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少年枪击案：黑帮潜入校园

撰文 | 刘瀚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台湾岛内，枪声不断。

4月20日上午8点52分左右，一名穿着黑衣、牛仔裤的年轻男子站在新北市一家当铺门前。他提起枪，扣动扳机，疯狂扫射51枪。不等身边的行人回过神来，他转身打车去了警局。

从犯案到自首，只花了三分钟。在去警局的路上，他为自己联系好了律师。

幸运的是，无人伤亡，但如此明目张胆的枪案，还是震动了台湾地区警政高层。这天，新北市长侯友宜远在新加坡，他闻讯致电新北市警察局长廖训诚，全市展开一场大扫荡。

在案发现场留下的影像里，男子面部表情自始至终都很平静。警方透露，对于提问，他从不多言，话语有所保留。虽然是个只有17岁的少年，却冷静得像个受过训练的“老手”。

他说发起枪击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对于枪支来源却交代含混。调查发现，他在案发地两公里外的一处杂货店领取的枪支。回顾了案发影像，直觉告诉警察，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枪击案件。而且，其与不久前发生的枪案，亦有关联。

祸起黑帮内讧

少年姓刘。他体格健壮，穿搭也很讲究。经初步调查，这名17岁少年原生家庭支离破碎，由奶奶带大，生父因为涉毒还在狱中服刑。奶奶对他疼爱有加，心疼他的无依无靠，此前，还将自己的一处公寓过户给他，让他能靠收租生活。据说，目前该公寓的市值超千万元新台币。

这场枪案带出同月的另两桩案子。就在案发前一天的4月19日，台北市中山区刚发生了另一场枪案。两伙年轻人持枪在公路上演大逃杀，他们一路从台北开车到新北，期间不断开枪射击。事发后，当事人同样携枪前往警局报案。

据称，交火双方分属两个黑帮帮派，分别是“竹联帮”弘仁会与华山帮。

短短11天，两个黑社会帮派在三场枪击里累计开出67枪。警方调查发现，这两个帮派纠纷的源头，竟是不到250万元新台币（约合人民币56.4万元 ）的赃款账目。

其实，台湾地区黑帮猖獗了不是一天两天，如果不是刘姓少年光天化日下扫射出51发子弹，这场帮派械斗或许不会让警政高层如此震惊。

新北市警察局宣布，即日起对黑帮营业的娱乐场所进行临检，并在当日深夜出动了799名警力，扫荡不法分子。新北市副市长谢政运也公开承诺：一定深入追究这场枪击幕后的犯罪集团和帮派。

这些年，台湾地区发生了多起由帮派引发的乱战。据统计，2022年，台湾枪击案、诈骗案发生率均达到历年最高，这些案件背后，往往与黑道分子难脱干系。

帮派里的年轻人

黑帮在台湾社会是一个特别的存在，黑帮传统可以追溯回清朝。1662年，抗清将领郑成功率军驱逐了盘踞在台湾岛上的荷兰殖民者，把宝岛变成了反抗满清统治的军事堡垒。东南沿海地区的秘密会党“洪门”进入台湾。

几乎是同一时期，帮派在民间遍地开花。各村庄热心人士为了争夺农田水源和土匪，组织人手结盟互保。由于是民间组织，联盟遇到纷争通常自行解决，不时也会发生械斗。后来随着大批大陆人士前往台湾，外省人眷村中的第二代年轻人组建帮派自保。

上世纪50年代起，台湾地区各帮派开始扩充地盘。60年代中期，随着台湾经济情况好转，文化娱乐业兴起，黑社会组织得到了扩展。70年代，台湾黑社会已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截至目前，台湾地区已经形成了竹联帮、四海帮以及天道盟等为代表的帮派组织。

4月份的三次火并就发生在竹联帮弘山会与华山帮之间。需要关注的是，参与冲突的几位主角都非常年轻，不乏17岁的未成年人。这并非偶然，台湾黑帮组织这些年正越变越年轻。

2000年前后，台湾地区媒体开始频繁报道帮派在校园招揽门徒。比如，四海帮海功堂吸收来自二十多所学校的一百多名少年学生加入帮派；竹联帮在台北吸收学生成立梅花汤犯罪组织；天道盟、至尊盟至少入侵五十多所学校等。

校园“黑学生”情况日趋严重。1999年底，时任台北市“议员”的李彦秀抽样调查了黑帮进中学校园的情况，发现台北十几万名中学生中，有1200人加入黑帮，其中超1万人带凶器上学。2006年，台北县三重市警方在执行抓捕任务时发现，竹联帮下辖一堂口的“总护法”也只有17岁。

帮派广泛招募“愣头青”有很多考量。台湾学者曾撰文分析，通常黑社会性质的帮派以企业、会馆的方式存在，它们经营特殊行业，比如催讨债务、勒索财物等。非法营利需要人手，只需略施小利甚至提供免费玩乐，就能笼络人心。这些学生娃血气方刚，正是喜欢拉帮结派的年龄，他们便宜又好用，又因年龄小能逃避刑罚，帮派何乐而不为？

