居很难得到保障,很多孩子被虐待和性侵犯。上文中提到的两个医生,也不是拯救孩子们的天使,反而在这座巨炉内添了一把火:医生们利用这里相对隔绝外界的环境,将孩子作为试验对象,故意让孩子们感染肝炎病毒,来观察病毒的传播途径和疫苗的有效性。
 
最终,「被感染」的孩子们中有部分人死亡。而这两位医生,却因在肝炎疫苗研发中做出的巨大贡献而名垂千史,其中一位甚至当上了国家儿科协会主席。
 
 
为了试验,他故意让孩子感染病毒
 
威洛布鲁克州立学校(Willowbrook State School)学校位于纽约,专门接收 3~11 岁特殊儿童,受到当地特殊儿童家长的追捧。
 
学校的外观 图源:wikipedia
 
在医疗资源相对匮乏的时代,「无法和健康儿童一样」的孩子都只能被送往特殊学校,而威洛布鲁克的「国营身份」成为家长信任的背书,很快学校人满为患。
 
而真实情况与家长们的想象大相径庭:没有人照顾孩子们,四处都是排泄物。学校以这样不为人知的面貌经营了近十年。
 
这时,肝炎在学校内爆发了。
 
由于当时医生并没有给孩子们提供治疗方法,学校托人咨询了纽约大学的克鲁格曼(Saul Krugman),邀请他来学校研究爆发原因。克鲁格曼是纽大的一名科研人员,也是一名医生。在纽约大学做研究时,他就已经发现加热含有乙型肝炎病毒的血液,可以当作抗体用作疫苗。

看到威洛布鲁克学校的事例,克鲁格曼很感兴趣,和另一位医生麦科勒姆(Robert Wayne McCollum Jr)前往学校。但他们想的并不是遏制病毒,而是就此展开有关肝炎病毒的试验。他们的试验共有两场,时间跨度接近 20 年。
 
首先,克鲁格曼想测试直接的人传人和注射哪一种的传播速度更快。
 
克鲁格曼将孩子们分为两组,一组孩子的食物混入感染者粪便中提取的病毒,另一组直接注射血清。美国病毒学专家、轮状病毒疫苗的发明者奥菲特(Paul A. Offit)描述这场研究,「克鲁格曼看着孩子们的皮肤和眼睛变黄,肝脏变大。他看着他们呕吐,无法进食。」
 
另外,克鲁格曼想测试丙球蛋白预防的有效性。
 
一组孩子是未接种的对照组,另一组按照体重(每磅 0.01ml 的比例)注射丙球蛋白。当有新的孩子入学后,他会逐渐增加注射的丙球蛋白比例。例如,第二批孩子是用每磅体重 0.06ml 的比例注射的。
 
通过多轮试验,两位医生得到了结论:粪口途径传播的肝炎,和通过血液、身体分泌物及性接触传播的肝炎,从免疫学角度看是两种不同的病毒引起。同时,他们发现血清肝炎(乙型肝炎)的传播可以使用丙球蛋白来阻断,较大的量会产生长达七八个月的显著免疫力。这些孩子们也因此获得了益处。
 
每进行完一次研究,克鲁格曼就发布在期刊上,包括柳叶刀、JAMANEJM 等,在医疗界获得热烈的反响。他成为了「第一个区分甲肝和乙肝的人」,随后建立了美国第一个综合性儿童诊所,并担任了美国儿科学会(APS)主席
 
因在疫苗方面的成就,克鲁格曼于 1983 年获得 Mary Woodard Lasker 公共服务奖。委员会为他致辞时表示,「感谢克鲁格曼在构思、开发和试验针对各种病毒性疾病(尤其是乙型肝炎)的疫苗的领导能力,他对世界健康产生了巨大影响。」
 
图源:Lasker Foundation 官网

NAS(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形容克鲁格曼,「为消除儿科传染病做出的贡献,比他那个时代的任何其他科学家都多。」另一位医生麦科勒姆,也因在疫苗领域的研究,于 1969 年被任命为耶鲁大学流行病学和公共卫生主席。
 
但是,两位医生的试验也陷入巨大的争议,疫苗学家希勒曼 (Maurice Hilleman)评价,「他们是美国有史以来对儿童进行的最不道德的医学试验。」
 
 
柳叶刀、JAMA 因该试验争辩
 
1970 年左右,试验结束。在获得医疗界的部分支持同时,学界也有另一边倒的不同声音,甚至引起柳叶刀和 JAMA 为他对擂的激烈讨论。
 
柳叶刀在 1971 年表示,对「刊登过克鲁格曼的论文」致歉,并「建议不要继续发表克鲁格曼的论文。」而 JAMA 马上发表了克鲁格曼的后续研究,并发表一篇赞美的社论,批评柳叶刀的语气不够客观,并暗示克鲁格曼的研究在伦理上是合理的。
 
其中,威洛布鲁克试验争议主要集中在三点。
 
一、即便是没有试验,按照学校的情况,孩子们也很可能感染肝炎。是否说明「故意感染」是合理的?
 
