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可归的新中产: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作家埃尔诺的社会学母题

2022-10-08 星期六

文/孙宇凡

首发时间:2022年10月7日


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颁奖词是这样写的:她以无畏的勇气、临床诊断一样的敏锐感,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疏离及其集体制约。


熟悉马克思作品的读者,看到这段颁奖词就会有所会意。因为“疏离”(estrangements)一词,也是马克思 “异化”概念的另一种表达。

熟悉社会学的读者,更会有所共鸣,因为这种将个人烦恼与集体制约联系起来,正是社会学家米尔斯的著名倡议——“社会学的想象力”。

所以,当你觉得自己对这位法国作家埃尔诺不熟悉、想查下维基百科的时候,才会看到第一句话就这样写:“她的文学作品主要是自传式的,却致力于和社会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埃尔诺的作品,如《悠悠岁月》、《位置》、《一个女人》,都以细腻的文学笔触、讲述深刻的社会命运。这是社会学的主题:她讲述来自底层家庭的自己如何致力于向上的社会流动、如何努力摆脱底层的命运。这也是文学的主题:在社会流动的旅途里,闪烁的是人性的绝望与梦想、彷徨与羞耻。

正如她在《一个女人》里的自传回忆:“最让父亲自豪的,甚至也是他生存的奋斗目标,那就是让我进入一个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社会阶层”。

父亲的自豪,正来自于曾经的羞耻。埃尔诺作为女儿的自豪,又来自于对对父母底层生活的不屑。

是超越,也是循环。是个人的浮沉,也是社会的不平等。


–1 – 埃尔诺的社会学母题:无家可归的新中产

如果说文学是有母题的,那么对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来说,她的“母题”是社会学的——无家可归的新中产。她写的就是你和我的波折生活与个人命运,就是我们“小镇做题家”的遭遇,就是大多中国年轻人的两难:我们一方面想挤进大城市、在鸡娃与内卷的浪潮中活成中产阶级;另一方面又想摆脱自己身上永远擦不掉的出身品味与家庭印迹。

埃尔诺写的是我们的困境,是无数个“无家可归的新中产”。


“无家可归的新中产”,这个概念并不是我原创提出的,而是从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到伦敦政经学院社会学教授Sam Friedman的构想。

布迪厄在其名著《区分》一书里,发现像“美国梦”一样的社会流动是错的:你多受育一年,多赚了一些钱,社会地位就提升一个等级,比父母的地位更进一步,你的人生就更圆满更自在。美国梦太片面,太有欺骗性的。实际的社会流动往往是这样的体验——就算你上了大学、住在大城市、进了互联网大厂,你仍然没有办法真正欣赏独立音乐或古典音乐、没法养成吃有机食品的品味、喝红酒的习惯、没法轻松淡定和同事聊着今天的画展、明天的文学。

但是,为了成为中产,你还是试着去酒吧听现场音乐(虽然很难听)、也去尝试吃牛油果(虽然太腻),更尝试努力学英语(虽然用不到)。埃尔诺在《悠悠岁月》一书中讲出为什么你这么努力学习鉴赏与提升自己的能力——因为这些是身份地位区分的文化标志。她说:“像每一种语言一样,它划分等级。…。一种混杂着方言的不规范的法语,与洪亮有力的声音、罩衫和蓝色工作服里的结实身躯、带小园子的低矮房屋、下午的狗叫之前的沉默是分不开的。同样的,语法规则和正确的法语是与中性的语调、学校女教师白皙的双手联系在一起的


你终于意识到的,也是埃尔诺在自己的青春经历里发现的,就是社会学家所总结:真正的阶级区分和阶级流动,考验的不是收入与教育,而是日常生活中的品味区分。

但是,你习惯了当“小镇做题家”、内卷得太重、崩得太紧,因为我们迈进了一个本来不属于我们的中产世界。正如埃尔诺在《悠悠岁月》小说里写得那样:“我们只有自己的经历,而这些经历并不属于我们。”确实,在这个城市中产世界里,有写字楼、有咖啡馆、有鼓楼、有外滩,就像埃尔诺笔下的法国巴黎,“代表着美和强大,一个神秘可怕的总体,它的每条出现在报纸上或者被广告引用的街道都在激发着想象力。在这里生活过的人都会感到骄傲和荣耀。”但是就像罗大佑在《鹿港小镇》里唱得那样:“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你不知道你的家在哪里,因此即使你成了中产,但永远无法成为自然而然的中产。究竟你缺的是什么?你不缺文凭与收入,但是你缺少的是文化品味、缺少的是惯习。有机食材也好、休闲兴趣也好,这些都是中产家庭从小就触摸到的、习以为常的品味。但是对你来说,只是从课本甚至“得到APP”上“硬学”的知识而已。

你最喜欢吃的,其实不是和周末聚会时的西冷牛排,而是每天早上的煎饼果子。

伦敦政经学院的Sam Friedman将布迪厄的阶级品味与流动的观念,发展成为“文化的无家可归者”这个概念。他特别想到以脱口季等喜剧观赏作为案例,研究那些像你我一样考上了大学、留在大城市的新中产,探讨为什么我们常常培养自己的欣赏品味,但终究感到不自然。


一方面,新中产没法再像平民底层父母一样、像儿时的玩伴一样,只是刷刷抖音,看些无厘头搞笑和喊麦就过瘾了。另一方面,新中产也没法像身边成长于是中产家庭的孩子一样,自然地欣赏那些需要“解码”的脱口季。