收买这些年轻人也不是难事。在一篇名为《青少年不良帮派形成过程及相关因素研究》的论文中，作者归纳了青少年加入帮派的渠道，通常以校园为起源：学生辍学后自建帮派或作为校园媒介，吸收同学加入帮会；校内学生与校外不良分子接触，因有利可图介绍同学入帮。

此外，帮派成员喜欢在青少年常驻足的游乐场所“盯梢”，用赚钱、权力晋升的方式，笼络抵御不了诱惑的年轻人。当新一代成员入会后，通过传销模式实现职级跃升。

为了快速笼络人头，不少帮派成员不择手段，在校园里“撒毒”。2004年3月，高雄警方抓捕一个贩毒集团，惊讶发现，成员都是中学生，头目是一名女同学。

不过，帮派不是无序撒网，被收买的年轻人通常都有一些处境上的相似点。狂发51枪的刘姓少年就是一个典型。

中学阶段是一个加帮入伙的危险期。台湾地区“行政院”科学委员会调查了264位帮派成员，发现他们大多来自不健全的家庭，在校成绩偏差，经常出入娱乐场所，与家庭的连结度低，试图通过帮派寻找归属、疏解情绪。

这些年轻人刚入会时，帮会会为他们安排固定住所。入会初期先当跑腿小弟，每个月领几千块零用钱。在取得上司信任后才能“升级”，深入“公司”地下核心经济网络。

台媒《报道者》曾走访帮会成员，发现一名叫阿凯的年轻人在17岁逃离家庭，在台球店认识了一群混四海帮的朋友，“玩着玩着就玩到了一起”，慢慢地，他也成了“公司”的一分子。“原生家庭的根基不稳，他们就到别处。哪里有爱，就在哪里生根。”《报道者》这样概括这群年轻人的处境。

只是一旦入伙，这条路通常很难回头。

宿命的十字架

随着青少年涌入地下帮派，台湾地区可查犯罪率也在肉眼可见地上涨。内政部警政署做了一个时间跨度长达10年的统计，在少年犯罪种类中，毒品和欺诈案件数上升了2.5倍。

这些地下帮派总会给青少年灌输“未成年人犯案量刑轻”的说法，但事实并非如此，少年们一旦进入这个系统，付出的代价将非常惨痛。

按照当地《毒品危害防制条例》规定，制造和贩卖三级以上毒品，无论成年与否，都会被判处7年以上有期徒刑。少年也无法免除法律责任。

而如果他们审讯期间供出上线，会被组织视为叛徒，也叫“抓耙仔”，即便被释放也难逃追杀。这些黑帮内部通常等级森严，对于办事不慎或违背帮规者、叛帮者，施以体罚、囚禁、开除或是殴打甚至砍杀。有少年刚出狱，尸体就漂浮在了河面上。

即便逃过了漫长刑期，这些年轻人也总活在过去的身份里无法脱身。通常，帮派少年一旦在非法营生中留下案底，意味着他们常在余生背着十字架。

一名常年为留有案底的少年办理申诉转学事宜的法官对《报道者》表示，在从业十几年间，学校的态度大多负面。当工作人员看到要接手的孩子有过案底，总是提心吊胆，甚至暗中使绊子赶他们走。社会很现实，不少孩子因为难以融入社会开始意志消沉。

台湾地区一家少年安置机构负责人林劭宇曾经手一个案例。犯案男孩同样17岁，他脱离了充斥着暴力的家庭，跟着黑帮打架、吸毒、争地盘，为兄弟挡过刀却在紧要关头被出卖。被抓后，他曾想过重回校园，却遭到校方排斥，将他视为“病毒”。

在安置机构里，他对林劭宇表示，“有时我真想一辈子被关进监狱，外面的世界很大，我没有学历，没有技能，生命中最重要的兄弟、女人和钱都没有了，我出去能做什么？”

回忆起来，林劭宇发现，这些卷进帮派的孩子与普通少年没有太大的差别，甚至更加敏感、渴望被爱、被关怀、被赞赏。

台湾已故饶舌歌手宋岳庭也曾是个帮派少年，他写过一首歌，名叫《Life's a struggle》。里面的歌词唱道，“妈妈给我生命，现在让我自生自灭。回想过去，难道生命就是这样延续。我抽烟抽得肺都黑了，就像整个社会被人心笼罩着，它也是黑的。我背着宿命的十字架……”

如今这场51枪案件，再一次让这群被忽视的年轻人进入公众视野。台北市、新北市警方已经成立了专案小组，称要进一步厘清整起案件经过及背后主使者。截至4月24日，新北市警方已抓捕9人归案。而此案的关键人物，一名绰号“鲸鱼”的帮内成员潜逃海外。

铁窗里，又多了位17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