克鲁格曼曾解释,「鉴于该机构的感染率很高,孩子们几乎不可避免地会被感染」「我们使用的是已在学校内流行的毒株,而且正因为进入了试验,这些孩子们反而能得到更好的照顾。」有资料表示,在自然条件下,学校里约 90% 的孩子会感染肝炎。
 
学校内的景象 图源:视频网站截图

克鲁格曼给试验组的孩子们相对隔离了出来——单独的房间,单独的食物和水。当时学校内流行的不止肝炎一种传染病,因此他表示,「孩子们被隔离,反而能免于接触学校内流行的其他传染病,志贺氏菌病、寄生虫感染,和呼吸道感染等等。儿童的病毒性肝炎比成人的病毒性肝炎更温和、更良性。」
 
对此,曾任美国免疫学家协会主席、哈佛大学公卫学院教授艾德索尔(Geoffrey Edsall)表示支持。「我对《柳叶刀》的过激立场感到惊讶。对于患者来说,已知的、定时的、受控的感染比不定时的、不受控制的感染更好。」
 
而伦理学家、普林斯顿大学终身教授拉姆齐(Paul Ramsey)反驳他的言论站不住脚,「这些研究中,没有提到任何试图招募该机构的成年工作人员。」而克鲁格曼后来为了试验招募了近 600 名新增加的工作人员。「如果是几乎每个人都会『自然地』接触到病毒,那么成年工作人员也本应如此。」

二、克鲁格曼的试验对疫苗研发有利,是否能说明侧面反应也是对孩子们有利?

克鲁格曼用麻疹疫苗举例子。「1960 年流行期间,学校内麻疹病例超过 600 例,但后续我们推进了麻疹疫苗计划,麻疹在威洛布鲁克被根除,1963 年以后没有再出现过一例。在这方面,威洛布鲁克州立学校的孩子们比英国牛津、美国其他地区的未接种疫苗的孩子更幸运。」他在第二场试验中,的确证实了丙球蛋白的有效性,让部分孩子获得了免疫。
 
NEJM 也报告了这一系列试验,描述为「试图控制精神病患者机构中传染性肝炎的高流行率」,「在该机构现有肝炎爆发的条件下,从一系列合适的研究中获得的知识,很可能将传播控制住。
 
但对此观点,英国医学伦理专家爱普沃斯(M. H. Pappworth)驳斥:「每个人都有权受到体面的对待,这种权利必须始终取代对可能有益的『考虑人类、可以推动医学科学、可以为公共福利做出贡献』的权利。」
 

孩子们不会进食 图源:视频网站截图


拉姆齐也表示,「在威洛布鲁克学校这样的情况下,儿科医生的职责是改善这种情况,而不是为了试验而将其变为自己的优势,无论目标多么崇高。」
 
三、克鲁格曼的试验获得了儿童家长的「知情同意」,是否说明其合理?
 
这一点是医疗界讨论最激烈的。
 
为了避免试验受到其他因素干扰,克鲁格曼选择的孩子都是新入住学校的 5~10 岁儿童,他在孩子入学后,就获得了其父母对试验的许可。
 
一方面,有专家质疑克鲁格曼给家长的「知情同意书」并不客观。
 
美国先驱麻醉医生比彻(Henry Beecher)曾表示,「孩子的父母被暗示『由于人满为患,该机构将停止招生』,但一两个星期后,他们就被告知『肝炎试验组』将有空缺,仅供父母允许参与肝炎研究的孩子入学。这种同意,即使是合法的,在道德上也是无效的,因为它具有胁迫的成分。」
 
医学历史学家罗斯曼 (David Rothman)也表示,「知情同意书读起来好像让他们的孩子『接受病毒疫苗』。」此外,根据罗斯曼的研究,父母们为了让孩子离开拥挤的宿舍,进入更条件更优越的房间,经常同意这些研究。

学校里的孩子 图源:视频网站截图

另一方面,父母是否能完全代表孩子的意愿,也是讨论的重点。

伦理学家拉姆齐表示,应该通过法律,阻止父母同意孩子接受「与自己的诊断或治疗无关的程序」的权利。否则,「这些不直接由父母或亲属照顾的儿童,将会被加入存在疼痛或不适的医学调查,并且对孩子们来说,是未知的风险、只为他人带来利益」。
 
 
孩子的「同意」,究竟是谁的同意?
 