你看大家都看的剧和综艺,你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但只是没法再和父母分享喜悦,也有时笑得不自然。

笑话的世界,就像音乐的世界一样,不仅分题材、分内涵,也仅阶层。因为它区分了谁才是真正的中产。你听不懂一个需要文化语境的“留学梗”,因为你没出过国、但人家听得懂。你笑晚了一秒,你就露馅了。你听不懂一个音乐的“梗”,因为你其实只是拿独立音乐或古典音乐当BGM当背景音在听,你内心还是喜欢流行音乐、喜欢重复的旋律。

你不是真正的快乐。你能回去吗?回到原生家庭、原生阶级?像埃尔诺说得那样,你也没有办法,你已经无家可归了,哪怕你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自然。埃尔诺回忆说:“我们背诵着规范法语的语法规则。一回到家里,我们却想也没想就说起了家乡话。”

–2 – 当你也和埃尔诺一样回家时:新中产如何看待原生家庭?

埃尔诺以自传的口吻回忆道:当自己习惯在巴黎,反过来问父母——“为什么你们哪里也不去”,比如在老家开杂货店的父母,为什么老是不旅行、为什么不到大城市打拼的时候。父母反过来问她:难道家里不够好吗?

埃尔诺并不是真的想责怪父母,因为你也知道父母是善良地过着一生。就像她在《一个女人》的自传回忆中说道,当父亲去世时,一位神甫这样悼念道:“他过了诚实的一生,劳碌的一生。他的一生,从未伤害过人。”


埃尔诺更知道父母的心结。她写道:“最让父亲自豪的,甚至也是他生存的奋斗目标,那就是让我进入一个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社会阶层”。她的父亲终于做到了,就像我们的父母。但我们也可能又变得对父母的生活不屑一顾,就像埃尔诺在结婚之后,很少再回家见父母一样。

埃尔诺和父母的对话,就像每年过年时候会爆发出来的“返乡体”一样。适应了城市的你,如何面对说着家乡话的父母?

著名文化社会学家、《不平等的童年》一书作者拉鲁(Annette Lareau),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指出,新中产的“返乡时刻”,往往会有尴尬的时候。但是,这种尴尬像“闪光”一样,在片刻间让自己突然意识到紧张与疏远——哪怕上一秒还和父母聊得很自然很开心。


一个尴尬时刻,是在说到“视野”的时候。在父母看来,你终于进入了一个更大的世界。他们眼中的城市中产,就是结识更多的人、更多大人物、来自不同地方和文化的朋友。而父母和你说起话,又总难免是你早就知道的张家长李家短、总是你的中学同学、她的工厂同事。作为新中产,你多少会突然发现:父母又在讲这些,他们怎么总是活在这个更小的世界。也许你放假的时候不想回家,想让父母来你生活的大城市,好好看看你生活和打拼的世界。但是父母总是拒绝你:“我们不要花你的钱”、“我们不想出门”。也许你惊讶的发现:社会学家拉鲁笔下的美国新中产,和中国的故事,那么类似。

另一个尴尬时刻,是做饭吃饭的时候。十几二十年前,没人知道什么叫牛油果、没人用“碳水”这个词。该吃主食吃主食、该吃肉就吃肉、油大盐大也没事。父母还是这样,但已经习惯断食法的你、习惯所谓多蔬菜少碳水的你,发现已经没法再和父母共餐。也许你和埃尔诺一样,想带父母体验健康的、“更好的”饮食——比如到讲究的餐厅吃一顿的时候,你看到的场景可能的埃尔诺看到的场景是一样的。埃尔诺写道:有一次,她带着同学回老家玩。为此,父亲请同学去餐厅好好吃一顿。父亲也难得穿上笔挺的衬衫、烫好的西服的。结果,你亲眼看到父亲吃一顿是有多累、多别扭。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埃尔诺,写的确实是自传,但却是一种“无人称的自传”——更确切地讲,是一种可以容纳大多数第一人称的自传。她的自传,喜欢用“我们”。这个“我们”,是被这个社会形塑的——性别、阶层、品味、文化、教育、城乡……。这个社会,也不仅形塑你和我,也形塑我们的父母。

我们按这个社会的要求、就像埃尔诺按法国社会的规范,成为“城市新中产”。她成为教师、进入巴黎,你成为公务员、进入北上广。但是,你始终感到自己身上的别扭感。你没法淡定、不敢放松。你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却也知道自己担心什么。

矛盾,就是你的身上,是个人的,是家庭的,也是社会的。就像埃尔诺说的:“家庭的叙述和社会的叙述是一回事。”

不妨以埃尔诺在《一个女人》中的一段引文作为结果。她引用了黑格尔的一句话:“声称不可能有矛盾是一种错误的说法。因为矛盾的的确确存在活着的人的痛苦之中。”


文献来源:

Bourdieu, Pierre. 1984.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url, Heather, Annette Lareau, and Tina Wu. 2018. ‘Cultural Conflict: The Implications of Changing Dispositions Among the Upwardly Mobile’. Sociological Forum33(4):877–991.

Friedman, S. 2012. ‘Cultural Omnivores or Culturally Homeless? Exploring the Shifting Cultural Identities of the Socially Mobile’, Poetics, 40 (3) 467-489.

安妮·埃尔诺,2010,《悠悠岁月》,吴岳添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安妮·埃尔诺,2003,《一个女人》,郭玉梅译,百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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