尽管在试验结束后的 50 多年来,试验伦理已进入逐渐完备的阶段,全世界对试验伦理也逐步有了共识,但「儿童试验」至今仍是讨论的重点。
 
HHS Author Manuscripts 发表的论文 Ethical Issues in Neonatal and Pediatric Clinical Trials 表示,「在成年人中,解决试验伦理问题的方法,是获得研究对象的自愿和知情同意。但儿童不能代表自己同意,相反,研究人员、家长和监管机构必须确定风险收益比是否可以接受,以允许研究继续进行。因此,获得儿科临床试验的同意便成了一件微妙的事情。
 
根据论文,目前美国采取的方法如下:定义研究中的四个风险级别,每个级别都受到不同级别的监管和监督。
 

 图源:Ethical Issues in Neonatal and Pediatric Clinical Trials

「最低级别风险」被定义为「在日常生活中,或在常规医学检查,或健康儿童可能会遇到的身体或心理伤害的程度」对于此类研究,研究人员只需要一位父母的许可和孩子的同意。
 
第二种是「比最低级别风险小幅增加」。这一类型的试验,即便对研究对象没有直接受益的可能,只要该研究能改善儿童疾病、与该儿童预期接受的治疗步调一致,仍能得到 IRB(审查委员会 ) 的批准。
 
第三种是「治疗性研究」,需要 IRB 进行风险收益评估,并确定潜在的预期收益。
 
第四种是没有对儿童直接受益的前景的研究,但必须能得到预防或缓解儿童期严重健康状况的知识。这种研究需要提交给联邦政府专家组审核。
 
尽管审核标准看起来已经较为完备,但实际操作许多理解困难。
 
以「最低级别风险」为例。论文表示,患病儿童的「日常生活」可能包括侵入性手术、治疗等等。「儿童在骑自行车、参加竞技运动、参加芭蕾舞课或爬树,都有受伤的风险,但这些风险与儿童在研究中所面临的风险是否相同,却没有清楚的定义。」
 
在对 IRB 委员会的一项调查研究中发现,即便是委员会内部,对于风险水平评估都存在显著差异。例如,23% 的委员认为「皮肤过敏」属于「最低级别风险」,43% 的人认为属于「比最低级别风险小幅增加」。对于儿童的「知情同意」,一半的委员依赖于调查人员的判断;另一半要视儿童的年龄而定。
 
那么,孩子的同意,究竟是孩子自己的、还是父母的、还是委员会的同意?如何保证孩子真正理解了试验的含义呢?

那么,孩子的同意,究竟是孩子自己的、还是父母的、还是委员会的同意?如何保证孩子真正理解了试验的含义呢?在中国,监护人的同意是一种替代性决策,具备法律和伦理依据,不得做出不利于被监护人的行为。但「是否有利」,则是一个风险与受益及获益平衡的结果,需要具体到个案,无法一概而论。国内有关儿童的试验研究也相当少见,根据 2019 年新华网消息,我国儿童用药试验临床项目比例仅约 4%。

 
1995 年,克鲁格曼去世。直到他去世前,学界对该试验的争议性依然没有停止,他本人也为研究的伦理辩护到最后。
 
虽然有关儿童试验伦理的讨论没有结束,但威洛布鲁克学校先有了结果。在公众的强烈抗议下,1975 年法院向大家承诺「每个人都有『免受伤害的权利』」,学校于 1987 年关闭。

但是,根据《纽约时报》在 2020 年 2 月报道,这些已经是老人的「孩子们」,目前仍在集体家庭内遭受虐待。一位志愿者向政府发送邮件,她写道,「并没有人应该再感受一次对威洛布鲁克的恐惧——无论是当年的孩子们,还是他们的家人。」

致谢:本文由 海南医学院附属儋州市人民医院感染科副主任医师 王生成、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医学伦理与法律学系副主任、卫生法学副教授、执业律师 刘瑞爽 专业审核


注】

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医学伦理与法律学系副主任 刘瑞爽 审核意见:

「克鲁格曼肝炎试验」确实存在伦理争议,从人道主义、保护弱势群体(尤其是儿童,还是智力障碍)、尊重自主等方面,套用当今的法律衡量存在若干违法之处(无论是中国的法律还是美国的法律),存在若干违反国际公认的伦理准则之处,这些都需要人类反思、吸取教训并加以改进,以有力地保护受试者,在受试者与社会获益、科学获益等利益之间取得合理的动态平衡。


至于 「挑战性人体试验」,例如晚近英国批准的新冠疫苗挑战试验,必然存在伦理意见光谱,而伦理的争议促进了研究的合道德性。如何充分保护受试者权益和福祉,则需要具体到个案,结合法律、伦理规范等具体判断。


值得强调的是,类似公认的「法不溯及既往」,伦理道德也需要考虑历史性、时代性,恐不宜直接套用今天的道德标准判断历史人物或事件的合道德性。譬如,如果评价历代君王,依现行法律,恐都犯有重婚罪,「三宫六院」放在今日当然也是极不道德的。故应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客观看待历史上的研究,不当然在道德上全盘否决,而是以历史为鉴,既不抹灭其贡献,也不回避其中存在的伦理道德问题,方为理性。


完整版见次图文章:《北大医学部教授刘瑞爽:克鲁格曼肝炎试验具有伦理正当性吗?》


策划:yxtlavi
监制:gyouza
题图来源:论文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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